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處在2000年泡沫崩掉的前夜嗎?

今天聽完了a16z播客的新一期對談:Benedict Evans(曾任a16z合夥人,長期研究平台變革)和主持人Erik Torenberg聊《AI eats the world》以及下一輪平台遷移的真實走向。整期內容不太像“追熱點”,更像是在給2025年的AI產業做一次冷靜校準:泡沫從那來、為什麼全行業FOMO、為什麼人人都知道但還沒用成習慣,以及最關鍵的——模型之外,到底還缺什麼產品形態和商業護城河。

題圖來自:AI生成

下面我把這期對談裡我認為最有價值、也最能幫助我們理解當下進度與下一步機會的點,整理成一篇資訊梳理,分享給大家。

一、真實進度條:為什麼AI看起來“人盡皆知”,卻還沒變成“人人離不開”

Benedict Evans用一個很刺耳的反問開場:ChatGPT有8億~9億周活,但如果你是那種每天用好幾個小時的人,不妨問自己——為什麼有五倍於你的人“看過、理解、有帳號、會用”,卻想不出這周或下周要用它做什麼?

這句話把2025年AI的“真實進度條”釘在了一個矛盾上:熱度已是基礎設施等級,使用仍停留在“可選工具”。他提到的調查印象也指向同一件事:每天用的人大約10%~15%,更多人是“每周用一次或偶爾用一次”。這會直接影響一切——從商業模型、分發管道,到誰能建構真正可防禦的產品。

二、“AI”和“AGI”正在變成一套話術,而不是一組定義

Evans反覆強調:“AI”這個詞越來越像“技術”“自動化”——只在“新”的時候成立,一旦普及,它就不再被稱為AI。他舉了電梯的類比:1950年代奧的斯把自動電梯當成“電子禮儀”行銷;今天沒人會說“我在使用電子電梯”,它只是電梯。

而“AGI”則更像“新的、可怕的東西”。他講了一個略帶神學意味的笑話:AGI似乎總處在一種尷尬的二選一——要麼它已經到了,只是“小型軟體”;要麼它在5年後,並且永遠都會在5年後。

這也解釋了他對行業敘事的敏感:你會看到有人說“我們現在就有博士級研究員”,也會看到另一派立刻反駁“沒有,別鬧”。對Evans來說,問題不在於誰更會講話,而在於:當我們連“它到底是什麼”都在搖擺時,所有預測都會被敘事拉扯得四分五裂。

三、這到底是一次平台變革,還是“比平台更大”的結構性變化?

Evans的核心框架,是把生成式AI放進“平台變革史”裡對照:平台變革通常會帶來贏家和輸家,會製造泡沫,也會催生新的兆公司;但對科技行業之外,影響往往分化——網際網路對報紙行業是“改天換地”,對水泥行業可能只是“更好用的工具”。

但這一次不同在於:過去的平台變革,你不知道明年會出現誰(Netscape出來時,很多未來巨頭還在上學;Amazon也還只是書店),但你大體知道物理極限:頻寬、硬體、電池、成本曲線都在可推演的邊界裡。

生成式AI的麻煩是:我們不知道它的“物理極限”。因為我們既沒有對“它為何有效”的充分理論,也沒有對“人類智能是什麼”的充分理論,於是你只能聽到一堆“我覺得”。

這會直接導致一種“精神分裂式敘事”:同一家公司可以一邊談“很快人類級/博士級研究員”,一邊又談“這是新的API堆疊,會像Windows一樣讓更多軟體成為可能”。Evans的吐槽很直接:這兩件事不可能同時為真——要麼你擁有一個博士級研究員(那它也該是博士級會計師),要麼你只是得到一種更強的軟體能力去做報稅、寫程式碼、做工作流。

四、泡沫:不是“會不會”,而是“我們現在是97、98還是99”

在泡沫問題上,Evans的態度既不高舉高打,也不裝作冷靜旁觀者。他的判斷是:“非常新、非常大、非常令人興奮、改變世界的東西,往往會導致泡沫。”所以,如果現在還不在泡沫裡,也大機率會走進泡沫。

但他更看重的是泡沫的“結構性特徵”,而不是給泡沫貼標籤:泡沫期裡一切同時上漲,所有人都像天才,槓桿、交叉槓桿、循環收入到處都是;然後當它掉頭,會出現棘輪效應。

他引用Marc Andreessen對90年代網際網路泡沫的記憶:1997不是泡沫,1998不是泡沫,1999是泡沫。問題是——我們現在到底是那一年?如果能精準回答,我們就生活在平行宇宙裡。

