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火】香港宏福苑大火，燒出兩個利益江湖

11月26日，香港發生了一起罕見的住宅區嚴重火災，截至目前已證實的遇難者超過90人，此外，香港警方以涉嫌誤殺罪拘捕負責維修大廈的工程公司三名負責人。

警方在27日舉行的記者會上表示，新界北總區重案組在消防滅火及搜救過程中，發現建築物外牆的物料未符合防火標準。而且每一層電梯大堂窗外都有發泡膠包封，這種物料非常易燃，不排除是導致火勢迅速蔓延的原因。警方已鎖定一間負責維修工程並安裝發泡膠的建築工程公司，認為該公司的負責人嚴重疏忽，引發了這次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但發泡膠（聚氨酯預聚體）可能只是原因之一。2024年，宏福苑居民曾向香港勞工處等部門致信，希望講解棚網以及工程安全。彼時勞工處回覆稱，前往現場視察認為“棚網發生火災的風險相對較低”。

宏福苑地處大埔，與我此前工作的機構相去不過5公里，平時去菜市場吃中飯經常能碰到採訪過的老業主。當天下午走水時就已經煙火衝天，很多舊友都已經在驚愕之餘投入了對社區的自救和互助。

不過這場災禍的脈絡，遠不是香港不肯淘汰竹棚這麼簡單。

房屋修葺背後的利益鏈

首先要說說宏福苑這個名字。

香港的房屋分私營樓宇、公營房屋、丁屋三個粗略的大類。公營房屋由政府全部或部分資助，根據不同的歷史、成本、供應方式，又大致包括了居屋、公屋兩個大類。簡單來說，兩種公營房屋都由政府主導開發，開發過程可能以市場價承包給商業地產公司，政府出資填補差價。落成後，公屋的產權屬於政府，廉價租賃給合乎資格的群體。公屋租金一般會佔該住戶每月收入約10%，租金包括管理費，無須補地價。一般以某某邨命名。

公屋除無產權外，對租住業戶的收入（入息）、資產、持有物業、汽車、奢侈消費、跨國旅遊等亦有監察，嚴格禁止閒置（丟空超過3個月）、轉租、營業活動。雖然近幾年也爆出多宗濫用公屋的個案，總體來說仍算有序，給大量底層民眾解決了燃眉之急。

居屋則是“居者有其屋計畫”（Home Ownership Scheme）的簡稱，香港房屋委員會興建公營房屋，並以廉價（市場價五折左右）售予低收入市民，一般以某某苑命名。

宏福苑是大埔區最早期的“居者有其屋計畫”屋苑之一，由香港房屋委員會開發，1983年正式落成啟用，共提供1900多戶兩房單位，發售時總價約在11.6萬至15.9萬港幣之間。經過多年的發展，附近已經有成熟的交通、學校、生活配套。其中住戶也逐漸高齡，根據香港政府2021年人口普查，當時共有4643名住戶居住在宏福苑，其中65歲以上長者佔比過半。

而且囿於當時的設計建造要求和理念，以及地皮、基建等限制，宏福苑的設計在當時雖然是居屋的範本，現在看卻已經相當過時，而且其塔樓結構形成了完整的對流結構，對火險相當敏感。

由於有颱風、暴雨等周期性自然災害，無論公屋、居屋還是私人樓（商品房），都需要定期“驗樓”、“驗窗”，防止脫落的外立面、窗戶零件傷及無辜。對於商品房來說，還能提高不動產價值，也避免大量的管理費“趴”在物業公司帳上。

強制驗樓計畫規定，樓齡達30年或以上的私人樓宇（不超過3層高的住用樓宇除外）的業主在接獲屋宇署發出的法定通知後，須委任一名註冊檢驗人員就樓宇的公用部分、外牆及伸出物或招牌進行訂明檢驗。如該註冊檢驗人員認為樓宇有需要進行訂明修葺，業主須委任一名註冊承建商，在一名註冊檢驗人員的監督下進行所需的訂明修葺。

至於“強制驗窗計畫”，則規定樓齡達10年或以上的私人樓宇（不超過3層高的住用樓宇除外）的業主在接獲屋宇署發出的法定通知後，須委任一名合資格人士就樓宇的所有窗戶進行訂明檢驗。如該合資格人士認為窗戶需要進行訂明修葺，業主須委任一名註冊承建商，在一名合資格人士的監督下進行所需的訂明修葺。

根據立法會2014年的公報，光是驗窗，合資格人士就超過17000人，足以保證公平的市場化競爭。實際上相關行業有複雜的准入和嚴密的行會，所謂公平競爭，只能保證“有得揀”，不保證“有得平”，具體執行標準也並非鐵板一塊，圍繞樓宇的興建和維護，已經形成了層層巢狀的利益鏈條。讀者可參考電視劇《大宅門》中，白景琦去當鋪當貂皮襖的橋段。類似宏福苑這種面積，有4扇左右窗戶的住房，就算僅做檢查，不做任何加固，費用應該也在4000港幣以上。

這次宏福苑之所以有大量的竹棚和防護網緊貼在建築外圍，就是為了維修外立面，以滿足樓宇安全要求。

我在香港居住多年，旁觀過多次物業大修的過程。簡單來說，類似宏福苑這樣的居屋，政府在轉賣給業主後已經退出經營和管理，其物業管理現在由置邦物業管理有限公司（ISS EastPoint Property Management Limited）負責——置邦於1982年12月14日在香港成立，應該是專為宏福苑等政府居屋提供物業的公司。

