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民主黨,美國政治版圖的未知變數

在2024年民主黨大選慘敗、2026年中期選舉臨近以及美國建國250周年籌備同步展開的背景下,美國政壇進入新的高壓避險期。曾以“代表工人階級”自居的民主黨,卻在持續左傾、議題錯配與黨內撕裂中步入低谷,“沉默”的民主黨一度被視為美國政治版圖中的邊緣角色與未知變數。
本文從選民基礎流失、精英-草根裂痕、權威人物退場,到不同派系人物的再登場與試探性突圍,勾勒出一個掙扎重組的民主黨:一邊被川普式民粹與共和黨“傑利蠑螈”步步壓縮,一邊又試圖通過聚焦重劃選區和重建敘事來找回與工薪階層的連結、重塑黨內權力格局。
民主黨能否在進步派與建制派的博弈中形成新的路線共識,不僅關係到2026年中期選舉,更關係到美國民主能否走出民粹與對抗的惡性循環。一個正在重整的民主黨,會成為遏制極化的“緩衝閥”,還是新的衝突“放大器”?這場“沉默之後的甦醒”,值得持續觀察與討論。

在經歷了2024年的重大失利後,民主黨陷入了一段靜默期。黨內分裂和青黃不接,導致民主黨面對川普-范斯-魯比奧陣營時非常疲軟。但近期的新動向顯示,民主黨正在為中期選舉造勢,重新燃起紅藍鬥爭的戰火。曼達尼、AOC、紐森,甚至2024年慘淡退場的賀錦麗,近期在美國政壇高度活躍,且在不同程度上喚醒了沉默許久的民主黨。“甦醒”的民主黨一方面面臨挑戰,但同時確有對川普陣營形成衝擊的可能性,未來美國政壇變數激增。

民主黨面臨的問題

民主黨面臨脫離選民、內部分裂和青黃不接等多個問題。民主黨曾經自詡為代表工人階級利益的政黨,如今一味追逐邊緣群體的選票,忽視了白人勞工階層的訴求。同時,民主黨內部四分五裂,精英與草根成員分歧不斷擴大,似乎已經形成一條鴻溝橫亙在其間。再有,老一輩民主黨人逐漸淡出美國政壇,在黨內留下了巨大的權力真空。然而目前民主黨內部沒有推舉出足夠強有力的領袖型人物來填補空洞。

民主黨脫離選民

第一,2012年至今民主黨持續左傾,對不同議題的重要性排序違背部分選民的利益。據部分民主黨戰略家今年發佈的Deciding to Win報告,自2012年開始,民主黨在幾乎所有議題上的態度在持續左傾。與此同時,民主黨調整了對議題優先順序別的排序。例如,氣候變化、墮胎等是民主黨的核心議題。相應地,民主黨對邊境安全、犯罪等議題的重視程度不斷下降,而這些議題恰恰是中間溫和派和右派選民比較關切的領域。這部分選民感知到民主黨的持續左傾,表示該黨的姿態已經過於“自由”。報告認為,美國民眾認為民主黨過於“自由”更甚於認為共和黨過於“保守”。

黨內分歧擴大

第二,民主黨主流脫離社會底層,黨內精英與黨內草根分歧擴大,難以形成凝聚力。Deciding to Win報告,民主黨大大小小的捐贈方、宣傳人員、高知及高收入群體、精英、進步團體均將民主黨拽向了政治光譜的左側,愈發地“自由”。然而,民主黨內部的低收入、低學歷的工人階級並未在所謂“自由”的氛圍中受益。民主黨長期宣稱代表工人階級的利益,為工人階級發聲,如今卻被內部精英引向了極左翼,逐漸脫離工人階級所關心的“餐桌議題”,例如生活開銷、住房租金、公共交通等。這進一步加劇了民主黨的分裂。

黨內青黃不接

第三,民主黨黨內青黃不接,無法有效衝擊川普-范斯-魯比奧組成的陣線。11月7日,85歲高齡的美國眾議院前議長,民主黨的元老等級人物南希·裴洛西宣佈不參加2026年的眾議院選舉,將於2027年任期結束後從國會退休,結束漫長的政治生涯,川普則揶揄裴洛西退出政壇是對國家最大的貢獻。

