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映式還沒辦,明星們不見了。
7月13日,大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新片《奧本海默》的倫敦首映式上,就出現了這樣奇特的一幕。“鋼鐵俠”小羅伯特·唐尼、馬特·達蒙等一眾明星盛裝走完紅毯後,集體轉身離場,只留下導演諾蘭獨自和觀眾打招呼。
當天大洋彼岸的午夜,美國演員工會及廣播電視藝人聯合工會(SAG-AFTRA)宣布啟動1980年以來首次大罷工,工會16萬名表演者立刻停止所有影視拍攝和宣傳工作。
今年5月,因勞資雙方談判破裂,有上萬名成員的美國編劇工會(WGA)宣布罷工,很多尚未完成劇本創作的作品當即停擺。
如今十幾萬演員也加入罷工陣營,兩大工會63年來首次聯合罷工,直接波及到已進入拍攝的作品,包括《碟中諜8》、《死侍3》、《毒液3》、《怪奇物語》等大項目。如果罷工不能盡快結束,未來一兩年內計劃問世的好萊塢電影、美劇的進度將受到全面衝擊,預計損失可能超過40億美元。
在好萊塢,工會是保護普通員工利益的重要力量。正是有工會方在收益分配條款上據理力爭,龍套演員和幕後工作者才能從當紅美劇、票房大片的成功中持續分得收益。但在今年這場席捲整個好萊塢的罷工行動中,除了往屆談判常會出現的收益分配、待遇保障問題外,人工智能(AI)成為新的爭議焦點。
眼看流媒體增長放緩、票房大片折戟,好萊塢高管們將希望寄託在突飛猛進的AI技術上,希望讓AI參與到影視創作中,挽救搖搖欲墜的商業模式。
然而編劇、演員擔心,如果同意AI參與劇本創作、讓渡肖像權給AI加工,長期來看創作者會被逐步被取代,受益的只有資本方。用演員工會代表的話說,“我們都面臨著被機器取代的危險。”
01 AI入侵好萊塢
好萊塢這場大罷工已經醞釀了好幾個月。
今年5月,美國編劇工會(WGA)和代表資本方利益的電影電視製片人聯盟(AMPTP)三年協議到期。在此之前,雙方就新一輪的三年協議拉開了談判。
和往年一樣,勞資雙方的矛盾核心圍繞薪資分配展開。編劇工會聲稱,在行業向流媒體轉變的過程中,編劇的薪資不斷降低,導致很多從業者不得不在極短的時間內以最低薪資完成超量工作。
到6月30日,演員與製片方的的協議也到期(後被臨時延期到7月12日)。代表美國16萬演員、舞者、特技演員、配音演員的SAG-AFTRA與製片人聯盟也開啟了談判。
AI成為了勞資雙方談判的一大矛盾點。編劇工會提出,要對AI參與項目進行監督、AI生成的內容不得作為原始素材、工會成員的劇本不得被拿來用於訓練AI。訴求被製片人聯盟拒絕。
演員戰線的談判也不樂觀。製片人聯盟一方提出了一項提議,片方可對影視劇中的群演進行掃描並支付當日酬勞,而掃描獲得的素材可被片方另作他用。演員工會擔心,片方會在沒有支付酬勞或獲得批准的情況下用演員的肖像結合AI生成表演,或者對錶演進行數字化修改。
這種擔憂並非沒有根據。
今年播出的《黑鏡》第六季第一集極有預見性地描繪了這樣一幕:一位好萊塢女明星將本人肖像權授權給片方,結果被“一鍵換臉”出現在AI創作的屎尿屁場景裡,按合同她還不能尋求賠償。獲得過奧斯卡提名的薩爾瑪·海耶克(Salma Hayek)在劇中以本人形像出演。
在更極端地暢想下,平台甚至希望發展成觀眾想看哪個明星主演某類題材,AI就能創作出來。《復仇者聯盟3、4》導演喬·羅素就認為,不出兩年時間,AI生成的電影長片就能發展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這樣一來,編劇、演員們的生存空間可想而知——只需要給片方打一次工,後者就能用AI自行寫劇本、自行生成表演。
因此好萊塢普遍表示出謹慎態度。諾蘭在《奧本海默》映後採訪中提出,AI應該是作為一種工具,但現在企業將AI視為一種逃避行為責任的手段。
在成員們高票支持下,編劇工會、演員工會先後在5月1日和7月13日宣布罷工。澳大利亞、加拿大、英國、意大利等地編劇工會紛紛聲援美國同行,澳大利亞、英國的編劇工會告知成員,不得接手因美國編劇罷工而停擺的現有項目。