五、FOMO的底層邏輯:不投資的下行風險,大過過度投資的下行風險

比“泡沫”更能解釋2025年資本開支狂潮的,是Evans拋出的那句行業共識:從超大規模雲服務商那裡聽到的說法大意都是——不投資的下行風險,超過過度投資的下行風險。

這裡的關鍵不在“他們是否理性”,而在“沒人能算明白”。Evans用90年代末預測頻寬需求做類比:你可以列出使用者數、網頁頻寬、視訊時長、位元率、觀看習慣,用電子表格算出10年後全球頻寬消耗,再反推路由器銷量——你會得到一個數字,但它一定不是那個數字,真實結果可能有百倍區間。

同理,AI計算需求也很難代數化:模型效率每年可能下降很多倍(他強調“成本在掉”),但使用量在漲;於是你很難判斷到底是“缺供給”還是“缺需求”,也很難判斷今天的CapEx是在買未來,還是在買焦慮。

他順手拆了一個“過度投資也能轉賣容量”的樂觀說法:如果你閒置算力,別人也會閒置;你以為能轉賣,市場上卻可能是“全行業一起庫存”。

六、“缺失的產品”:ChatGPT像入口,但還不是“定義平台的那台iPhone/那張Excel”

這期對談最有資訊密度的部分,其實不是模型能力,而是Evans對“產品形態”的判斷:很多人把ChatGPT當成“產品”,但它更像一個“偽裝成產品的聊天機器人”。

原因並不玄學,而是UI與工作流的現實:專業軟體的螢幕上之所以只有7個按鈕,是因為背後有一群人把機構知識、行業流程、決策節點都壓縮成“在這一步該問什麼、該給什麼選項”。

而當你面對一個空白提示框,你被迫從第一性原理想清楚:我到底要什麼、我該怎麼問、我該怎麼驗證、我該怎麼把它嵌進工作裡——它幾乎在“問你所有事情”。

於是,“缺失的產品”就清晰了:不是缺一個更聰明的模型,而是缺一套能把AI嵌進具體崗位與具體流程的產品包裝。這也是他解釋為什麼企業會買Everlaw這種“法律文件發現解決方案”,而不會想自己去拼AWS API:人們購買解決方案,不購買技術。

Evans給出的直覺很像一句“創業者友好”的判詞:過去十年企業軟體公司在拆解Oracle/Excel;今天AI軟體公司在拆解ChatGPT。誰能把“按鈕”做出來,誰就能把AI的能力變成可銷售的工作流。

七、驗證與錯誤率:為什麼“無限實習生”有時反而讓你更累

Evans最尖銳的現實主義,不在“它會不會更強”,而在“你能不能驗證”。他引用與Balaji的對話:矽谷的人經常對錯誤率揮手而過,但很多問題需要特定且正確的答案;如果無法機械驗證,靠人檢驗是否划算?

在行銷裡,讓機器生成200張圖、人挑10張,效率巨大;但在資料錄入場景,如果機器從200個PDF抄200個數字、你得逐個核對,那你還不如自己做。

他舉的OpenAI Deep Research的例子尤其扎心:它拿來當行銷展示的資料“數字全是錯的”,錯在轉錄、錯在來源選擇;你讓實習生做,也可能犯同樣的錯。

這不是嘲諷模型,而是在強調:AI的落地不是“能生成”,而是“能交付”。交付意味著驗證鏈路、責任邊界、以及“錯一次的代價”。

八、新行為會出現,但“類別長什麼樣”我們現在很可能問錯了問題

當被問到“會不會出現AI版Uber/Tinder”時,Evans的回答依舊是歷史視角:每一次平台變革,早期都充滿誤判。1995年人們以為Web更像“共享系統”,後來才變成“發佈系統”;iPhone也用了兩年才真正跑通價格、功能與分發。

他甚至把這種“問錯問題”的必然性當成規律:當年移動時代人人追問“3G的殺手級用例是什麼”,最後答案是“口袋裡隨處都有網際網路”——但當時沒人這麼問。

因此他更願意把AI的落地分成三步:

第一步,把它做成功能,做明顯的自動化;第二步,做新的東西;第三步,有人把行業從裡到外翻過來,重新定義問題。

在他看來,我們仍大量停留在第一步,同時開始更認真地討論第二步、第三步:AI會帶來什麼新收入?會在那些地方重塑市場結構?

