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我一生中一半時間都在為美中關係工作

在基辛格眾多卓越的歷史性貢獻中,打開中國的大門讓他在當代國際政治舞台上名垂青史



美國當地時間11月29日,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在康乃狄克州的家中去世,享年100歲。基辛格充滿傳奇色彩的外交生涯被世人牢記,他用宏偉的地緣戰略規劃和對細枝末節關照的談判槓桿,為打造二戰以來的全球權力格局潑下了濃墨重彩。

在11月30日的例行記者會上,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表示,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已就基辛格博士逝世向拜登總統致唁電,對基辛格博士逝世表示深切哀悼,向其家人表示慰問。李強總理向基辛格博士家人致唁電。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外交部長王毅向美國國務卿布林肯致唁電。「基辛格博士生前高度重視中美關係,認為中美關係對中美兩國和世界的和平繁榮至關重要。」汪文斌說,中美雙方要繼承和發揚基辛格博士的戰略眼光、政治勇氣與外交智慧,依照中美元首舊金山會晤達成的重要共識,堅持相互尊重、和平共處、合作共贏,推動中美關係健康、穩定、永續發展。

在美國國內,當越戰後美國面臨社會分裂、公眾對國際事務充滿幻滅感的時候,基辛格在這段歷史關頭確保了美國在越戰結束後繼續扮演全球角色的可能性。他是唯一一位同時擔任白宮國家安全顧問和國務卿的人,他對美國的國際事務和政策制定擁有無與倫比的控制力,不出美國總統之右。

基辛格有著「時代之梟雄」的所有特質,他機智敏捷,狡黠有野心,同時又充滿了智慧。他一生都保持著濃重的德國口音,但這不妨礙他滿嘴俏皮話——基辛格被認為比大多數職業喜劇演員更會說俏皮話。和他一起結束的是那個時代風雲變幻的歷史:在尼克森政府期間,他在巴黎進行了漫長而充滿令人沮喪時刻的秘密外交談判,並簽訂了《巴黎和平協約》 (Paris Peace Accords),促使美國結束了越戰;在冷戰最為激烈之際,他制定了美國對蘇聯的外交政策,他的大膽舉措開啟了冷戰走向結束的新紀元;基辛格最為意義深遠的成就之一是40年前的1971年7月1日黎明,他在巴基斯坦登上波音707飛往北京,秘密訪問中國,促成了美中兩國恢復全面外交關係。基辛格見到毛澤東時,兩人握著的手久久不肯鬆開,上上下下舞動了將近25秒。

2023年5月27日基辛格過了百歲生日,隨後參加了白宮會議,出版了一本關於領導力的書,在美國參議院委員會有關朝核問題的聽證會上作證,訪問了北京並與中國國家領導人習近平會面。在基辛格去世前見過他的人都對《財經》感慨這位百歲老人依然才思敏捷,躋身熱門議題的最前沿。針砭時弊。今年10月,他發表了三場主題演講,並廣泛談論了俄羅斯問題、人工智慧和以色列-哈馬斯戰爭。10月24日,美中關係全國委員會在紐約舉行年度頒獎晚宴,向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頒獎,表彰他為中美關係發展所做的卓越貢獻。百歲的基辛格在接受頒獎時,全場嘉賓報以持久熱烈掌聲。他在獲獎致詞中說,“我一生中一半時間都在為美中關係工作”,美中之間的和平與合作至關重要,符合兩國和世界的利益。

在第一次訪問中國後,基辛格先後100多次踏上這片土地。他說,「每次都會有新的收穫」。先前接受《財經》採訪時,基辛格在論述中美關係時說,問題不在於美中關係的標籤,而在於美中關係的內涵。兩國發展合作關係不是一方施予另一方的恩惠,而是符合雙方的共同利益。美中兩國的誠意將在許多問題上受到考驗。

基辛格警告說,世界正處於巨大變革之中。當劇變發生時,人們以為是衝突,其實這需要國家間做出相對應的調整。美國和中國可能存在一些衝突,但不能基於衝突意識來制定政策。多位國際關係學者對《財經》感慨,環顧全球,無論是對地緣政治的深入解讀,或是對交策略的靈活機動,基辛格算是僅存的長袖善舞的政治家。現今世界,衝突和劇變都在加速,但人間卻再無基辛格。




