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億美元的波士頓“巨坑”:一場災難性的成功,一座城市的昂貴重生……

2025年的一個午後,當你漫步在波士頓市中心的羅斯·菲茨傑拉德·甘迺迪綠道上,陽光透過樹葉灑下,孩子們的笑聲在噴泉間迴蕩,遠處是海港區(Seaport District)熠熠生輝的玻璃幕牆。這片綿延1.5英里的城市綠洲,是波士頓如今最引以為傲的公共空間。

而僅僅在二十多年前,這裡曾是一條醜陋、擁堵、將城市撕裂的鋼鐵巨獸——中央幹線(Central Artery)高架公路。

抹去那道“傷疤”的,是美國歷史上最臭名昭著的基建工程——“大開掘”(The Big Dig)。

它從1991年動工,直到2007年主體才算完工,原計畫28億美元的預算,最終連同利息膨脹至驚人的240億美元。它所積累的巨額債務,至今仍像一個幽靈,盤旋在馬薩諸塞州的上空,需要一直償還到2038年

對於經歷過那個年代的波士頓人來說,“Big Dig”是無盡的噪音、交通噩夢、腐敗醜聞和天價帳單的代名詞。

但其實整個工程其實規模不大,主要是兩條加起來不過五公里的隧道,但它的工期比原定多了十年。不僅耗時長,而且是美國歷史上最大、水最深的基建醜聞 —— 深刻地反應了皿煮國家的腐敗是擺在檯面上的,囂張至極。

這既是載入史冊的教訓,也是一個代價高昂的勝利。

01. 一座被“現代主義”割裂的城市

故事的起點,要追溯到柯布西耶老爺子。

早在1920年代,柯布西爺就有個夢想:他希望用一條從東到西的高架公路將巴黎市區貫穿,就是著名的“沃贊計畫Plan Voisin”

巴黎人一看,喲吼,竟然要摧毀咱們巴黎的歷史核心區,還膽敢在那裡樹立其高密度且醜陋的十字形辦公樓,愛美的巴黎人十分生氣,然後拒絕了這個計畫。

雖然瓦贊計畫沒能實現,但其思想和原則在其他的城市規劃和建築上留下了持久的印記,就比如美國波士頓——

1950年代,波士頓建起了中央幹線,這條6車道的高架公路如同一道鋼鐵屏障,野蠻地插入了這座美國最古老城市之一的心臟。

它最初的設計日通行能力僅為7.5萬輛車,但到了80年代,每日車流已超過20萬。長達10小時的擁堵是家常便飯,每年造成的經濟損失高達5億美元。更致命的是物理上的割裂。

它像一堵高牆,將繁華的市中心與歷史悠久的北角(North End)和海濱區徹底隔絕,後者因此被邊緣化,逐漸衰敗,甚至淪為犯罪的溫床。

於是,一個天才般的構想誕生了:

將這條醜陋的高架公路拆除,把所有車流引入地下隧道。

這個思路簡直完美 ——

沒有動任何人的蛋糕,完全是增量!

兩黨的官員們也很開心:這可是個大項目,有了項目,就有名目,

又到了“豐收的季節”。

這就是成本超支、工期延誤、設計缺陷、執行不力而聞名的大挖掘(the big dig)。

02. “完美”計畫下的政治、野心與利益

這個“完美”構想的背後,是一場由政治野心、利益集團和管理失序共同編織的“完美風暴”。

項目的關鍵推手,是當時權傾朝野的美國眾議院議長、來自波士頓的民主黨巨頭蒂普·奧尼爾(Thomas O'Neill)。

對他而言,推動“Big Dig”不僅是為家鄉辦實事,更是其輝煌政治生涯中最重要的“遺產工程”。他利用其無與倫比的政治影響力,確保了聯邦政府承擔了項目最初預算的絕大部分,為這個天價工程的發動按下了啟動鍵。

然而,其管理結構從一開始就埋下了禍根。

項目採用了公私合營模式,由馬薩諸塞州收費公路管理局(MTA)監督,但具體的工程管理則外包給了由建築業巨頭柏克德(Bechtel)和帕森斯·布林克霍夫(Parsons Brinckerhoff)組成的合資公司。

這種設計導致了權責的模糊:

政府的監督如同虛設,而私人承包商則有著最大化自身利益的天然動機。

很快,一個盤根錯節的利益網路迅速形成。對於地方政客、工會、建築公司和材料供應商而言,“Big Dig”意味著長達數十年的穩定收入和黃金飯碗。

當所有人都想從這塊巨大的蛋糕中分一杯羹時,任何試圖嚴格控製成本和工期的努力,都註定會面臨難以想像的阻力。

一次“漫長的豐收季節”真的開始了,

只是代價需要所有納稅人來承擔。

03. 一部寫滿錯誤的工程史詩

1991年,當第一鏟土被挖起時,沒人預料到這會是一場長達16年的噩夢。

最初28億美元的預算,在延宕和通膨面前,早已淪為笑談。

這並不僅僅是挖一條隧道那麼簡單。工程師們必須在不中斷地面交通、不影響地下兩條地鐵線營運、不損害數百年歷史建築地基的前提下,在由淤泥、碎石和海洋沉積物構成的複雜地質中作業。這本身就是一項前所未有的工程挑戰,迫使項目採用了大量高風險的尖端技術。