無論美國各界對裴洛西結束政治生涯作何評價,是褒獎還是貶低,他們對此事給予的關注度已經足夠說明裴洛西在美國政壇的份量。隨著重量級的人物退場,民主黨內部留下權力的真空。至少在國會參眾兩院,沒有人能夠與裴洛西的影響力相媲美。

11月10日,8名民主黨人在參議院有關結束政府停擺的決議中投了贊成票,“倒戈”向共和黨,促成決議通過。11月11日,此事引發大量民主黨人的憤怒,要求民主黨的參議院領袖查克·舒默下台。裴洛西退出政壇與失去支援的舒默,為國會的民主黨人撒下一片陰霾。如果在2026年中期選舉前夕,民主黨無法推舉出至少一位令黨內信服的人,那麼與共和黨的競爭恐怕仍落於下風。

裴洛西發佈的一段視訊資訊中表示,她不會在2027年1月任期結束時尋求連任國會議員(圖源:BBC)

民主黨是否還有主導美國未來政治的“接棒人”

民主黨目前仍缺失強有力的領袖人物統領全黨,挑戰川普-范斯-魯比奧的陣線。賀錦麗近期復出政壇,但毫無建設性綱領。而年輕一輩的AOC、曼達尼資歷尚淺,不太可能接棒。紐森雖然在50號提案上贏下一城,但在“兵權”問題上敗於川普。並且,多個州均在進行的傑利蠑螈(編者註:Gerrymander起源於美國的政治術語,指通過操縱選區劃分謀取選舉優勢的欺騙性手段)削弱了50號提案的勝果,席位爭奪戰依舊撲朔迷離。從派系的角度總結,進步派和進步運動逐漸壯大,衝擊建制派的地位。雖然建制派民主黨人仍在黨內佔據重要職位,但是在政治競爭中面臨多方壓力。除了遭受進步派的衝擊,建制派一方面無力對抗川普,另一方面開始失去主要捐助者的堅定支援。

賀錦麗欲復出但舉棋不定

賀錦麗近日重啟政治活動,但在是否競選下屆總統問題上模棱兩可,缺乏明確的路線,很難對川普陣營形成有效衝擊。

2024年大選,民主黨在與共和黨爭奪美國七個“搖擺州”時徹底敗下了陣,堪稱全軍覆沒。甚至,賀錦麗連拜登時期勉強維持住的民主黨鐵票倉也未能守住,密歇根州、內華達州、賓夕法尼亞州、威斯康星州等六州倒向了共和黨。儘管大選開始前的各種民調結果都顯示賀錦麗的支援率高於川普,但是事後看,民調結果與實際投票出入非常大。2024年大選結束後,來自佛蒙特州的獨立參議員伯尼·桑德斯批評民主黨放棄了工人階級,因此也遭到工人階級的叛離,選票大量流失。

2024年選舉慘淡收場後,賀錦麗於今年9月份發行了自傳《107天》,集中總結了自己在大選過程中的經驗並作出反思。該書以回憶錄的形式揭露了競選前後鮮為人知的細節。在書的結尾,賀錦麗寫道:“我們(民主黨)必須確立自己的藍圖,賦予這個國家一個新的願景。”

2024年美國大選結果分佈圖(圖源:網路)

新的願景是什麼,基於何種藍圖,賀錦麗並沒有給出明確回答。11月1日,賀錦麗出席加州支援重新劃分選區的集會,並行表講話。這是賀錦麗沉寂大半年後首次亮相政治活動。在講話中,賀錦麗呼籲加州民眾不要向“暴君”下跪,隨時準備好“以毒攻毒(fight fire with fire)”。她的演講僅僅將川普打上破壞民主的標籤,以此襯托出民主黨的正當性,卻無法提出任何腳踏實地的黨派路線。如果賀錦麗仍舊不能整合民主黨內共識,提出更為清晰明確的競選綱領,那麼即使她要參加2028大選,也不過是博人眼球罷了。

AOC關注度高但無實質成績

以亞歷山德里婭·奧卡西奧-科爾特斯(AOC)為代表的極左翼人士,則開始借助社交媒體吸引一大批追隨者,不過,AOC目前沒有拿出實質性的政績。

AOC(圖源:網路)

