孫宇晨的奇幻漂流

說起孫宇晨,想必大部分人都不會陌生。從“新概唸作文大賽一等獎”到北京大學歷史系,再到加密貨幣與區塊鏈,孫宇晨一直不走尋常路。現在他更是成為了川普家族支援的加密貨幣項目World Liberty Financial (WLFI) 的主要投資人,向其投入了7500萬美元。

在今年初川普發行自己的MEME幣後,孫宇晨更是以川普meme幣第一大持有人的身份出席了川普的晚宴。這反過來又導致其再次出現在國內輿論的爭議中。

孫宇晨的公眾形象長期以來充滿了矛盾。支持者將他描繪成一位富有遠見、勇於創新的企業家和行銷天才,而批評者則視其為善於投機、炒作的“騙子”。筆者無意於直接對這兩種說法作出評價,而是旨在整合這些相互衝突的敘事,通過分析其行動背後的動機和策略,全面解構其與加密貨幣的神話故事。

孫宇晨的加密貨幣神話就是一部不斷逃脫監管的故事。這一故事發端於其在2017年創立的波場(TRON)項目。該項目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與絕大多數加密貨幣一樣,“去中心化”是其主要賣點。

根據波場自己的說法,它採用了三層設計(儲存層、核心層、應用層)和“委託權益證明”(DPoS)共識機制。DPoS機制通過社區投票選舉出27位“超級代表”(Super Representatives,簡稱SR),由他們負責區塊的生成和交易驗證。並且波場宣稱,這種機制被設計為比其他區塊鏈更高效,且交易費用極低。

當然實際上而言,大部分人對這種“去中心化”敘事並不買帳。特別是孫宇晨個人掌控著波場代幣TRX的絕大部分供應。這使得他能夠通過直接或間接控制超級代表的選舉,對整個網路的治理擁有實質性的控制權。用更為通俗的話說,孫宇晨既是莊家也是玩家。

更值得注意的是孫宇晨籌集資金的時間。2017年9月4日,中國人民銀行等七部委發佈了《關於防範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嚴厲禁止各類代幣發行融資活動,並要求已完成募資的項目進行清退。這次籌集恰好發生在中國政府正式宣佈全面禁止代幣發行融資活動的前幾天,或者更準確的說9月1號。

換言之,孫宇晨在監管的前幾日將一個只運行了幾個月的項目直接對外募集,並且在籌集完7000萬美元後不久,便離開中國前往美國。與此同時,加密社區指責孫宇晨的籌集白皮書大量抄襲其他區塊鏈項目的段落,且未註明出處。波場雖然予以否認,但這無疑暗示了我們一個極具吸引力的故事,即孫宇晨很有可能提前知道監管的消息,從而倉促上馬項目籌集資金,然後迅速離開中國。

如果孫宇晨就此消失,那麼他無非是另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捲款跑路故事。但孫宇晨顯然並不滿足於這種“庸常”的結局。自此,孫宇晨的奇幻漂流正式開始了。

孫宇晨再次出現在國內輿論事業是他被任命為格瑞那達常駐世界貿易組織(WTO)的特命全權大使。雖然對很多加勒比島國而言這並不是什麼神奇的事情,但對國內民眾而言這種體驗無疑十分新奇。一個在國內爭議巨大且某種程度上來說“臭名昭著”的人物卻一舉成為別國大使,很難說這究竟是魔幻現實主義還是超現實主義。

那麼孫宇晨是如何完成這一華麗轉身呢?答案就在於CBI。CBI是一種在加勒比島國非常流行的移民簽證。這種簽證的特點就在於能夠以非常快捷的方式獲取加勒比島國無投票權的國籍,進而利用這些國籍的免簽性質作為跳板去往西方主要國家。對於產業稀少的加勒比島國而言,這可是其財政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

孫宇晨的第一步就是入籍加勒比島國中最臭名昭著的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國籍。原因無他爾,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的入籍條件是最寬鬆的,僅需要25萬美元就可以獲得該國國籍。並且還可以提供加急服務,最快45天就可以完成申請。

