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凱文·凱利(Kevin Kelly),《連線》(Wired)雜誌創始主編。
採訪者:董梁,混沌學園合夥人,在線業務負責人。
來源:混沌學園(ID:hundun-university)
1994年,凱文·凱利在《失控》一書中描述的概念:雲計算、物聯網、虛擬現實、網絡社區、網絡經濟……在2023年已成現實。
凱文·凱利(Kevin Kelly),《連線》(Wired)雜誌創始主編。在創辦《連線》之前,是《全球概覽》(The Whole Earth Catalog,喬布斯最喜歡的雜誌)的編輯和出版人。
他曾預言了互聯網的未來。
在互聯網商業化的5000 天後,GAFA (Google、Apple、Facebook與Amazon)開始“攻城略地”,現在距離GAFA 的興起又過了5000 天,接下來的5000 天,將會由誰創造?
凱文·凱利(KK)在自己的全新著作《5000天後的世界》中回答了這個問題。這位“世界互聯網教父”在書中預言了5000 天後的人類世界將如何被AI 塑造。以及數百萬人一起工作的數字未來,其中包括鏡像世界產生的新興財富、後GAFA 時代的產業革命以及亞洲的科技地緣政治。
前不久,混沌學園合夥人,在線業務負責人董梁對話凱文·凱利,從ChatGPT的衝擊展開,深入探討人工智能帶來的熱議話題。
董梁: ChatGPT帶來了非常大的衝擊。父母可能是一個焦慮群體,這些人的孩子可能還在上小學、中學,仍然花大量時間學習課本,學習知識。你對未來的教育有什麼看法?未來人們應該具備的基本技能和知識是什麼?
KK:我們需要習得的第一個技能,是如何提出好問題。之前的書中,我談到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曾處在一個獲取答案成本高昂、且困難的時代。大部分人在學校裡獲得知識,也獲得批判性思維和智慧,這些都能輔助我們得出正確的答案。但人工智能出現了,答案變得廉價甚至免費。那提出正確的問題、好的問題就比答案更重要。
我們需要掌握的第二個技能,如何學習。學習是我們下半輩子都要做的事兒。我們必須學習如何與人工智能對話,學習如何管理人工智能,學習如何應對新技術。每一年,新技術都將層出不窮,迫使我們必須善於學習。
這也是教育必須轉向的原因。教孩子們如何學習,但最好不要給出具體的知識;教他們如何提問,而不是給出正確答案。
董梁:你過去是如何獲得這些基本技能的?又是怎麼教育自己的孩子的?
KK:我已經78歲了,作為終身學習者,仍然在努力學習新語言、新事物,在這方面越來越擅長。但在學校,從來沒有人教過我如何學習,如何優化自己的學習方式。如果我或者我的孩子能在高中就得到這種教育,相信我們會做得更好。
除了基礎教育,我們也做了家庭教育。家庭教育的一個特點是沒有老師,普通學校教育大部分只是讓孩子試圖記憶,我試圖幫孩子們學會如何自己學習,自己想辦法找到答案。我們也利用科技、新技術來幫助孩子學習和記憶。
美國已經有些私立學校嘗試了新的學習理念,把學習當作一門學問來教授。我認為我們有機會嘗試改變教育系統,使其更適合與人工智能,以及其他新工具合作。
董梁:有些人非常興奮,因為他們看到了重大的科學進步和隨之而來的商業機會。也有些人,尤其像設計師、編輯,對自己的工作保障感到非常焦慮。未來AI會搶走人們的工作嗎?
KK:我覺得不太可能。工作中的一些任務可能會消失,工作內容也會有所改變,但人們仍然會有工作。人工智能目前的表現得更像一個實習生。你必須給實習生分配任務,比如讓GPT寫出草稿、腳本、代碼、文字,或者生成一張圖片。但它給出的作品並不完美,也不完全正確。你必須來來回回地跟它交流,才能得到想要的結果。它非常迅捷,但通常給出的答案還不夠好,不能滿足我們的需求。到目前為止,GPT並沒有取代人類。
董梁:但有報導稱已經有人因為AI失去了工作,比如有些遊戲公司啟用了AI設計師、選擇了裁員,所以大家擔心這只是個開始。
KK:我想看看這些報導。到目前為止我聽到的報導都是大家在談論那種可能性,還沒有人這麼做。如果真有人因為AI失去了工作,我也想和他們談談。
據我所知,確實有些公司使用MidJourney繪製遊戲,但它們沒有解僱任何人。人工智能創作的作品無法取代人類創作的作品,它真正的應用領域是人無法勝任的地方。比如有些地方的人僱不起人類藝術家,所以沒有畫作,MidJourney讓他們也能擁有藝術作品。我覺得人們會用AI做一些自己無法做的事情,但不會因此解僱一個做這件事兒的人,這就是區別。
董梁:所以和AI合作也是你的一種工作方式嗎?AI如何融入了你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呢,你的新書《5000天後的世界》寫作是否用到了ChatGPT?
