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永年:新質生產力與中國式現代化

導語:

近日,IPP學術委員會主席鄭永年教授在第四期未來論壇上以“新質生產力與中國式現代化”為題作主旨演講,深刻闡述了新質生產力的內涵以及跨越“中等技術陷阱”的有效方法。

鄭永年教授指出,一方面我們要避免將新質生產力的概念庸俗化,另一方面,不能只把“高精尖”的“顛覆性技術”視作新質生產力的唯一答案。他還表示,粵港澳大灣區憑藉產業鏈、供應鏈、基礎科研優勢,在發展新質生產力上大有可為,需要大灣區11座城市避免“內卷”式競爭,以金融合作為抓手推進區域一體化處理程序。

“如何實現粵港澳大灣區在‘一國兩制’下的‘化學反應’,建構一個高效的創新體系,這是我們需要深入思考的問題”。

以下文字內容根據鄭永年教授發言整理而成:


鄭永年教授發表題為“新質生產力與中國式現代化”的主旨演講

鄭永年:大家早上好,今天非常高興有機會圍繞“新質生產力”和“跨越中等技術陷阱”這個話題展開一些討論。

我們提出“中等技術陷阱”這個概念之後也有人質疑——當然,學術界提出一個新概念肯定會有很多人質疑。

於是,我就去看了一下國際社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剛好看到前幾天歐盟幾個智庫聯合發表了一篇報告,談的就是“歐洲如何逃避中等技術陷阱”,這是讓我們非常鼓舞的。


《歐盟創新政策 - 如何擺脫中間技術陷阱》報告指出,歐洲在過去二十年中都處於“中等技術陷阱”的困境,尤其在軟體開發領域,美國公司佔全球軟體開發總量的 75%,而歐盟僅為 6%(低於中國)。

我們也感到驚訝。在我們看來,歐洲已經跨越了中等技術陷阱,但是他們用“逃避”(Escape)這個詞,表明歐洲人認為他們已經陷入了中等技術陷阱。

我粗看了一下報告,覺得比起美國來,歐洲確實現在處於“中等技術陷阱”。他們也感覺到,美國發展得太快,後面也有追兵,比如中國發展得很快,他們於是也有了危機感。

我們對自己國家的技術水平還是要有信心。今天,我從“新質生產力”和“中國式現代化”的關係出發來講一講,就是希望我們一方面要有點壓力,另一方面又要有點憧憬。

總書記提出新質生產力以後,大家討論得很多,這是好現象。但是,我所見到的每個人都對“新質生產力”有不同的解讀——前幾天一位資深記者打電話問我:社會上有那麼多關於新質生產力的說法,它到底是什麼?如何從學術角度來闡述?


鄭永年教授在演講中對新質生產力的內涵進行深刻闡釋

我的回答是:現在,“新質生產力”不是一個學術概念,而是一個戰略性的概念。

我認為,要把“新質生產力”放在“中國式現代化”的背景裡看。中共二十大提出了中國式現代化“五位一體”的佈局——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

我一輩子都在研究現代化,可以說,這個目標是最全方位、最立體,也是最高標準的現代化定義。

去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是最大的政治”,這句話表明從今以後,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擺在了中國執政黨的最高議事日程上。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也提出“高品質發展是硬道理”“先立後破”等一系列舉措。

也就是說,只有通過發展新質生產力實現高品質發展;通過高品質發展實現中國式現代化。

“新質生產力”提出以後,社會上有各種解讀,我看到最極端的有兩個:第一種是說“摜蛋也是新質生產力”——有人長篇大論摜蛋給人們帶來了多少幸福感。這是一個極端;

第二種是說,一定要實現“顛覆性技術”才叫新質生產力。這也是一個極端。

這些說法說錯也不錯,說它對也不對。如果摜蛋也是新質生產力,那什麼都是新質生產力。而“顛覆性技術”則是少而又少——如果從英國工業革命開始算,到現在第四次工業革命,過去250多年恐怕只出現了三次顛覆性技術。如果要等到顛覆性技術的出現,那得猴年馬月?