上一次好萊塢編劇罷工還是15年前。在2007年至2008年初,美國編劇工會發起了長達100天的罷工,《越獄》、《迷失》、《絕望主婦》等當時爆紅的美劇被迫停更、縮減集數,共有80多部美劇被迫暫停拍攝,造成了20多億美元的經濟損失。
這一次編劇、演員聯手罷工,波及面只會更廣。智庫米爾肯研究院(Milken Institute)研究認為,這次罷工可能造成至少40億美元的損失,因為不僅是美國本土的影視製作會停擺,還會影響到大量在英國、澳大利亞、新西蘭等英語國家拍攝的影視項目,比如亞馬遜天價製作的《指環王》在英國拍攝,就不得不在編劇缺席的情況下拍完了第二季。
只有極少數劇本已完成、以非美國演員為主的項目可以倖免,如HBO的新台柱《龍之家族》第二季。
02 當漫威電影宇宙都接連扑街
好萊塢急著拿AI做文章,背後原因是整個影視行業的商業模式面臨挑戰。
一路爆發式增長的好萊塢各大流媒體,去年紛紛迎來拐點。先是Netflix,在2022年一季度首次出現訂閱用戶倒退,十幾年來的增長神話被打破,美股傳媒板塊集體下跌。
緊接著Disney+在2022年四季度出現了問世以來首次訂閱用戶倒退,少了240萬付費會員,今年一季度又少了400萬付費會員。去年第四財季,迪士尼的流媒體業務虧損近15億美元。
“訂閱”這一商業模式,前幾年備受資本市場認可。2021年最火的時候,Netflix股價超過700美元,迪士尼股價超過200美元。相比波動極大的院線票房,“按月付費、可看海量內容”的訂閱制流媒體(SVOD)看上去旱澇保收,用戶和片方皆大歡喜。
但隨著海外通脹持續上漲,流媒體訂閱費很快成為大眾最先砍掉的非必需開支之一。
為了確保收入,Netflix、Disney+、Hulu、Peacock、Max(原HBO Max)、Paramount+等流媒體紛紛上調了月費。其中Netflix、Disney+、HBO Max為留住部分用戶,拋棄了純粹的SVOD模式,推出了月費更低但需要看廣告的會員等級。
Netflix還開始嚴厲打擊賬戶共享,要求同一賬戶名下的設備每31天至少需要登錄一次該賬戶所屬的Wi-Fi。其他地址的用戶要想共用該賬戶,需要每月額外付7.99美元。
與此同時,線下的院線大片表現也不理想。
華納兄弟最近兩年推出的《閃電俠》、《雷霆沙贊2》、《黑亞當》等多部院線電影票房不及預期。其中今年暑期上映的《閃電俠》製作成本超過2億美元、宣發成本1.5億美元的,但最終全球票房不到2.7億美元,預計最終虧損超過2億美元,將成為華納史上虧損最多的作品之一。
派拉蒙最近熱映的《碟中諜7》,上映第一周全球票房2.35億美元,但由於疫情導致延期,影片成本高達2.9億美元,回本任務艱鉅。今年派拉蒙的《變形金剛6》和環球影業的《速度與激情10》票房都比前作有所倒退。
迪士尼旗下盧卡斯影業的《奪寶奇兵5》,上映半個月來全球票房3億美元,其製作成本據報導高達2.95億美元(另有報導稱高達3.29億美元);另一廠牌皮克斯的《瘋狂元素城》全球票房3億美元出頭,而成本預計有2億美元。兩部電影大概率都無法回本。
幾年前還是金字招牌的漫威電影宇宙最近幾年也接連扑街,《永恆族》、《雷神4》、《黑豹2》、《蟻人3》 都不及預期,只有《銀河護衛隊3》保住了口碑。
為了大力發展流媒體,迪士尼旗下的漫威、皮克斯、盧卡斯影業等工作室紛紛推出劇集。重掌迪士尼的羅伯特·艾格前不久表態,認為漫威推出劇集削弱了觀眾對電影的關注度。
去年表現上佳的主題樂園今年也有所降溫。有第三方統計發現,奧蘭多的迪士尼世界今年6月平均排隊時間只有33分鐘,是2022年1月以來的新低。奧蘭多環球影城今年平均排隊時間相比去年也出現了下滑,意味著到訪遊客減少了。
各大媒體集團從去年開始就陸續提出要削減開支。其中迪士尼今年計劃減少55億美元的開支,並開啟了又一輪大裁員。在大幅削減10億美元的內容開支的基礎上,去年華納兄弟探索(Warner Bros. Discovery)全年共虧損74.2億美元,今年一季度又繼續虧損超過10億美元。
在這樣的環境下,AI對好萊塢資本方的誘惑力可想而知。
只要有電有網,AI就能依靠現有的影視素材“創造”不限量的內容,生產效率提升的同時開支大幅降低,遠比用真人划算。只要觀眾能接受,虧損自然迎刃而解。
03 高管吃肉、基層喝湯
