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社區也好,抱團養老也罷,丁克養老的各類解決辦法背後,也潛藏著這群人對以下命題的探索:在不被傳統家庭定義、物質資源也足夠的情況下,我們該如何體面地老去?封面來源|unsplash提起“丁克”,你一定不陌生。它從英文“DINK”(Double Income,No Kids)音譯而來,指伴侶雙方都有收入且無子女,是一個縮略語。1987年,美國媒體的一篇報導裡提到,“丁克”由廣告界率先提出,被用來簡略描述出生於二戰後的“嬰兒潮”、有工資收入但沒有孩子的夫妻。1998年,《今日中國》報導,“丁克家庭”也在20世紀80年代之後於中國大城市逐漸增多,這一群體的社會經濟地位、受教育程度等都比較高。三四十年後的今天,中國的第一批丁剋夫妻已經步入老年階段。社交媒體上,圍繞其養老生活、遺產分割等話題的討論非常火熱。(圖/微博截圖)放眼當下,“養兒防老”“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觀念持續受到挑戰,年輕一代對婚育採取越來越謹慎的態度,對養老生活的暢想也在發生變化。《新周刊》採訪了兩對在20多年前主動選擇丁克的夫婦,如今,他們已經處於退休或半退休的狀態。年輕時,他們沒有“隨大流”孕育孩子,這一選擇背後,是與父母輩的“切割”、獨立生活的開始;中年之後,他們和疾病共生、與孤獨對話,為養老做各種準備和規劃。(圖/《與瑪格麗特的午後》)在“丁克養老”的個體故事背後,是一個更適老的社會裡各項公共設施和政策的完善,也是不同世代和群體間,關於變老和如何度過一個更有尊嚴的晚年的觀念更新。不生孩子,是我們自己的決定10月,南半球進入春天,雪梨北部的街道兩邊,開滿了藍花楹。上海人Vicky的家就在這片盛放的花叢背後——一幢帶著大院子的兩層房子。2002年,Vicky因工作來到澳大利亞,和比她大10歲的Andy相知相愛。如今,這段跨國婚姻已經進入第22年。談及當初選擇丁克的原因,Vicky脫口而出:“我們都不想要孩子,也不喜歡孩子。”(圖/《苦盡柑來遇見你》)時間回到20世紀90年代,她離家上大學時,和同學在路邊看到推著嬰兒車的家長,同學都會駐足看幾眼,但她一點興趣都沒有。大學第二年,母親由於高血壓突然去世,Vicky沒來得及趕回上海見她一面。母親的意外辭世加深了她以後不要孩子的想法:“母親非常能幹,做生意頭腦很好,但很少為自己著想,留下一堆病。她作為長女要操勞弟妹,又幫外公養老送終,再操心我和哥哥。她的脾氣很暴躁,我和她的關係並不好。”(圖/《媽媽》)Vicky去很遠的地方唸書,包括後來定居海外,也和“逃離家庭”有關。一方面,她知道自己父母那一代人的辛苦——經歷了動盪年代,白手起家,為子女省吃儉用,“新鮮的蘋果不吃,放爛了才吃”;另一方面,她不想活成像媽媽那樣,把自己對未來的期望都放在下一代身上。於是,她在社交媒體上寫:“餘生,只為自己而活。”Andy對於丁克的決定也非常幹脆:“我的弟弟妹妹共有5個,他們都是我帶大的,從換尿布到喂奶粉,事無鉅細。我確定,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作為普通家庭的長子,Andy時常要讓著弟妹。如今,Vicky依然會發現,Andy吃冰激凌吃得很快,就像有人和他搶一樣。如果說Vicky和Andy選擇丁克是為了與上一輩人的生活以及自身的童年經歷“切割”開來,那楊舒和丈夫董力不生孩子的決定,則更側重於對生活可能性的自由探索。(圖/《花束般的戀愛》)楊舒和董力婚齡28年。他們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上海某央企工作,從同事做起,從自由戀愛到談婚論嫁:“門當戶對,思想契合,形象也能接受,走進婚姻也是很自然的。”談及丁克,楊舒先分享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我們這些1970年前後出生的、有知識分子家庭背景的人,有一部分會選擇單身、不婚或者丁克,更專注於自身,不是你們年輕人想像的‘按部就班’的樣子。”