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6日,一則消息讓全球都有點驚訝:川普選擇了一位1984年生、從政不過兩年的“年輕人”做競選拍檔。
J.D.范斯(J.D.Vance),和我同齡,生於美國“東北老工業基地”——五大湖地區俄亥俄州的米德爾敦市,是一名投資人和作家,著有《鄉下人的悲歌》一書。
這是我這幾年寫鄉村問題時引用率最高的書之一,我還專門寫過一篇就叫《鄉下人的悲歌》的文章(此文發表於秦圈,2020年6月30日)。
2016年,從未從過政的川普殺進白宮,一度讓美國主流社會百思不得其解,後來他們拿起這本書,瞭解到這群一直被他們所忽略的“鄉吧佬”“白色垃圾”——後來被他們統稱為“紅脖子”,正是這群人的憤怒,把川普抬進了白宮。
作為這一歷史事件的最佳註腳,作者J.D.范斯從此名聲大噪。
儘管是文化迥異的兩個國度,但J.D.范斯筆下的美國鄉下人,他們身上的頑強以及同樣頑強的劣性,充滿悲劇的命運以及對命運的反抗,被時代潮流裹挾以及向時代發出的吶喊,都讓我感到似曾相識。
讓我們簡要回顧一下他們的命運悲歌。
1930年代,J.D.范斯的祖父母生於肯塔基州阿巴拉契亞山區(美國的“山西”,著名的煤礦地區),一處叫傑克遜的鄉下。那裡有鄉下典型的貧窮、人情味、善良,以及同樣典型的粗暴、逃避現實,並且“滿是癮君子”。
1950年代,祖父母加入美國“打工潮”,順利逃離傑克遜鄉下,來到俄亥俄州新興工業城市米德爾敦一家鋼鐵廠,實現了第一代農民進城——戰後全球重建,及美國迅速的工業化城市化,幫助成百上千萬這樣的美國農民過上了典型的城市中產生活,實現了“美國夢”。
全球初代中產的想法大概類似,生活安穩後開始卷教育。外祖父母理所當然地對孩子們寄予厚望,希望他們去讀大學,擺脫藍領身份,躋身美國大城市精英階層,“你們這一代人將來得靠自己的腦子吃飯,而不是靠雙手。就算那天真到阿姆科(米德爾敦市一家鋼鐵廠)來工作,那也只能是當一名工程師,而不是銲接車間的一名工人。”
然而“城二代”並沒有朝外祖父母希望的方向發展。鄉下人的基因一以貫之地傳承:外祖母年輕時就是個叛逆少女,老了後就像電影《三個廣告牌》裡的米爾德里德,成了一個整天揣著手槍到處晃蕩的暴躁瘋婆子;
她的後代,老大沒有考上大學,只獲得了夜校文憑;老三16歲染上毒品,高中輟學草草結婚;老二,也就是范斯的母親,本來最有希望上大學,結果18歲時懷孕結婚,第二年生下第一個孩子後離婚,然後陷入反覆的“戀愛-分手”“結婚-離婚”,頻率高的時候每隔幾個月就會換一個伴侶。
最讓范斯痛苦的還不是這個,而是當他開始喜歡上某一個爸爸時,他卻無緣無故地消失不見。
“美國夢”也好景不長。1970年代末開始,當“城二代”們進入社會,美國已選擇“脫實入虛”,放棄製造業而選擇利潤更高的金融和高科技產業。東北工業地區製造業逐漸空心化,工廠或倒閉或遷移,城市迅速衰敗、社區凋敝、機器生滿鐵鏽,因此被稱為“鐵鏽地帶”。
范斯的母親跟很多“城二代”一樣,生活得並不如意。更要命的是,她還繼承了“鄉巴佬”們的暴脾氣,喜怒無常,經常打罵孩子,有一次因為一點小事就把車飆到飛快,還揚言要和車裡的范斯同歸於盡。范斯嚇得魂飛魄散,停車後逃走還被母親瘋狂追趕。後來母親又染上毒癮無法自拔,一次因為工作期間毒癮發作而被辭退,失業後更加歇斯底里。
范斯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差,眼看著也要變成一個問題少年。母親對此視而不見,因為整個城市一片頹唐,有錢和受過良好教育的家庭都已離開,剩下那些留守家庭,“他們不僅不能靠自己找到好工作,也不能從周圍的社會得到人脈資源或社會支援”。
在米德爾敦市,公立高中有20%的學生在畢業前輟學,大多數人不會拿到大學畢業證,幾乎沒有人到外州念大學。所有人對自己,同時也對身邊的人不抱什麼期望。
幸運的是,范斯的外祖父母,給予了他物質和精神上的庇護和及時的支撐,讓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
范斯後來上了大學、參了軍、又上了耶魯法學院,成為一名投資人和作家……但是,即便已躋身前排,他也在多年後明白,那些“鄉巴佬”的群體基因,譬如“習得性無助感”(以為自己做出的決定不會影響自己將來)、習慣性的逃避、憤世嫉俗、悲觀懷疑等,將永遠折磨著自己。