1989年,AOC出生在紐約的一個波多黎各移民家庭,是民主黨新生代力量之一。2018年,29歲的AOC以78%的選票贏得眾議員選舉,成為美國歷史上最年輕的女議員。近期,AOC同著名政客伯尼·桑德斯一起,作客電視台節目,宣傳左翼價值觀。另外,AOC還通過社交媒體的運作,為自己積累了上千萬的粉絲。AOC自我打造的政治“人設”是為社會、種族和經濟的公平正義而戰的戰士。然而,AOC在諸如政府停擺、移民遣返等問題上能做的只是要求川普政府付諸行動,或是提高透明度。除此之外,AOC沒有能力或是條件做出更具實質性的成績,她的宣言僅僅停留在口號層面。自從當選議員,她不僅遭到共和黨人的口誅筆伐,甚至連民主黨內部對她也褒貶不一。裴洛西、舒默等資深民主黨人,有的與AOC保持距離,有的早已公開破裂關係。

政壇新星卓蘭·曼達尼的極左翼奇襲

卓蘭·曼達尼(Zohran Mamdani)當選市長,為民主黨提供了一份極左翼藍圖。他雖然是極左翼人士,但是並不急於推行好高騖遠的政治議程,而是精準聚焦於市民生活可負擔性(affordability)的問題。親民的綱領,幫助曼達尼贏下勝利,為民主黨帶來一定啟示。

曼達尼同樣是一位民主黨新星。他於1991年生於烏干達,父母都是印度人,七歲那年舉家搬遷至紐約市。今年6月,曼達尼在紐約市市長民主黨初選中擊敗了同樣來自民主黨的前任州長安德魯·科莫。11月5日,最終計票結果顯示曼達尼以50.4%的支援率勝出,當選紐約市第111任市長。

曼達尼競選紐約市長的“人設”主要聚焦於為工薪階層降低生活成本並提供更多福利。例如,曼達尼承諾升級紐約市的公車系統、停止房租上漲、免費的兒童養護等等政綱。簡而言之,曼達尼聚焦的核心是“可負擔性(affordability)”,即確保普通民眾能夠負擔起日常生活的開銷。

美國民主黨人曼達尼當選紐約市長,其在競選中多次強調民眾生活可負擔問題(圖源:BBC)

曼達尼雖然面臨諸多壓力,但的確已經在美國政壇嶄露頭角。通過回歸到工人階級的重大關切,曼達尼不僅贏得了選舉,也引發了美國各界對於生活可負擔性問題的議論。值得一提的是,11月的弗吉尼亞州和紐澤西州選舉中,兩位新任中間派民主黨州長同樣使用了聚焦於民眾生活開支負擔的策略,贏下選戰。既然方法奏效,民主黨極左翼及中間派在中期選舉可能會更多地採取這種姿態。

在一場競選辯論中,曼達尼對科莫說,自己缺乏經驗但是為人正直,正直可以彌補經驗上的不足;而科莫的經驗不能彌補他缺失的正直。極左翼的小範圍勝利能否持續擴大視乎曼達尼重建紐約市的實際成效。

葛文·紐森為代表的建制派無力應對川普

與進步派的AOC和曼達尼不同,民主黨內部還有相當一部分出身名門望族的黨員。現任加利福尼亞州州長葛文·紐森(Gavin Christopher Newsom)就是較為典型的代表。紐森的家族在美國的政商界頗具人脈,且與裴洛西家族有較深關係,是標準的民主黨建制派。而紐森則是民主黨建制派參與2028大選的主要希望。目前,紐森想撼動川普的地位仍較為吃力。

紐森(圖源:紐約時報)

今年6月,美國多地爆發針對川普移民政策的抗議示威。川普為了平息事態,宣佈聯邦化國民警衛隊,並部署在爆發抗議的城市。4000名加州國民警衛隊成員被川普“聯邦化”,隨後派遣至洛杉磯。紐森對此表示強烈不滿,在譴責川普的同時將其起訴至法院。然而,美國聯邦第九巡迴上訴法院最終卻允許川普保留對部署於洛杉磯的國民警衛隊的控制權。截至10月25日,“聯邦化”的國民警衛隊已經進駐洛杉磯和華盛頓特區,後續川普表示還要將部隊部署到波特蘭和芝加哥。從結果上看,紐森在這一輪交鋒中已經失敗了。