楊舒從小在祖父母身邊長大,祖父母是20世紀30年代的大學生,曾是民國時期的公務員。在家庭教育上,他們有嚴厲的部分——孩子要懂禮貌、守規矩,吃飯、站立都有講究;也有開明的部分——無論男女,都要多唸書。比起傳宗接代,有獨立的認知能力和判斷力更為重要。(圖/《好東西》)楊舒和董力成長的20世紀80年代,是“囫圇吞棗地看書”的年代。張賢亮書寫的傷痕文學、三毛和瓊瑤的通俗小說、阿赫瑪托娃的詩……楊舒細數這些著作,並非那一本書給她留下了巨大影響,而是自由閱讀的經驗本身讓她覺得“沒有什麼是不能被接受的”。在澳大利亞的文化環境影響下,無論是職場還是家庭聚會,那怕是親近的父母、手足,也不會問Vicky和Andy“為什麼你們沒有孩子”。生孩子,這是夫妻兩人的事情,是不便窺探的隱私。在中國,雖然“傳宗接代”的觀念依然盛行於很多地區和群體,但也有像楊舒、董力這樣的人,他們僅是在茶餘飯後和雙方父母閒聊時,說出了自己不想要孩子的決定,並獲得支援。當同事、鄰居戴著有色眼鏡,去問他們的生育計畫時,楊舒總會說那一句:“不是不能,就是不想,僅此而已。”養老,不只是“有沒有孩子的事”如今,很多老一輩人勸年輕一代結婚生子的時候,常用的話語便是:“沒有孩子,將來誰來照顧你?進養老院被欺負怎麼辦?”這樣的提問裡,隱藏著一個舊觀念——養老靠孩子。但對於考慮成熟的丁剋夫妻而言,養老從來都是一個系統性問題,它首先依託的便是充足的物質儲備以及完善的醫療體系、社會政策和基礎設施。退休後,楊舒和董力就打算在上海養老:“這個城市有很好的適老配套資源,只要我們有錢、能動、身體好,就可以很好地活到80歲。”(圖/unsplash)依託於工作帶來的穩定福利,他們沒有額外購入重大疾病保險或養老保險。夫妻倆在上海長寧有一套周邊配套設施完善的房產,到退休時,他們預計也有足夠的養老存款。在楊舒眼中,一個人老了,無非是要面臨最後幾年失能失智的問題。失能的情況下,人還清醒,但能力不足,這是她眼中比較糟糕的情況,她會選擇入住養老社區。如果是人已失智,楊舒看得很開,“那不用擔心了,神志都不清楚了,你也感受不到痛苦”。上海是中國老齡化程度極高的城市。根據上海市老齡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上海市民政局和上海市統計局形成的2024年上海市戶籍老年人口、老齡事業和養老服務工作有關綜合統計資訊,截至2024年年末,上海戶籍60歲以上的人口占戶籍總人口的37.6%。也就是說,每三個上海人中,就有一個60歲以上的老人。(圖/《菜肉餛飩》)上海人Pocky供職於一家央企保險公司。她的老年客戶群體裡,丁剋夫妻不常見,但很多人都是孩子在海外定居生活,老兩口自主養老,“他們大多還會想著給孩子留一筆錢,自己只需要入住養老社區的名額”。Pocky所在的保險公司在上海浦東康橋有一處高端養老社區:“區別於一般養老院,這類社區實踐的是CCRC(持續照料退休社區)的概念,融合了居住、醫療、護理、社交和生活服務等功能。”記者也曾前往該社區,它的樣子與普通住宅區無異,但配有護理院和活動中心,方圓一兩公里內,有復旦大學附屬腫瘤醫院、上海國際醫學中心等大型醫療機構。(圖/unsplash)Pocky覺得,國人養老最大的“底”,依然是優質醫療資源。很多90後年輕人也會找Pocky打聽這類養老社區和相關保險方案,他們之中以同性伴侶為主,有穩定的收入,做好了沒有孩子的準備,希望通過保險可以更早地獲得一份養老保障。當然,去養老社區生活依然是小眾的選擇,中國超90%的人將會進入居家養老的狀態。在這一方面,上海是全國首批試點長期護理保險(簡稱“長護險”)的城市之一,其在上門護理、社區日托等方面的服務日漸完善。(圖/小紅書截圖)楊舒和董力走在上海街頭,無論是遍地可見的社區敬老食堂,還是口袋公園等休閒去處,他們都已看到了一個適老城市日漸成熟的面貌。