所以談新質生產力,大家既不要太親民,也不要太高大上。

從世界經濟史來看,無論是歐美的發展還是亞洲日本和“四小龍”的發展,所有成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成為發達經濟體的社會,最重要的一環就是實現了“基於技術進步之上的產業升級”。

尤其是對於大的經濟體來說,沒有基於技術進步之上的產業升級,這個經濟體很難成為發達經濟體,大部分會陷入“中等收入陷阱”。

我們提出“中等技術陷阱”這個概念,也就是在思考,為什麼有些國家跨越了中等收入陷阱?而有些經濟體長期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從英國工業革命以來的實踐看,技術進步是最為關鍵的要素。

對於產業升級,我們要有正確、科學的理解。一般人對產業升級的理解是:今天生產鞋帽,明天生產電子產品,這就是產業升級,像亞洲“四小龍”就確實是這樣。

但是別忘了,一直生產鞋帽,生產附加值也可以一直增加。我今天生產這件衣服賣50塊錢,明天賣500塊錢,後天賣5000塊錢,這也是產業升級。同一個產業的升級非常重要,德國、歐洲國家就是這樣——我們的一件衣服可能只賣50塊錢,人家一件衣服可以賣5000塊錢。


紡織產業發展新質生產力已有諸多嘗試,包括使用用雷射精準測量裝置取代傳統裁縫、智能定製等。 圖源:新華社

能增加單位產品附加值的經濟活動,都可以把它稱為新質生產力。

從這個角度來說,當前正在進行的第四次工業革命浪潮中,網際網路與人工智慧正成為核心驅動力。未來的現代化如果離開了網際網路、離開了人工智慧,這就不能叫現代化。

總書記在今年兩會期間的講話就強調,“要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網際網路這一關必須要過。”我想同樣的,中國式現代化一定要過人工智慧這一關。

我們看到,現在世界上的“現代化”競爭越來越激烈。這不僅體現在國與國之間的競爭,也反映在國內不同區域間的競爭。

首先,我們看一看國際層面的現代化競爭。

我們一般認為,美國與歐洲被視為現代化程度最高的典範,現代化的目標就是變成美國歐洲那樣。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現在美國和歐洲正主動踏入一個新的“再現代化”周期,尤其自1980年代的“里根-撒切爾革命”導致“去工業化”後,美國及英國引領的這一趨勢,使得曾經先進的基礎設施顯得愈發陳舊。

我1990年赴美留學,當時美國的高速公路等基礎設施都很好,而當時中國還很落後;如今再去,“去工業化”後的美國什麼都落後,尤其是基礎設施落後。

拜登政府推動的“再工業化”戰略,實質上就是一種“再現代化”。此外,印度、越南等開發中國家也在爭取實現現代化,世界進入了新一波的現代化競爭。

圍繞著網際網路與人工智慧,現在各個國家發展出了不同的模式。我把他們大致歸納為以下四類:

一、美國模式。美國是以發展為絕對導向的經濟體,我將其形容為“原始資本主義2.0”,特點是資本完全坐大,政府監管缺失甚至沒有監管。

美國雖在網際網路與人工智慧領域保持領先地位,但在聯邦層面對人工智慧的監管近乎空白,僅有的幾項總統行政命令也面臨挑戰,甚至有聲音呼籲為應對與中國競爭而廢除這些監管嘗試。這顯示出美國完全的發展導向。

二、歐洲模式。歐洲傾向於規則引導。由於在網際網路和人工智慧領域的相對滯後,歐洲的發展模式是防守性的(defensive),是想把市場轉化為規則。

我們很多人都非常羨慕歐盟模式,但實際上歐盟繁複的合規框架和嚴格的規定反而限制了自身競爭力。大家去看,現在網際網路和人工智慧的競爭,都是美國公司之間的競爭,歐洲公司沒有份。

就像“工業4.0”概念雖然源自德國,但除了一小部分傳統產業在進步之外,德國沒有產生新產業。歐洲作為歷史上的創新高地,當前卻過度強調民主、人權等意識形態議題,某種程度上限制了新質生產力的發展。

什麼叫先進的規則?