未來會變得更好嗎?對那沉默的大多數來說,未必。
這是《鄉下人的悲歌》一書的副標題。這個醒目的標題告訴我們,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
美國是西方世界的燈塔,燈塔光鮮亮麗,可以照得很遠,但往往自己腳下烏漆麻黑。不論現實生活、貧富差距,還是階層、政治,抑或移民、種族問題,割裂日益嚴重,曾經風行世界的普世價值觀,也日益面臨內部挑戰。
“鄉巴佬”“紅脖子”們日益憤怒,反精英主義抬頭,造成了2011年的佔領華爾街運動。2016年川普更直接點燃了這種憤怒,民粹主義、保護主義、反全球化開始浮出水面,愈演愈烈。
與之對應的是,2018年3月,川普政府挑起中美貿易爭端時,國人的驚詫,繼而大量抱怨聲音出現。而與我們的驚詫莫名形成鮮明對比,美國主流社會十分淡定,對他們來說,這只不過是一場遲到20年的必然的事情。
早在2000年美國總統大選中,小布什就批評克林頓的中國政策,首次提出將中美“戰略合作”關係改為“戰略競爭”關係,到他當選,未及兌現就遇上“9·11恐怖襲擊事件”,不得不轉為對華合作。
此後則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歐巴馬先是對華合作,一緩過勁來就轉為遏制。直至川普上台,美國國政一旦稍微平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補上這一板斧。隨後的故事,大家都已耳熟能詳。
無需上來就一頓批判這些民粹主義、反全球化,在傳統全球化、精英視角看來,這些幾乎與反智主義掛鉤。
正如《鄉下人的悲歌》所述,不論全球,還是美國內部,上述各種大分化和固化愈演愈烈。當美國夢不再激勵人們,當精英越來越紳士、優良,而下層越來越暴躁、易怒,當“鄉下人”們逃離了油鍋卻逃不過烈火,“悲歌”還在代際傳承、看不到希望,沉默的大多數反身而出,便在所難免。
這種反抗又是全球性的。以往,美國還可以向全球轉嫁發展成本,回血以支撐底層社會福利,隨著全球各國的覺醒、實力的增強和反抗,美元潮汐收割日益困難,而一味“高科技+資本導向”又導致對大多數“鄉下人”的價值的排斥,社會矛盾日益激化。
在歐洲,各國反移民、貿易爭端等保護主義運動愈演愈烈,英、法等國還出現政治大轉彎。比如法國近期的議會選舉中,極右翼政黨勢力大漲,結果群眾也很懵。
他們因為對現實和主要政黨不滿,不知道怎麼辦,但又必須改變,結果選出來一個讓自己都驚訝的非主流極右翼政黨。
時代已變。種種跡象表明,二戰以來,以全球化、精英主義為導向發展至今,全球的“鄉下人”都面臨共通的命運和抉擇。簡單批判和壓制他們的聲音無疑是片面而愚蠢的,主流社會、精英階層需要重新傾聽“鄉下人”,並在推進發展的同時改良社會對話、流動和分配機制,才是根本辦法。
全球化與現代化是人類近現代史的主要脈絡。全球化由大航海啟動,現代化由資本主義萌芽啟動,經過數次工業和科技革命走向成熟。
因此,“全球化+現代化+科技發展”,不斷加快著人類社會的價值流通效率,幾百年來,又累積出一個全球性的主要矛盾——社會收益日益集中和社會成本日益攤薄的矛盾,即在“全球化+資本化+高科技”助力下,社會收益日益高效地集中到少部分人手裡,而社會成本被日益高效地分攤給大多數人和自然環境。
全球皆是如此。
而上述各種“反智”思潮,本質都由這個矛盾引起。所以,越是引領社會發展的精英群體,就越需要看到這股潮湧,就不應只是慣性地簡單批評,而不去討論、觸及根源。
譬如糧食問題。在農業社會,一個主要的社會矛盾就是糧食供給和人口增長之間的矛盾。古代耕地面積、糧食作物種類和種植技術都有限,社會一旦穩定發展一段時間,人口達到耕地供給極限,人口與糧食的對立關係便開始緊張。此時,一旦遇上兵亂、旱澇、蟲災之類事件,脆弱的平衡告破,必然爆發農民起義,在王朝更替的同時無情地消耗一部分人口。如此周而復始。
按說,人類全球化、現代化幾百年來,糧食生產和流通已不成問題,但緣何全球飢餓人口還在增加(2023年為7.35億,相比2019年新增了1.22多億)?且每隔三年五載就要醞釀一次糧食危機?