KK:這本書的寫作沒有用到GPT,是一個日本記者採訪了我,把我說的話翻譯成日文,然後再翻譯成中文。
我每天都會用MidJourney做一張圖,把它發佈在社交網站上,已經持續了一年。也會用ChatGPT做各種事,比如編演講要點。有時候它會出一個精彩的短句,或者給出一個好的思路。
做研究的時候我也會用它,比如選一個非常廣泛、我不了解的主題,讓它列出這個領域的五大要點。它非常擅長將兩個相距很遠的科目結合起來,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進行綜合,給出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但我不會直接使用ChatGPT生成的答案,它不會100%正確,而且經常會編造一些聽起來很有道理的錯誤內容。這有點兒可怕,因為有時你也無法分辨它正確與否。人工智能說謊的能力也讓人驚訝。真實的東西,和編造的東西,它們說起來同樣容易。
人工智能非常好用,它本身不能獨立工作,但會幫我們更有效地完成任務。但我沒必要因為它解僱任何人。它提供了一些新能力,而不是取代了原有的員工。
董梁:在《5000天後的世界》提到,人工智能讓我們把更多的時間留給心靈和思想,它將改變我們的生活,我們將重新思考人類的意義。能詳細說明一下嗎?
KK:我認為人工智能出現的後果之一,就是它會迫使我們重新思考自己在做什麼,迫使我們成為比現在更好的人。
舉個例子。為什麼人們擔心ChatGPT會存有偏見?因為ChatGPT是建立在大型語言模型,LLM基礎之上的。它接受了數以百萬計的書面材料,包括書籍、文章、聊天文字,各種人類產生的內容的訓練。但人類所做的很多事情,甚至在偉大的書籍,在優秀的文學作品中,也會談論戰爭、談論相互殘殺,談到犯罪。
所以我想說的是,AI和普通人一樣,可能會是種族主義者,性別歧視者,有它卑鄙的,愚蠢的一面,因為這就是它們所接受的訓練。但人類不會接受這一點,AI就像人的孩子,我們都期望孩子比自身優秀,少一些歧視,少一些刻薄。
教育AI對人類來說是困難的,我們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不知道應該去如何編碼,也不知道該如何界定何為“更好的人”。但可以確定的是,一旦人類期望AI優於自身,為了給它們指導,給它們定下規則,就會迫使我們形成比現在更好的倫理道德。這是AI幫助我們成為更好的人的一種方式。
董梁:如果有了通用人工智能,世界上是否會發生更好的事情?
KK:想像AI會帶來的問題很容易,想像它會帶來的好處要困難得多。失敗其實是一個普遍現象,也容易被人看見。大多數創業公司都會失敗,大多數新產品都會失敗,大多數人在嘗試某事時,也會遭遇失敗。成功是困難的,描畫它需要更多的想像力。
我認為人工智能的好處,大部分我們現在還無法想像,但終究會讓我們大吃一驚。我們可以做一些設想:
我認為教育是一大應用場景,人工智能會幫助學生掌握如何學習。
另一個非常重要的應用領域是醫療診斷。最好的醫生其實是人+人工智能的組合。它優於人類醫生,也優於人工智能醫生。在有些地區,人工智能醫生的出現也會幫助那些不方便、無法就醫的患者。如果用手機拍些照片就讓人工智能醫生給出診斷,真的可以給世界帶來幫助。
除此之外,在心理治療、商業、科研等領域,人工智能也會發揮很大的作用。
有趣的是,現在人們對人工智能熱情高漲,實際上今天這些人工智能的能力,並不比三四年前好多少。只不過現在人工智能有了一個對話式界面,使得它變得非常強大。Siri和Alexa也能聽懂語音、語言,但我們不能與它們進行對話。一次次來回對話,層層深入的問答,這才是這一代人工智能帶來的“大爆炸”。
董梁:我們聊聊ChatGPT背後的公司吧,Open AI 和微軟,怎麼評價這些公司?