若規則限制了新質生產力的發展,就不能稱其為先進的規則,所以我覺得歐盟模式不能學。


歐盟《人工智慧法案》此前曾遭到許多歐洲企業反對,認為該法案限制了產業發展與技術流動。 圖源:新華社

三、亞洲模式。研究新加坡與越南在網際網路和人工智慧領域的做法,我將其稱為“全面開放、有效管理”模式。在這兩個國家,所有流行的社交媒體平台皆與西方世界保持同步,均可無障礙訪問,但同時,它們實行了一套有效的管理體系。

新加坡在網際網路管理方面的表現尤為突出,不僅高效有序,而且迄今為止並未引發重大負面事件。越南也效仿新加坡的做法,特別是在成為CPTPP成員國之後。

四、中國模式。相較之下,中國的模式在人工智慧領域體現出明顯的監管導向。與美國偏重於商用技術發展和技術應用推廣相比,中國則更專注於監管機制的建構,包括人臉識別、資訊收集和監控等方面已經取得了顯著成效。

若借用傳統哲學中的“矛盾”概念來比喻,美國模式傾向於製造的“矛”,而中國模式則專注於生產“盾”。清華大學薛瀾教授的一個比喻也很形象,他說美國專注於研發汽車的“發動機”,中國則專注於生產汽車的“剎車”。

當然,剎車對於安全至關重要,但只有剎車也是不行的,沒有發動機汽車是開不快的。因此,中美兩國在人工智慧領域的模式是非常互補的。

當前全球人工智慧和網際網路的版圖中,中美兩國佔據了主導地位,其他國家,如歐洲和日本,尚處於劣勢且短期內難有顯著改觀。不過,我們中國如果還是只造剎車(強化監管)而不造發動機(技術創新),那未來也面臨麻煩。所以我們必須要調整。

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最有資格放開監管的就是中國,因為我們的“剎車”已經造得很好了,可以用更高性能的“發動機”。中國至少有能力採用類似於新加坡和越南的模式,實現“對外全面、有效管理”。

而中國現在的模式是“有限開放、無限管理”,這種過度的監管是我們所面臨的問題。

人工智慧技術包含三個核心要素:算力、演算法與資料。當算力、演算法與豐富的資料相結合,便催生了諸如ChatGPT、Sora等廣泛的應用,這些應用的潛力無窮,對生物醫藥等基礎科學研究也有深遠影響。

中國目前雖然因為晶片受限,在算力上略遜於美國,但在基礎邏輯上沒有問題;我們當前主要的困境是沒有資料。雖然我們一提及中國龐大的人口基數,就彷彿擁有海量資料,但實際上,因為我們的不開放,許多資料既無法出去,也無法回流,只能白白浪費。

我們的資料質量也很差,政府、企業及各省份間的資料整合程度低,形成一個個資料孤島,導致了資料資源的極大浪費。我們雖然成立了眾多資料管理局和資料交易所,但這些機構更像是“資料倉儲”而非交易平台,大量寶貴資料被閒置,未能得到有效應用。

事實上,因為去工業化,美國是缺乏人工智慧的應用場景的,反倒是我們中國產業門類齊全,應用場景齊全,但我們的資料沒有收集起來。因此,改變這一現狀,促進資料的有效流通與整合是當務之急。

當前,中國國內各區域之間現代化的競爭也異常激烈。

歐洲曾是“浮士德文明”的代表,而今天的美國自稱代表了“新浮士德文明”,其兩大核心區域,一是從矽谷延伸至德克薩斯的狹長地帶,匯聚了網際網路與人工智慧的前沿發展;二是涵蓋波士頓至紐約的傳統工業走廊。其中,矽谷至德克薩斯區域是核心。

那麼,代表中國第四次工業文明的新文明地帶在哪裡?

我近兩年考察了西北地區、京津冀、長江三角洲以及粵港澳大灣區等地。我認為,中國的新文明地帶分佈於這幾個地區:北京、長江三角洲以及粵港澳大灣區。

對比來看,北京在基礎科研領域有堅實的基礎,有許多優秀的大學,但應用轉化能力相對較弱,大量科技成果轉向其他地區落地。長江三角洲也有其優勢,但在生產能力上粵港澳大灣區更顯突出。可以說,粵港澳大灣區是中國新工業文明的策源地,但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廣東要保持領先地位,必須融入香港因素。我相信一旦將香港融入進來,大灣區的潛力可媲美美國矽谷至德克薩斯的科技走廊。

在基礎科研上,粵港澳大灣區內有香港多間知名學府,加上諸如中山大學、華南理工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廣州)、南方科技大學以及眾多國家級實驗室,基礎科研實力不容小覷。技術成果轉化方面,珠江三角洲的產能和產業鏈整合能力全球領先,擁有密集且高效的供應鏈網路。