事實上,全球糧食危機的根源並非產能不足,而是產能過剩。歷史資料表明,糧價越是劇烈波動的時候,往往越是與供求無關。其主要原因之一,就在於糧食金融化。
少數完成了農業產業化、金融化的國家,高效地掌握著國際糧食流通與定價權,資本為了逐利,往往製造糧價波動。——不要說收入分配,就連人類生存最基本的糧食分配,全球化與現代化也始終未解決。
再比如著名的“二八法則”。工業革命以來,全球20%的發達國家及其人口占據著微笑曲線的兩端,享受著80%人口的服務。但隨著中國成功融入現代化、全球化並快速崛起,鑑於中國龐大的人口和經濟體量,這個法則就可能變成“四六”。
未來,隨著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開發中國家的崛起,還有可能走向“五五”,那還怎麼“微笑”?
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會接受真正的平等、共治嗎?很難想像。要麼就將中國束縛住,繼續按在“二八法則”之下,顯然他們已做出選擇。
美國內部,平衡同樣不斷被打破。在J.D.范斯祖父母一代的推動下,美國夢本已基本形成“大城市工業中心-區域工業區-地方工業園”的相對平衡的城市工業格局。
隨著工業經濟成功“升級”為“資本化+高科技”,這套相對平衡、共同繁榮的體系逐漸崩塌。日積月累,中部鐵鏽地帶形成,連五大湖區都快速衰落,人才和資源不斷向東西海岸、尤其是西海岸聚集。
反過頭來,其東西海岸城市高昂的生活成本、全球人才的匯聚,又阻止了普通美國人的進入,而美國向全球分攤成本的難度越來越大,越來越難以照顧到平民和落後地區,紅脖子與川普、民粹主義、反全球化……紛紛由此而生。
而J.D.范斯也在採訪中聲稱: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威脅,如果他當選,將推動美國政府採取更強硬的對華立場;在談及俄烏戰爭時,他表示將推動俄烏和談,“迅速結束這場戰爭,這樣美國就可以專注於真正的問題,也就是中國”;他還呼籲“廣泛徵收關稅,尤其是對來自中國的商品”……
全球化發展至今,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結果就是,全球化的後進者成了擁護者,而原本的發起者們卻成了反對者。
綜上,人類的全球化和現代化處理程序經過七百餘年發展,到了需要開始反思的時候。就像西方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越來越被證明很難代表“人類歷史的終結”,全球化和現代化,也未必就是人類歷史的終結。
當然,我們不是要去否定全球化和現代化,而是要跳出傳統全球化和現代化的思維慣性,去動態反思和探索,在幾百年全球化和現代化的基礎上,還有可能是什麼化?
人類的悲與喜,其實是相通的。美國“鄉下人的悲歌”,民粹主義的興起,共和黨激烈的保護主義政策,其實都不難理解。
雖然一定歷史時期內,尤其對中國來說,陣痛必然明顯,但放之於人類歷史發展,又是可喜的——這樣的反抗,主流與“鄉下人”之間的互相傾聽、重新融合與社會改良,都是必要且有益的。
那麼我們呢?
好在,我們的社會改良早已在推進。從脫貧攻堅戰役,到新型縣域城鎮化、鄉村振興,再到共同富裕,從人類命運共同體,到低碳經濟、生態文明,再到一帶一路,由內而外,正在探索整體社會收益與社會成本、發展與分配的根本平衡。
對此,我們應當給予更多的理解與支援,而非按照傳統全球化、精英主義思維慣性地簡單評判。
去看到“鄉下人的悲歌”及其時代變局,去尊重、融合與改良——而非死命抱著全球化、精英主義視而不見,才是人類未來向好的希望所在。 (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