紐森參與的另一項計畫是重新劃分加州選區,即50號提案。11月5日,50號提案在加州得到通過,或將在中期選舉為加州民主黨增加5個國會席位。看似“勝利”的背後卻是捐助者的撤出。根據政治新聞報導,過去支援過紐森的超過30位億萬富翁中,只有包括索羅斯在內的7位在50號提案上提供資金支援。紐森不僅在“兵權”問題上遭到川普的施壓,對於捐助者的吸引力和粘性也在下降。

民主黨與美國政治的未來

民主黨近期多項選舉和投票勝利似乎昭示其仍然具有重塑美國政治版圖的決心和潛力。

一是曼達尼當選紐約市市長,二是弗吉尼亞州和紐澤西州的州長由民主黨人贏下,三是紐森的50號提案也順利通過,如願重新劃分選區。這4場勝利極大提振了民主黨的士氣。然而,8名參議院民主黨人在政府停擺決議上的贊成票似乎又造成了民主黨新一輪的割裂和內耗,向剛提振起來的士氣潑了一盆冷水。

從兩黨鬥爭看,也是此起彼伏的狀態,誰也沒有佔據絕對優勢。如果民主黨能夠維持住11月初贏下幾場大勝時的勢頭,或許能在2026年的中期選舉中向共和黨發起衝擊,畢竟後者在國會的席位優勢非常微弱。紐森的傑利蠑螈也讓加州民主黨在國會的席位增加5席。但不可忽視的一點是,在紐森之前川普已經通過傑利蠑螈增加了德州共和黨在國會的席位,數量同樣是5席。目前,美國有多個州都在進行或考慮進行傑利蠑螈,期望增加相應黨派的國會席位。這一場“傑利蠑螈潮”既包含民主黨佔優勢的州,也包含共和黨佔優勢的州,導致中期選舉的情況變得複雜且難以預測。最高法院的判決更進一步攪亂整場“傑利蠑螈潮”的圖景,它將於明年6月決定路易斯安那等多個州是否應該以種族公平的原則重劃選區,為中期選舉帶來更多變數。在國會議席爭奪戰中,兩黨仍處於膠著狀態。

美國政壇的動盪對眾多中國看官而言,也許只是“笑話”,但不可否認美國內部正在急速重整中。川普上任近一年來採取的各種“鐵腕”措施,諸如打擊非法移民、動用軍隊跨境輯毒等,相較於民主黨的價值至上敘事更能引起普通民眾的共鳴。但是民主黨並沒有放棄與共和黨進行政治競爭。進步派的曼達尼、中間派的紐森等,都在尋找讓民主黨在2026年甚至2028年重整旗鼓的路徑。各派系似乎逐漸意識到再次關注工薪階層的重要性。不僅極左翼的曼達尼多次強調民眾生活可負擔問題,新任紐澤西州州長,中間派民主黨人米姬·謝里爾(Mikie Sherrill)接受採訪時也表示,先確保工人階級能夠負擔生活開支,再談其他。她的立場贏得了紐澤西州選民的心。

America250是一項無黨派倡議,致力於讓每個美國人參與紀念美利堅合眾國成立250周年(圖源:america250.org)

在美國250周年來臨之際,在中期選舉迫近之際,民主黨展現的立場、態度,採用的策略,將深刻地塑造美國政治未來的格局。2026年,美國即將迎來建國250周年。各個政府部門的官方網站已經開始為相關慶祝活動預熱。然而,這場250歲生日派對早已蒙上兩黨競爭的陰影。據《大西洋月刊》報導,美國國內有兩個方面在籌備250周年慶典。一是川普和他的團隊於今年夏季斥資3300萬美元籌劃一系列以川普為焦點的活動,包括在華盛頓特區進行閱兵式;二是國會兩黨共同推出的“America250”活動,標語是讓所有美國人參與250周年的慶典。但是川普顯然不想讓民主黨人參與這場生日派對。7月4日,在愛荷華州的一場集會上,川普向揮舞著“America250”標誌的群眾說:“我恨他們(民主黨人),無法忍受他們。我真的認為他們恨我們國家。”此番言論是對民主黨赤裸裸的攻擊,也預示著美國的250周年慶祝將不會是一片祥和景象,壓力再次來到了民主黨這一側。美國究竟是繼續籠罩在川普式的民粹之下,還是見證一個嶄新的民主黨在2024年的廢墟中崛起,兩黨鬥爭來到了新的十字路口,所有人都在等待。

本文作者—羅行健: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研究助理。 (大灣區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