更重要的是,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甚至連所謂的“移民監”也不存在,其本質上就是赤裸裸地出賣國籍。並且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在金融系統上也非常混亂,為洗錢大開方便之門。2014年5月,美國財政部金融犯罪執法局(FinCEN)發佈了一份針對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的警告。指責聖基茨的法律和監管體係為洗錢提供了顯著機會,並使罪犯能夠有效逃避調查和懲罰。

加拿大更是單方面直接取消取消了其免簽旅行資格,並且在政府承諾重大改革後,才在2023年開放部分旅行便利。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雖然加勒比島國都在賣CBI簽證,但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的聲譽是其中最糟糕的。在某些方面甚至還不如格瑞那達(孫宇晨再次返回加勒比就是通過格瑞那達國際享受了美國E-2條約便利)或聖露西亞等後起之秀具有優勢。

但對於孫宇晨而言,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簡直堪稱“自由的天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在這裡並不是一種誇張手法,事實上不少國人就利用過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極為寬鬆的環境將大量資金清洗出中國。2023年的新加坡特大洗錢案就是最新的例子。或者更直接的說,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幾乎快成為不少國人的洗錢天堂,而加密貨幣就是其中最流行的洗錢項目。

由此可見,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的改革可能更接近與一種形式上的要求,也導致其更容易觸及西方主要國家的監管紅線。


孫宇晨更甚一籌的表現在於他絕不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獲得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國籍後,他又攀上了歐洲最著名的兩個移民國之一,獲得了馬其他國籍。然後,孫宇晨再次回馬槍殺回加勒比島國,通過金錢的力量加入格瑞那達國籍,並被任命為該國常駐世界貿易組織(WTO)的特命全權大使(賣官賣爵可是加勒比島國的重要創收項目)。

不得不說,孫宇晨確實有敏銳的嗅覺。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由於其過於寬鬆的條件導致其被主要西方國家所審查,歐盟更是宣佈將實施的歐洲旅行資訊和授權系統(ETIAS)作為加勒比島國進入申根區的額外審查方式。或者更明確的說,如果歐盟在明年真的實施這項政策,那麼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的CBI簽證將無法直接進入整個申根去。

他則通過反覆橫跳的方式最大程度避免了這種風險,這種策略並不僅僅是為了避稅,更重要的是為了確保其個人和業務在面對來自強國法律審查時,儘可能建立足夠厚的法律防火帶。

購買特命全權大使是最典型的表現。以孫宇晨的精算程度,他必然不可能白白花錢,他之所以要加錢購買外交身份的原因就在於SEC盯上了他。孫宇晨是在2021年12月被任命為格瑞那達駐世界貿易組織的大使,並獲得免於起訴的外交身份。這與美國SEC對其提起訴訟的時間非常接近。不過孫宇晨可能小瞧了阿美利加在西半球的影響力,2022年6月,格林納大政府換屆後,他被突然解除大使職務。

2023年3月,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對孫宇晨及其三家公司(波場基金會、BitTorrent基金會、Rainberry Inc.)提起訴訟。訴訟的核心指控包括:未註冊證券發行與銷售、欺詐性市場操縱以及非法名人推廣。

波場基金會方面對這些指控進行了反駁,認為SEC無權監管其主要發生在海外的行為,並強調相關代幣的銷售完全在海外進行,且已採取措施避免美國市場(用大白話來說,專注於割國人“韭菜”)。此外,波場還否認了洗售交易的指控,並稱SEC未能提供具體證據。

但在SEC大量證據面前,波場的敘事日益處於不利地位。至少在阿美利加的主流敘事中,孫宇晨的財富積累嚴重依賴於製造市場熱度和虛假需求。這種通過欺騙手段來抬高代幣價格、從而獲得巨額財富的行為,正是其被SEC起訴的核心原因。

然而就當所有人都意味孫宇晨會步趙長鵬後塵,也吃下巨額處罰(72億美元罰款)時,孫宇晨再次展現出自己起死回生的能力,這次他直接報上了川普的大腿。非常巧合的是,在他向川普家族進行大筆投資後,SEC暫停了對他的民事欺詐案件。

這幾乎令民主黨人怒不可遏。美國國會民主黨議員公開質疑這種聯絡,稱其為“典型的交換條件”(或者也可以成為教科書般的權錢交易),並要求SEC解釋暫停案件的理由。

但從現在到情況看,SEC似乎已經“屈服於”川普政府的壓力,沒有對此事作出任何解釋。對孫宇晨而言,這則意味著他遊戲手段的進一步升級,他正在從單純的監管套利演變為直接尋求政治影響力,以解決其法律問題。