楊舒還有3年退休,董力還有6年退休,到70歲還有十幾年,“到那會兒,養老機器人估計都更新好幾代了,我們相信,這些硬體上的適老設施還會不斷完善”。此外,楊舒也提到了“抱團養老”的可能。她有個親妹妹,生育了一個孩子,兩家關係很好,也許以後會考慮置換聯排別墅,這樣孩子來看老人的時候,大家都有個照應。伴侶能陪一程,但最後都得靠自己養老社區也好,抱團養老也罷,丁克養老的各類解決辦法背後,也潛藏著這群人對以下命題的探索:在不被傳統家庭定義、物質資源也足夠的情況下,我們該如何體面地老去?楊舒和Vicky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伴侶在生活考驗中的作用。(圖/《我愛你》)前幾年,楊舒的父親中風、居家養病,而後去世,這是一個很折磨照護者的過程。她坦言,母親承擔了大部分的責任。如今,80歲的母親和楊舒的妹妹同住,精神矍鑠,“她每天都會運動兩個小時,出汗那種”。Vicky過去在澳大利亞創業開公司,為礦業、航空等行業的客戶提供精密維修裝置。2020年,澳大利亞新冠疫情比較嚴重時,因為她的公司有貨可以配送,生意變得格外繁忙。她回顧:“每天都在長時間工作,沒有足夠的休息,我得了嚴重的抑鬱症。也是在那時,我意識到,賺再多的錢都沒有用。沒有我老公陪在身邊的話,我可能命都沒了。”後來,Vicky賣掉公司,提前退休,Andy也離開了供職多年的公司。他們有幾處房產、私人醫療保險和養老金等多重保障。澳大利亞的養老金屬於個人帳戶制,由僱主主導。法律強制規定,僱主要為職工繳納一定比例的退休金,政府也用稅收減免、投資收益激勵等政策來鼓勵民眾多攢退休金,60歲之後,大家便可以自由支配這筆養老資產。如今,夫妻倆在院子裡養著2隻雞、10條魚,還有一隻精力旺盛的狗。天氣好的日子,他們會開車帶狗去海邊玩。最近,Vicky還在忙著家裡的裝修,她開車去裝飾材料市場精心挑選好看的藍色油漆,一點一點翻新家具,改造居住空間。Vicky和狗去海邊玩。(圖/受訪者提供)另一邊,楊舒已經進入了半退休階段,工作閒了下來。在公司內外,不同年齡段的年輕人都願意找楊舒當朋友。“雖然我已經50多歲了,但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10歲。在年輕朋友那裡,我是一個介於長輩和平輩之間的人,可以從一個職場前輩的視角幫他們理性分析事情,也懂得他們在當下社會競爭中所承受的壓力,給予他們情感上的支援。”曾經,楊舒也有遺憾,她會設想:“如果當初有個孩子,這個孩子如今會是什麼樣的?”但當遇到的“小朋友”足夠多之後,她釋懷了:“每個年輕人身上都有我孩子的可能性,但無外乎這樣,也沒有更特別的了。”孩子也好,伴侶也罷,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能夠緩解人在衰老、患病之時面臨的各種壓力,但更重要的是,人需要自己去想通,該怎樣度過生命最後的時光。楊舒喜歡拍各種夕陽。(圖/受訪者提供)Vicky雖然還沒有進入真正意義上的老年階段,但她從身邊的老人身上看到了截然不同的狀態。在上海,曾經沉默寡言的父親在80歲之後變得很焦慮:“他天天都很擔心自己的身體出問題,三天兩頭地往醫院跑。”在雪梨,已經92歲的婆婆依舊在自家院子裡開割草機,老人經常和他們說的話就是“enjoy life”(享受生活)。儘管抑鬱的病症還在,但Vicky不想用“對抗”這樣的字眼來形容當下的生活狀態。她想活成自己婆婆那樣,不把自己放在需要養老和照護的角色裡,而是投入田園生活的一件件具體的事情中。她還打算自學心理學相關的知識,不是為了開導別人,而是為了更多地瞭解自己。楊舒在李健演唱會。(圖/受訪者提供)前不久,楊舒一個人去看了李健的演唱會。她想起年輕時,和朋友們去看黑豹樂隊、崔健的演唱會,年輕氣盛的他們,可以在凳子上站一整晚。如今,經歷更年期後,楊舒坐在觀眾席裡跟著合唱,周遭依然熱鬧,但她從容不迫,心裡感受到的是一股平靜。 (36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