但比技術挑戰更致命的,

是系統性的管理失效和人性貪婪。

項目最大的混凝土供應商Aggregate Industries,被曝出長期提供質量不達標的劣質混凝土,並系統性地偽造測試報告。

這些“問題混凝土”被灌入隧道的關鍵結構中,為日後的無數次滲水事故埋下了伏筆。監管的缺失和腐敗的侵蝕,讓本應是百年工程的基石,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瑕疵——

悲劇在2006年達到了頂點。一段新建隧道的水泥天花板突然脫落,砸中一輛過路汽車,導致一名乘客當場死亡。調查的最終結果指向了用於固定的環氧樹脂粘合劑存在缺陷。

然而,一份塵封的內部備忘錄顯示,早在1999年,就有工程師對該粘合劑的長期承重能力提出過嚴重警告,但管理層為了趕工期、節約表面成本,選擇了刻意忽視。這個本可避免的死亡事故,成為了整個項目管理混亂、罔顧安全的縮影。

最終,“Big Dig”成了一本活生生的《現代基建工程錯誤大全》它的總成本飆升至240億美元,工期比原計畫晚了十年。

根據大項目的鐵律(Iron Law of Megaprojects)

時間超期、預算超支、效益不足,這三件事情必定會發生。

作者傅以斌統計了國防、核能、航天、採礦、汽油、奧運會等各個領域的項目資料,涵蓋136個國家的16000多個項目,統計結果是 ——只有47.9%的項目達到了預算目標,只有8.5%的項目在預算和完成時間上都達成預期目標,只有0.5%的項目在成本、時間和效益這三項上都達到了預期目標。

《黑天鵝》的作者塔勒布就說,

大工程都具有脆弱性,容易出黑天鵝。

為了黑天鵝能少點兒,大項目大工程,最好是有先例——不要搞特殊,不要一味地求新、而需要腳踏實地,需要使用儘可能穩妥的方法。

但big dig就恰恰是一個先例,它是其他城市從來沒有過的交通地下化大型項目,難度也非常大——這不就引出了N只黑天鵝。

另外,項目得有風險意識,至少得把風險消除在搖籃裡。

2006年混凝土天花板倒塌事故造成的傷亡事故,導致項目對受害者做出巨額賠償,以及項目延期,但它本來是可以避免的,這個潛在的風險早在 1999 年就被一些工程師警告過,但都被忽視了。

做大項目,不能指望遇到危險再去消除危險,得一開始就主動尋找危險。

項目大了,危險就多了,你能順利安全完工就已經是巨大的勝利。

04. 時間的審判代價、收益與遺產

如果說在2007年工程狼狽收尾時,公眾的情緒是憤怒與失望,那麼近二十年後的今天,時間讓我們得以用更平靜和長遠的眼光來審視它的遺產。

毫無疑問,項目的核心目標達成了。

波士頓市中心的交通擁堵得到了極大緩解,平均行車時間大幅縮短,每年為整個區域經濟節省的隱性成本超過1.6億美元。更重要的是,它打通了洛根國際機場與市中心的動脈,鞏固了波士頓作為國際商業樞紐的地位。

而它最偉大、最可見的遺產,則是那片重獲新生的土地——甘迺迪綠道。昔日冰冷的高架橋陰影,被公園、花園、藝術裝置和公共市集所取代,它重新縫合了城市,讓被隔絕的社區再次回歸市中心的懷抱。

以此為催化劑,沿線的房地產價值一飛衝天,並直接引爆了如今繁榮的創新中心——海港區的誕生 Seaport District.

可以說,沒有“Big Dig”,就沒有今天這個充滿活力的波士頓新地標。

但,那筆天文數字般的債務,至今仍是州政府沉重的財政負擔,擠佔了本可用於改善老舊地鐵系統(MBTA)等其他公共服務的資金。

所以,如何評價“Big Dig”?

或許最準確的答案是:

它是一次災難性的項目管理失敗,

但卻最終促成了一次極其成功的城市更新。

它是一個關於宏大願景如何被糟糕執行所拖累的警世恆言,展示了當政治野心、工程難度與人性貪婪交織時,會產生多麼失控的局面。然而,從更宏大的歷史敘事來看,波士頓確實用普通人難以想像的高昂代價,為自己換來了一個更宜居、更聯通、也更具經濟活力的未來。

如今你再問一個波士頓人如何看待它,他們或許會聳聳肩,帶著一絲黑色幽默回答:

“我們憎恨建造它的每分每秒,但我們享受它帶來的結果。”

是的,想法很妙,但實施過程中的成本超支、工期延誤、設計缺陷、執行不力卻讓人扶額。

可能這種大項目的執行解決方案,只能是——中國。 (TOP創新區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