不得不說,孫宇晨充分展現了一種異化後的“全球公民”素養,在中國則中國,在美國則按美國人方式辦事。當然,即便是這種高層的政治押注也並非毫無風險。前不久川普家族的WLFI項目以“可疑活動”為由凍結了孫宇晨的代幣。畢竟對川普而言,孫宇晨充其量只是向自己示好的芸芸眾生一員,這並不足以讓孫宇晨成為對自己有價值的盟友。

從更深層次的角度看,孫宇晨的個人經歷恰恰折射出新自由主義全球哈的內在張力和缺陷。相信絕大部分讀者都直到,新自由主義作為一種經濟和政治理論,其核心信條是將“市場至上”作為核心原則,認為市場機制在資源配置和經濟增長中具有決定性作用。它主張政府應最大程度上減少對市場經濟活動的干預,強調自由貿易、金融化和私有化,並認為通過消除貿易壁壘和減弱甚至撤銷對金融機構的監管,可以實現更高的經濟效率和社會福利。

但在實際過程中,它所宣稱的理想往往與現實存在高度的不相容性。新自由主義並非是讓國家退出社會生活,而是讓其以一種新的形式存在,服務於少數精英的利益。

孫宇晨的加密貨幣故事,正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所創造的條件在數字經濟領域結出的果實。首先,與物理世界的資本更容易受到主權管轄不同,在數字世界,資本可以在全球範圍內高效流動。孫宇晨這樣的全球化精英通過購買國籍,實現了個人身份和資本管轄地的“無縫”匹配。這種行為使其完全擺脫了母國的監管,成為了新自由主義“去監管化”趨勢下對國家主權邊界的根本性挑戰。

甚至更進一步說,購買國籍本身就是一種將公民身份商品化的體現。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下,主權和國籍這種傳統上被視為不可交易的公共產品也被納入了市場邏輯。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這樣的小國通過主動出售公民身份,在為自己創造財富收入的同時,也為全球富豪提供避免監管和稅務套利的工具。

其次,孫宇晨所謂的去中心化神話本質也是新自由主義的話術之一。波場前CTO Lucien Chen公開指控波場“過度中心化”。他指出,波場的“委託權益證明”(DPoS)機制是“偽去中心化”的,少數“超級代表”控制了絕大多數的投票權,而這些節點大多受波場基金會控制。

這種中心化控制並非技術缺陷,而是孫宇晨作為創始人的刻意為之,確保了對整個網路的絕對控制。正如新自由主義批評者所指出的,其理論在實踐中往往導致權力向少數精英集中。

換言之,波場通過控制“超級代表”,確保了對網路的絕對控制,這與新自由主義下企業權力凌駕於社會之上的趨勢如出一轍。所宣稱的“去中心化”和“自由市場”理想,僅僅是一種行銷敘事,用以吸引普通投資者。一旦資本和權力集中,這些技術便被用來複製和強化現有的不平等結構,而非顛覆它們。

最後孫宇晨的商業行為本身,也是對新自由主義信奉的有效市場假說形成了強烈諷刺。有效市場假說認為市場通過價格訊號能有效分配資源,但孫宇晨的清洗交易行為恰恰是人為製造虛假訊號,每日在控制的帳戶之間進行高達數百萬TRX的交易,以偽造活躍的交易量並誘導和掠奪投資者。

這反而說明了在去監管化的環境中,市場並不會自動實現“有效”,反而可能成為欺詐的溫床。換言之,新自由主義“去監管化”並非意味著一個“完美”市場應運而生,反而可能是“金融化”的無序擴張。最終犧牲的是普通投資者的利益,加劇社會不平等。

總之,孫宇晨的加密貨幣故事並非孤立的個人經歷,而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內在矛盾和結構性缺陷的一個深刻縮影。他的軌跡從逃離監管到尋求政治庇護,從利用“去中心化”敘事進行中心化操控,再到通過金錢購買法律豁免權,系統性地揭示了新自由主義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 (新潮沉思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