但在編劇、演員工會一方看來,好萊塢各大媒體集團虧損的原因並不是人工太貴,而是收益分配出了問題。
首當其衝的是,好萊塢高管們的薪酬太高。
《洛杉磯時報》統計了好萊塢各大集團高管過去五年的片酬發現,華納探索掌門人大衛·扎斯拉夫(David Zaslav)五年入賬近5億美元。Netflix首席執行官里德·黑斯廷斯(Reed Hastings)、迪士尼CEO羅伯特·艾格(Robert Iger)分別入賬近3億美元和近2億美元。
而按照編劇工會主張的薪資方案,未來三年11500名編劇獲得年均整體薪資4.29億美元,相當於人均每年約3.7萬美元。
這並非漫天要價。2022年美國居民稅前人均年收入約4.1萬美元。然而製片人聯盟方面給編劇工會的報價一年只有8600萬美元,人均0.75萬美元。
2020年美國編劇工會調查顯示,當年因為新冠疫情帶來的工作中斷,好萊塢有80%的幕後工作人員年收入還不到5萬美元,甚至有三分之一的收入不到3萬美元,平均每月不到2500美元。
但高管們並不認同。羅伯特·艾格近日公開表示,演員和編劇們的期望太高不切實際,“整個行業還沒完全復甦,現在組織罷工是在最糟的時候添亂”。
這番表態絲毫沒有妨礙艾格給自己爭取加薪。
就在7月12日,艾格的CEO合同延長兩年到2026年底。迪士尼提交給美國證監會的文件顯示,在去年定下的100萬美元年薪以及每年價值2500萬美元的股票和期權基礎上,艾格每年獎金從原定100萬美元提升至每年最多500萬美元。
艾格每年獎金最多可達年薪的5倍,圖為迪士尼提交給美國證監會的文件
事實上,過去幾年好萊塢媒體高管們力推的流媒體業務,很大程度上造成了雙方收入的不平等。
傳統的“劇集上電視、電影進影院”的播出模式下,除了金字塔尖的大牌明星和編劇有權力要求先拿片酬(Upfront),好萊塢普通從業者主要是靠與工作時間掛鉤的最低薪資,能否獲得理想的後續分成要看作品的收益,這一點又取決於票房和收視率。
但在流媒體時代,大量電影、劇集繞過影院、電視直接上線,如何算清這些項目的收益成了難題。
對於普通從業者來說,後續分成(Residues)是收入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一位十幾年前客串過《生活大爆炸》的龍套演員最近就在網上分享:他在劇中某一集只有一句台詞,但直到近年仍然會不時因為這部劇的重播、影像製品銷售而獲得收入。
更不用說那些大牌明星。《老友記》已經完結近二十年,主演們每年仍能分得2000萬美元。但以Netflix為代表的流媒體崛起後,很多項目會給出較高的一次性酬勞,但不再提供後續分紅。
不僅如此,流媒體時代,影視項目推進節奏加快,同時劇集長度普遍縮短,這意味著編劇、演員們的工作節奏更快,但可計算薪資的工作時間反而變少了。
針對流媒體收益不透明、工作計劃減少等現狀,編劇工會給出了非常詳細的薪資訴求:未來三年按一定百分點提高全體編劇的最低薪資和後續分紅;重寫劇本需要付費,避免後續無節制修改;針對流媒體項目明確編劇底薪,並要求流媒體公開收視評價標準,部分高預算流媒體項目要結合海外用戶訂閱數來計算二次分紅等等。
演員工會同樣提出了提高最低薪資、提高流媒體後續分紅和改善工作環境等要求。演員工會聲稱,由於流媒體的影響,演員們已經無法依賴後續分紅,同時由於流媒體劇集變短演員的工作時間也在變少。
如果勞資雙方不能在9月之前談妥,好萊塢各大媒體集團的內容存貨都將所剩無幾,明年開始,電影院、流媒體將面臨無片可放、無劇可播的局面。
在今年5月編劇宣布罷工後, 製片人聯盟發表聲明稱,很遺憾工會選擇了一條會導致無數編劇陷入財務困境的道路。
在演員們罷工前,有報導稱資方已決定魚死網破,打算到10月底之前都不會和編劇工會談判,預計到時候編劇們會因為沒有收入而被迫接受資方的條件。
“好萊塢教父”巴里·迪勒(Barry Diller)最近出面,規勸好萊塢媒體高管和大牌明星們減薪25%,從而縮減和行業普通從業者之間的收入差距。
他警告,“如果不能盡快解決,可能會給整個行業帶來災難性的後果。”(騰訊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