九、競爭格局:模型趨同,真正的差異在分發、成本與“可防禦的粘性”

關於“誰能贏”,Evans不太相信“基準分數”能給答案。他同意一種觀察:對偶爾使用的消費者來說,模型很可能被體驗成“商品”;真正拉開差距的,是分發、默認入口、以及成本基礎。

他對OpenAI的描述尤其冷:8億~9億周活當然驚人,但這種優勢“很脆弱”,因為它更像品牌與默認,而不是網路效應、生態系統或功能鎖定;同時它沒有自有基礎設施,成本不受控,“每個月從Satya那裡收帳單”。

因此OpenAI必須兩線作戰:一邊在模型之上拚命做產品形態(瀏覽器、社交視訊、應用平台……“滿牆都是線”那種),一邊補基礎設施,去和Nvidia、AMD、Oracle、甚至“石油美元”打交道。

這句話把2025年“FOMO”從雲廠商擴展到了模型廠商:不僅要跑得快,還要補齊護城河。

十、大廠站位:Google/Meta/Apple/Amazon/OpenAI分別在守什麼、搶什麼

Evans對“大廠站位”的拆解,核心不在“誰模型更強”,而在五家公司各自的基本盤不同:有人在守入口,有人在守現金流,有人在守裝置生態,有人既賣鏟子也想重做決策鏈路。

OpenAI:守默認入口,搶護城河與成本基礎

OpenAI的強項是心智與默認入口,但弱點是缺少穩固的生態鎖定與基礎設施控制權。它必須同時補兩件事:把入口變成更強粘性的產品形態,以及把成本基礎從“外部帳單”變成可控的長期結構。

Google:守搜尋廣告現金牛,搶下一代體驗的定義權

Google可以用既有現金流承受巨額投入,把AI吸收進搜尋、廣告、工具鏈裡,先把“舊世界”做得更強。同時它也在爭一件事:下一代入口究竟長什麼樣——是Google定義,還是別人定義後Google複製並規模化。

Meta:守內容分發與推薦系統,搶下一代社交體驗控制權

AI對Meta更像“體驗範式變數”,會影響內容生產、分發、推薦與互動方式。它最在意的不是單點能力,而是分發機器的控制權是否旁落,因此更需要掌握自有模型與能力邊界。

Amazon:守AWS的鏟子生意,搶購買決策與發現入口

一方面,Amazon天然受益於把AI當雲能力售賣;另一方面,它更想搶的是“使用者如何決定買什麼”。如果購買從搜尋SKU遷移到對話式建議與發現,零售媒體、廣告轉化路徑、推薦系統都可能被重寫。

Apple:守裝置與生態入口,搶“計算形態是否改寫”的落點

Apple的關鍵不在有沒有聊天機器人,而在AI會不會改變“軟體是什麼、App是否還存在”。如果互動轉向代理化/對話化,裝置側仍可能是關鍵入口;但前提是體驗要足夠穩定可靠,而這恰恰是行業目前最難交付的部分。

十一、站到行業外面:真正焦慮的不是“我能不能用AI”,而是“我的價值鏈會不會被改寫”

Evans最後把鏡頭推向科技之外:如果你是出版、品牌、行銷、媒體公司,你可以列一堆問題,但你甚至不知道問題是什麼。

當使用者問LLM要一個食譜,LLM直接給答案,食譜網站意味著什麼?當購買決策變成“我揮舞手機問一句‘我該買什麼’”,流量與轉化會被帶到那裡?Amazon能否借LLM真正把“推薦、發現、建議”做成規模化能力,而不只是賣SKU?

他甚至把這種衝擊總結為一種殘酷的“自我識別”:報紙行業過去談策展、新聞,卻很少承認自己也是“輕製造+本地配送卡車公司”;直到網際網路來了,價值鏈裡真正可被拆解、可被替代的部分才暴露。

換句話說,AI的第二階段、第三階段,可能不是把你效率提高20%,而是讓你意識到:你以為的護城河,可能只是“無聊、困難、耗時”的流程摩擦。當LLM移除摩擦,你靠摩擦賺錢的行業,會突然失重。

十二、2025年的“真實進度”,是一場從模型熱到產品定型的遷徙

如果把這場對談壓縮成一句話:2025年AI的關鍵不在“更強的模型”,而在“缺失的產品形態”與“可驗證的交付鏈路”——它們決定了AI會從少數人的高頻工具,變成多數人的默認工作方式。

Evans最後也留了一個誠實的邊界:我們現在擁有的,還不是“實際人的替代品”,除非在非常狹窄、嚴格護欄的場景裡。它會不會成長到那一步?沒人能給可證偽的答案。

但對產業而言,也許更重要的是:即便它永遠只是“更強的軟體”,也足以像網際網路與智慧型手機那樣,重排一批行業、重寫一批公司。而真正的戰場,會發生在“泡沫與FOMO”之下,那些把能力做成產品、把錯誤變成可控、把工作流變成按鈕的人手裡。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