金融服務是支撐基礎科研與技術轉化不可或缺的一環,也是內地的薄弱之處,而香港在這方面有明顯優勢。

當前,我們已經提出“建設金融強國”的目標,討論如何通過金融力量支撐產業發展。將金融與實體經濟對立起來是不對的。美國和歐洲的金融體系雖然出現了很多問題,比如實體經濟過度金融化、金融經濟過度虛擬化等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美歐的實體經濟發展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金融的強力推動。

當今世界,新質生產力的發展越來越離不開金融,無論是基礎科研還是技術轉化。

我覺得,風投是二戰以後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因為傳統銀行不可能做那麼高風險的投資,政府也不可能拿納稅人的錢做高風險的事,風險投資匯聚了民間閒散資本,承擔高風險,有效地促進了創新。

粵港澳大灣區11座城市如果能夠實現融合發展,就完全有能力挑戰美國從矽谷到德克薩斯的“新文明地帶”。但如果像現在這樣“內卷”式的競爭,就只會阻礙我們的發展。其中,金融合作就是促進區域一體化最有效的抓手。


深圳和香港落馬洲河套地區 圖源:新華社

我認為我們應該借鑑歐盟模式,由每個城市出資,共同建立一個類似“超級淡馬錫”的基金,設立協調機制,根據各城市優勢分配資源,這樣就可以避免內耗,促進大灣區的企業向外發展,建構跨國企業網路。

眼下,在人才、技術、企業、金融等要素的認知上,我們已有共識,但如何系統整合這些要素,實現粵港澳大灣區在“一國兩制”下的“化學反應”,建構一個高效的創新體系,這是我們需要深入思考的問題。

謝謝大家!

問答環節

提問:請問鄭老師,如何跳脫中等技術陷阱?我一直有一個困擾,是否能夠逃離這個陷阱有整個國家的體量、經濟產業結構尤其是全球地緣政治、地緣經濟的結構性關係嵌入到裡面。國家有沒有一種自主性或者可能性設計方案跳出中等技術陷阱,還是它被牢牢束縛在國家或者全球的經濟體系當中?

鄭永年: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為何我們選擇比較拉丁美洲與東亞地區?這一對比實則蘊含深意。在建構理論概念之際,儘管我們的主要聚焦點在於中國,但從全球經濟史的廣度提煉普遍性規律尤為重要。

通過對比拉丁美洲的進口替代策略與東亞的出口導向模式,我們旨在探討哪種經濟模式更有利於規避中等技術陷阱。事實證明,進口替代策略在實踐中難以持久,因為它往往導致保護落後。


鄭永年教授回應現場觀眾提問

從政策層面而言,我們的結論是,如果美國對我們採取封鎖措施,那我們實施進口替代當然是無奈之舉。但如果全面依賴進口替代策略,則可能陷入技術落後。

相反,出口導向策略使經濟體深度融入全球經濟,特別是與西方經濟體的互動,這有助於清晰感知自身技術水平的定位,極為關鍵。

地緣政治上,美國的壓制策略明顯,拉丁美洲的經驗教訓表明其作為附屬經濟體的侷限性,其生產活動及產業鏈定位受西方資本控制,而東亞經濟體則主動融入體系並尋求向上攀登,不侷限於被動的勞動分工。

拉丁美洲從未對美國或歐盟構成技術威脅,因其不具備相應能力;而在東亞,尤其是日本和韓國,因其具備挑戰美國的能力而遭到打壓。

我們無需過分悲觀於美國的壓制,畢竟歷史上美國對日本、德國和法國等國也曾施壓。我們擁有大型經濟體的規模優勢,雖面臨挑戰但也賦予了更強的韌性。

為什麼我們要開放?也是和這個理念相關的。美國跨越中等技術陷阱的歷程就頗具啟發性。美國在二戰後成為前沿經濟的領導者,而早在19世紀70年代就已經成為最大經濟體,但技術並非頂尖。

如今美國有許多世界頂級學府,但直到內戰時期美國僅僅擁有一些小型教育機構。二戰後,隨著《科學:無盡的前沿》報告及戰略規劃,美國採取主動創新而非被動響應。

蘇聯曾擁有眾多傑出科學家,為何落後?答案在於不開放——1917年與西方決裂,1945年後的冷戰進一步加深了與蘇聯西方長達半個世紀的隔絕。這些歷程本身就極具深入研究的價值。 (民智國際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