現代外交內核的鑄造者

1950年,在艾利歐特教授的指導下,基辛格在哈佛大學完成了本科畢業論文《歷史的真義—關於施本格勒、托因比及康德的感想》,論文篇幅驚人,共380頁左右,艾利歐特教授光看了前100頁,就提筆批了「最優」。由於論文篇幅過長,哈佛被迫制定了“基辛格規則”,限定未來的大學生在撰寫本科畢業論文時,長度不得超過基辛格論文長度的三分之一。基辛格在這篇論文中極為推崇康德的「絕對命令」理念,認為「和平是人類最崇高的奮鬥目標,是對人的道德人格的終極肯定」。

1954年基辛格獲得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他的博士論文題為《重建的世界-梅特涅、卡斯爾累與和平問題,1812-1822年》,該文集中研究了1812年俄國擊敗拿破崙後,世界各國為建構新的國際秩序所做的努力、1815年維也納體系的建立與維持。他聚焦於歐洲戰略家克萊門斯·馮·梅特涅(Klemens von Metternich),後者透過外交斡旋讓歐洲重新劃分了邊界。實際上這篇博士論文是對歐洲古典均勢學說的評述,它奠定了基辛格作為現實主義學派中第一流學者的聲譽。他認為,國際事務中的「合法性」在於建立強國之間的平衡,而不是促進正義。

基辛格的前哈佛大學同事史丹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n)在1983 年撰文,將基辛格描述為一個馬基雅維利主義者,相信國家的保存…需要殘酷和欺騙,並以犧牲國內外對手為代價。另一部分人則簡單地認為基辛格以古典歐洲現實政治的旗手梅特涅和普魯士領袖俾斯麥為偶像。

不過歷史的共識是,基辛格幾乎用一生來實踐「現實政治」(realpolitik),他是這種國際政治手段的實踐者。對於這種現實主義政治,有觀點認為,它的特徵是從國家自身利益的角度出發,來對外交政策進行冷靜評估;反面觀點則認為它「以犧牲人性為代價,是對秩序和權力的痴迷」。

基辛格的傳記作者、歷史學家弗格森(Niall Ferguson)說,這位外交官曾遭遇了兩波批評,一波是在尼克森下台之後,另一波是在1991年蘇聯解體之後,當時核毀滅的危險消退了——此前正是他幫助制定了美國與蘇聯關係變暖的政策,推動了1969年的戰略軍備限制談判(SALT) ,他當時因此成為懼怕核災難的厭戰美國人心目中的英雄。

在基辛格離世之際,美國社群媒體上出現了第三波對他的評價兩極化。人們承認基辛格是美國歷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外交人物之一。同時,批評者認為他將平衡世界大國利益的目標置於追求民主之上 ,有時不惜為此踐踏民主價值。

放在歷史的脈絡中,基辛格的外交成就相當驚人,他的外交成就涉及中國、前蘇聯、越南和中東地區。基辛格透過談判結束了發生於1973年的贖罪日戰爭,這場戰爭起源於埃及和敘利亞聯合攻擊以色列。在各國停火之前,美國向以色列空運了大量武器,事實證明,這對抵禦阿拉伯國家軍隊最初的攻擊至關重要。基辛格和其他美國官員當時擔心,這場衝突可能會升級為美甦之間的首次直接軍事衝突。蘇聯當時是埃及和敘利亞的主要支持者。

基辛格在1977年獲得總統自由勳章,這是美國最高的平民獎項。基辛格仍因幫助美國從越戰中解脫出來並保持國力基本無損而被稱頌。1974年,基辛格以外交超人形象登上了《新聞周刊》(Newsweek)的封面,身穿緊身衣和披風,胸前印有Super K字樣。1973年,因為推動達成了《巴黎和平協定》,基辛格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時任美國國務卿的約翰·克里在2014年的一場活動上說:基辛格實際上寫就了一本關於外交的教科書,基辛格“給我們闡述了現代外交的內核,就是'穿梭外交'和'戰略耐心'這兩個詞彙」。