KK:微軟在人工智能領域的行動非常迅速,這一批高層做得非常好。谷歌其實也發明了很多東西,但因為高層決策的阻礙,這些產品還沒有發布。谷歌對人工智能的發展做了刻意限制,他們害怕一旦人工智能行差踏錯,會帶來很多損失。
微軟願意冒險,谷歌厭惡風險,這是二者在市場中的站位決定的。所以,我認為不能說其他人已經出局了。未來幾年,我們也會看到谷歌在該領域的嘗試。我認為谷歌想要做的是成為人工智能的迪士尼,它想做出安全的、家庭版本的人工智能。因此,他們非常努力地將人工智能控制在一定範圍內,這減緩了他們的速度,但他們仍然可能想出一些非常有用的東西。
董梁:中國有些公司也推出了類似ChatGPT的工具,比如百度推出的文心一言。你認為中國公司有機會趕上Open AI嗎?中國發展人工智能有什麼特殊優勢?
KK:大語言模型只是人工智能的一種。未來還將湧現出許多其他類型的人工智能,這些人工智能可能不需要超大規模的人工智能訓練,比如應用於自動駕駛領域的AI。
我認為中國和其他國家可能會走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開發一種完全不同的人工智能,不依賴於大型語言模型。中國的AI公司可能無法與現有的大型語言模型競爭,但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董梁:有人說ChatGPT開創了一個AI的時代,就好像工業革命時代的蒸汽機,你怎麼看?
KK:人工智能的很多功能已經存在了幾十年,但ChatGPT的出現改變了它。就像互聯網一樣,20世紀80年代就開始出現了,但並沒有產生多大影響。它當然重要,但當時並沒有成為主流。直到web瀏覽器的出現,帶來了圖形用戶界面,互聯網才給所有人帶來了衝擊。ChatGPT也是如此,它帶來了對話式的用戶界面。它是人工智能時代的一個起點,也是黎明。
董梁:那未來會怎樣?你對未來5000天有什麼重要的見解或預測?為什麼會做這樣的預測?
KK:我把新書命名為《5000天後的世界》。剛才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談論人工智能,我認同人工智能是未來5000天最重要的事情,但它並不是唯一會發生的事情,還有一些前沿領域正在發生改變。
比如腦機接口會取得重大進展。這項技術讓人類能夠不動用手指,而是用大腦來和計算機進行通信。我原以為那可能是一百年後的事,現在看來可能只需要25年。
在接下來的5000天裡,腦機接口的非商業應用可能剛開始測試。這對患有身體殘疾的人,比如四肢癱瘓、失聰或失明的人來說,是一項重大的變革。隨後,它也會逐漸地進入其他領域,比如對玩遊戲的人來說會變得更有用。我認為我們會在5000天內看到這一點。
再比如,我認為在5000天內能夠有實時翻譯技術。我想在5000天內,有人會製造出智能眼鏡,它會讓鏡像世界,虛擬世界變得真實。但是,就像iphone一樣,這些技術可能需要迭代幾個不同版本才能取得商業上的成功。
我認為我們將在5000天內,看到第一種合成肉。這會改變人們的飲食習慣,改變生態環境。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還認為,儘管在政治層面上存在衝突,全球文化、經濟的融合將延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關係會變得更加緊密。
董梁:你提到了很多新發明、新技術,那5000天內社會文化層面會發生什麼變化嗎?
KK:我認為這個領域的變化要比技術、物理世界的變化緩慢。文化變遷的速度非常慢,這通常需要一代代人的努力。年輕一代真正能夠創造自己的東西之前,老一代必須死去。
人工智能會帶來一些社會上的影響。比如,它帶來的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們如何去判斷事物的真假。社交媒體、維基百科說的,就一定是真的嗎?如何證明一件事的真實性?如何去相信?我們能相信專家嗎?我們能相信一個過去一直正確的消息來源嗎?我認為這是人工智能會給社會文化帶來的一種衝擊。
董梁:所以你熱愛人工智能也擔心人工智能,但還是很樂觀的?
KK: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樂觀是我做出的一種選擇。我不否認問題的存在,但我相信解決問題的能力會以更快的速度增長。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每年都有意識地選擇變得更加樂觀。部分原因是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對歷史的了解越充分就越樂觀,因為我看到了真實的進步。
我也學會了把眼光放長遠,從長遠的角度來看今天發生的事,實事求是地看待它,就會發現今年比去年好一點點。目光短淺,只能悲觀;如果你對過去和未來看得越久,你就會變得越樂觀。(混沌學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