業主每個月繳納的管理費，包括管理費和物業維修基金，比例大概是9：1，如果想動用這筆錢，需要業主法團召開大會，投票決定。一般來說需要取得投票業主簡單多數，參與投票的業主需要超過總業主的半數以上，每個物業公司、業主法團都有細微區別。由於牽涉的款項往往巨大，業主利益分散甚至偶有衝突，不同戶型、朝向的業主又有不同意見，這一投票過程可能持續數月甚至數年。

根據宏福苑11月7日最近一次業主立案法團的會議記錄，目前進行的大維修共進行了15期，總工程款為179894166元（1.8億）港幣。

而且因應維修，整個屋苑（小區）在整年物業管理費收入1953萬的情況下，2026年預計將會錄得141萬港幣赤字。

而且這個天價維修費，只是總體工程款的不到一半，物業公司和業主法團通過的維修方案總額高達3.3億元港幣。招標時，第一輪收到的39份標書中，有27份因為不合資格被退回，進入最終輪的標書價格從1.5億到3.3億港幣不等。

全世界，尤其是華人社會，從物業、運輸、物流、渣土等重體力勞動，到建築、回收、殯葬等厭惡型行業，再到停車、廣告招牌等特殊壟斷行業，都是行會、同業保護最發達的領域，其中的糟粕在內地已經隨著新中國的成立蕩滌殆盡，但在其他地區，其生態平衡仍然相當“傳統”。

我曾經服務於中國內地某企業，企業需要借助香港“出海”，但貨運公司解決不了損耗和請假的問題。老闆為此成立了一個慈善基金會，遍請“社會賢達”，其中一位江湖大佬坐鎮後，損耗問題不聲不響消失。後來才知道，這位大佬有自己的物流公司，是香港物流業的“大孖沙”（major shareholder的香港粵語音譯），所有工人、公司都要看他臉色。

而在這樣一個環環相扣的生態系統中，責任在分攤中消解，利益在傳遞中耗散，每個環節都自發地維護系統的平衡，以長久地保持“遞豬肉滿手油”的狀態。

竹棚架下的江湖

香港樓宇的建設、維修、監管都由香港屋宇署負責，出於種種考慮，包括市區地面狹窄、竹棚（竹製腳手架）價格低廉等，推行金屬腳手架的進度一直相當緩慢，政府工程規定竹棚比例不能超過50%還遭到行業協會撻伐，香港特區的《竹棚架設計及搭建指引》目前仍有效。

而且在香港小政府、“積極不干預”的施政方針下，大量管治權力讓渡給了公營機構和非政府組織，專業性越強、壁壘越高的領域，特區政府的權力越小。

香港工業總會網站資訊顯示，“竹業委員會”於2010年成立，旨在推廣竹材工業化、鼓勵各行各業應用竹材，以推動香港竹業可持續發展。竹業委員會主席周治平，是聯誼工程（國際控股）有限公司創辦人和行政總裁，香港城市大學能源與環境系的導師。

目前香港有1萬名註冊棚工，純搭棚工人約有4000人。香港每年要消耗約500萬根竹竿，其中技術指標制定、監察的權力，幾乎完全在社會組織手中。

竹棚的問題，不僅僅是易燃，其模糊的標準，靠老師傅經驗就可以隨意更改設計的特性，導致高墜等問題層出不窮，尤其是越小的工程，問題越大。

但金屬腳手架取代竹棚的進展，受到行業的嚴厲抵制。不僅對於業主的利益、工友的安全考慮甚少，行業還千方百計將竹棚上升到文化高度，將香港本地文化與竹棚繫結。

行業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港九搭棚同敬工會創立於1911年，是十九世紀中期廣州“正義堂”分支，在香港最早的名稱叫“同敬堂”，彼時幫派、行會、工會不分家，是整個世界的常態。1921年改為“搭棚同敬工會”，1948年重新註冊為港九搭棚同敬工會。工會統計顯示，目前香港業內有4000多名考取中工及大工牌的竹棚工人，金屬棚持牌工人則有約1萬名，而現時全港工程中僅不到20%採用金屬棚，80%仍是用竹棚動工。

對於竹棚和金屬腳手架的對比，工會稱竹棚調動較靈活，師傅在現場可因應需求開竹、鋸短竹枝等，故只需較少工人即可開工。金屬棚則不同，所有元件是預製的，現場要水平銲接，且因其元件較重，每次動工所需人手較竹棚最少多一倍。

按工會建議，現時竹棚工人連同強積金供款，日薪達2200元，但金屬棚工人日薪只有約1200至1500元，另因竹棚講求技術性，老師傅在職場上仍有優勢，竹棚輕，60歲仍可開工，但金屬棚工人因長期勞損，60歲根本不可能開工。

DSE是香港的“高考”，竹棚已經滲透其中，成為“常客”考題。

香港電影的繁榮時代，竹棚是“港九風情”的重要元素，香港本地也有團體，不遺餘力為竹棚文化的存續鼓與呼。加上竹棚本身確實在鄉村低層建設、節慶牌樓等方面有不可替代的優勢，有一定存在的合理性。但其實質已經與現代建設需要嚴重脫節，需要回歸“非遺”本質。

結語

朋友圈裡，很多本地企業、機構都在捐款捐物組織互助，香港市民的良好素質也體現在了井然有序的自救上。

而利益攸關的行業內人員、坐食其利的地產家族，對所有本地符號不加甄別、不計成本、不考慮時代發展、盲目賦予意義、用市民的利益為代價去抗拒科技進步和時代潮流的非政府組織，他們在香港經濟發展的轉型過程中應扮演什麼樣的角色？這無疑是香港社會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而相關回答與實踐可能也關乎港人身份迷茫的破解。 (底線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