“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的歷史學教授傑里米·蘇瑞(Jeremi Suri)曾指出,二戰後創建了今天國際秩序的人如果有毛澤東、史達林、羅斯福或邱吉爾,那基辛格或許僅次於他們。

在基辛格眾多卓越的歷史性貢獻中,打開中美關係的大門讓他在當代國際政治舞台上名垂青史。在基辛格看來,即使在冷戰年代蘇聯最強大的鼎盛時期,它都遠遠不能跟今天的中國相比,因此,一個合理的中國政策應該是「鬥」與「和」的兼收並蓄。

1971年7月的秘密訪華,基辛格為這次行動起了個代號-「波羅一號」。基辛格一行人取道西貢、曼谷、新德里和拉瓦爾品第前往北京,對外宣稱是代表總統出外調查。為了確保計畫不被意外事件影響,他們故意把在沿途每個城市的逗留都安排得極其枯燥乏味,以免媒體緊追不捨。到了巴基斯坦的拉瓦爾品第後,基辛格以生病為由假稱“到喜馬拉雅山腳下一個巴基斯坦的避暑山莊躲了48個小時”,實際上已秘密飛往北京。基辛格很快就發現東道主給他的日程安排非常寬鬆,中方如此瀟灑的態度給了他們一種心理壓力。事實上,中美雙方都明白這次會談事關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基辛格說,正是這次密訪讓美國立場發生了微妙的轉變,美國開始逐步接受了一個中國的觀念。

基辛格是見證中美關係建交正常化的關鍵見證人,更是深諳兩國關係的親歷者。2013年,基辛格在90歲時曾到訪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當時負責接待基辛格一行的複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吳心伯向《財經》回憶到,基辛格在座談中談到中美之間打交道誰都不能強加於人,中國不能強加於美國,美國也不能強加於中國;與中國交往的經歷使基辛格目睹了中華文明的創造力,並對中國人看問題的歷史感印象深刻。吳心伯指出,基辛格看待世界的眼光與他的個人經驗密切相關。他受過納粹迫害,經歷了戰爭、革命和動盪,這些都讓他更關注國際體系的穩定、世界的和平與安全。在和其他國家領導人打交道時,基辛格可以超越政治體制、價值觀和意識形態,不帶偏見。在看待中美關係時,基辛格能夠比較好地了解中國考慮問題的角度,例如中國從什麼立場出發,目標和重要關切。「在中美關係的困難時刻,基辛格式的智慧尤其難能可貴。」吳心伯說。

2019年中美建交40週年時,基辛格說,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國際關係存在週期性的波動,一段時間的相對緊張之後,往往接著一段彼此深入了解的過程。理解中國文化和歷史觀是必須要做的。國際體系需要平衡,而中國是國際體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發言中基辛格也表示,在新的情勢下,兩國都需要新的詮釋。中國體量龐大,一直在為自身的強盛不斷努力,但這並不是問題的源頭,也不該被視為對外界的威脅。從戰略意義來考慮,中美需要更密切的關係。

今年5月基辛格接受媒體專訪時稱,人類的命運取決於美國和中國能否和平相處,並呼籲中美雙方進行「冷靜外交」。隨後在他的百歲生日當天,基辛格提醒美國不要誤解中國的“雄心”,表示中國尋求的是安全,而不是“統治世界”。美國需要克制盲目的對抗,尋求與中國的對話。

6月16日,基辛格受訪時強調,中美兩國正站在懸崖邊上,兩國目前的關係軌跡必須改變。他同時表示,布林肯訪華似乎體現了中美兩國「外交回歸」的跡象,但美國尚未與中國展開他所建議的那種對話。基辛格也警告,目前的美國過於強調本國利益而忽視全球利益。基辛格說,任何一個希望制定嚴肅的美國外交政策的人都必須在兩者之間尋找平衡,否則美國將被孤立。

基辛格生前最後一次在中國時表示,美中兩國都有能力影響世界,美中維持穩定關係,事關世界的和平、穩定和人類福祉。無論如何困難,雙方都應平等相待,保持接觸,試圖孤立或隔絕另一方都是不可接受的。一個中國是美國在《上海公報》中所做的嚴肅承諾,相信不會被動搖或背棄。自己雖不擔任公職,但關心美中關係,支持近期雙方致力於改善關係的努力。(財經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