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化昭示著新的商業需求與時代機會。未來的退休金夠養老嗎?養老的錢還能從那裡來?社會上那些養老方式和服務是可靠的?如何有尊嚴、體面地老去? ——這都是需要面對的民生問題國慶中秋假期,「短托養老」進入更多人視野。在杭州濱江區西興街道的三家養老服務機構,假期需要出遊的兒女,每天花費99元,便可以讓老人住進養老中心,獲得一日三餐和日常照料等服務。儘管社會化養老服務愈發便利,但尖銳的擔憂也被拋了出來。今年6月初,在北京召開的一次協會內部會議上,高傳捷幾乎是拍案而起:“老年人等不及了。我們在開會的時候,一些老年人在養老院裡、在家裡頭忍受欺負,怎麼辦?”這位原銀監會非銀行金融機構監理部主任,年輕時從事金融監理工作,步入老年後,逐漸將研究重心轉向社區慈善信託、家庭財產傳承等領域。前陣子,他在北京大學遇到一位80歲的退休教授,太太過世,孩子們「躲」在國外,不願回來,只好請保母來家中照顧。「保母在家裡拿著手機玩,這是不作為,我們還沒看到那些打老人的,對不對?」高傳捷將這些兒女在國外、養老無人依傍的知識分子稱為「新失獨老人」。他發現,即便退休金較高的人群,年老失能失智後也會面臨類似難題。養兒防老,慢慢瓦解,這是我們時代的新課題。根據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數據,2020年中國空巢老人規模近1.5億人,高齡獨居空巢老人達772萬人。另根據《第五次中國城鄉老人生活狀況抽樣調查》顯示,2021年華人老年人中獨居的佔14.2%。眼下,當代華人家庭,一對獨生子女夫妻(兩人)可能需要贍養四位父母,養育一、兩個孩子。職場競爭激烈,中年失業壓力盤旋,子女常自顧不暇。隨著中國總和生育率走低、單身人口增多,老無所養、老無所依,不會只是社會的個例。民政部數據顯示,中國60歲以上老年人已達3.1億人;根據預測,到2035年左右,60歲及以上老年人將突破4億人,佔總人口比重將超過30%,進入重度老化階段。不過,數據具有些許迷惑性。截至2024年底,中國人均預期壽命達79歲。漸進式延遲退休政策出爐後,社會對年老的認知正在重塑中。有些觀點認為,生活醫療條件改善後,60歲不足以成為衡量是否老化的門檻,「40歲是青年,60歲是中年,80歲才到老年」。從時間維度拆分“養老”,大致可分為備老、享老、終老三個階段。崑崙信託總經理江昱潔向《財經》介紹,四、五十歲起,我們就可以從資金等方面為老年生活做準備籌劃。退休後,開始享受老年時光,又可細分為頤養、康養、醫養三個小階段。最後是終老。時不時,「銀髮經濟」被寄予拉動宏觀經濟成長的厚望。交通銀行退休金融部總經理李利測算,隨著60後和70後步入退休年齡,這部分人群持有的儲蓄、理財、基金、保險四大類金融資產加起來120兆元,其中儲蓄存款接近72兆元,佔據社會財富51%。未來十年將進入「銀齡財富時代」。 2030年後,全社會60%甚至70%的財產將掌握在老年人手中。老化昭示著新的商業需求與時代機會。然而,對每一位個體而言,我們的關注重心仍將回歸自己的處境:未來的退休金夠養老嗎?養老的錢還能從那裡來?誰來養老?那些養老方式和社會服務是可靠的?如何有尊嚴、體面地老去?——這都不是我們能夠輕易忽略的問題。結伴養老,勝過與子女「一碗湯」的距離樊沈英和她的丈夫劉鳳江是那種「翻牆」也要入住安養院的40後老人。1994年,從事外貿業務的劉鳳江被派駐美國有色金屬有限公司工作,樊沈英隨同前往。那期間,他們到美國的養老院拜訪同學的父母,吃驚地見識到,養老院的生活居然可以如此體面、舒適。美國的養老社區成熟,有的已經建成百年,在他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千禧年回國,兩人接近退休年紀。一次前往北京小湯山的路上,他們偶遇太陽城養老社區計畫正在開盤。那是2002年,兩人將車停在路邊,駐足參觀,沒想到太陽城和美國養老社區的理念如出一轍,承諾配套各類體育、醫療、文化設施。當天,他們簽約交了訂金。從2003年入住算起,他們在太陽城社區度過了13年的快樂時光,並結識了許多真摯的朋友。後來,開發商和計畫日漸衰敗,養老社區逐漸暴露出各種問題,他們在2017年退出太陽城社區,到順義區的龍湖小區置辦了一套房產,和女兒的家只隔著「一碗湯」的距離。「女兒也承諾給我們養老,我倆本意並不想用這種方式。」在龍湖小區的家,樊沈英和老伴親力親為,做適老化裝修改造,輪椅在家中來回轉動也要寬寬綽綽的。直到2018年,他們在社區附近溜達,注意到一處藍色鐵板圍著的地塊,尚未開發,豎起一塊白色牌子。上面寫著「北京A61養老用地」。兩人扒著板子往裡望,四周荒蕪,只有幾個樓座子,全是野草。他們去觀望了11次,「翻牆」進去考察。 2020年7月初,紅色的新大樓掛出「和園長者社群」的牌子。樊沈英上網查,這是首創城發與遠洋集團共同推出的養老項目,由旗下叫做“椿萱茂”的子品牌運營,料想這是上市公司的項目,應該可靠。第二天,他們開車到售樓處。大開間有兩個衛浴、豐富的老年活動、綜合的配套服務,立刻簽了約。彼時只有宣傳冊,但樊沈英的老伴很堅決,至少可以解決一日三餐的煮飯問題。他不在意家的形式,老伴在那裡,家就在那裡。樊沈英也把兩位親家、兩個閨蜜拉到了和園。迄今,和園開幕運作四年,建築面積4.8萬平方米,總共372套房,目前入住了155位老人。放在全國看,它都屬於那種高端養老社區——7棟小洋房圍合,形成了一個南北長約30米、東西寬約200米的寬敞內庭院。咖啡會客廳、瑜珈室、書法室、電影間、圖書館、健康照護中心,一應俱全。每天早上,社區組織老人們做保健操和增肌操,這兩套操分別和301醫院、協和醫院聯合研發。不定時,社區還會舉辦日韓郵輪遊、去成都、去廬山。左圖:北京順義,椿萱茂·和園養老社區,入住老人的畫作。右圖:椿萱茂·和園養老社區的圖書館,擺放著入住老人捐贈的豎版魯迅全集。攝影/鄒碧穎《財經》記者到的那天,有些老人剛坐上大巴,外出觀看陳佩斯的電影《戲台》。入住和花園的老人,大多65歲以上,九成以上是“活力老人”,能夠獨立自主生活。每位老人配有管家,每周享受兩次入戶的深度清潔。夏天,床單每周會更換一次。這裡車程半小時內,有順義區醫院、北京中醫醫院順義醫院、北京懷柔醫院,一些專家定期會來和園坐診。像這樣的高端養老項目,收費不算便宜。小一點的開間,月租在8000元-1萬元左右,入住一人加6000元左右的服務費,水電氣網、餐費、各類醫療活動服務費用包含在其中。大些的房間,月租1.4萬元左右,服務費略貴幾百元。入住和園的老人多是高級知識分子,用退休金或兒女收入負擔這筆開支;也有像樊沈英,將自家房子出租或出售來供給養老院。 「錢要為我所用,如果不花到我們身上,一點意義都沒有。」樊沈英想得透徹,「70年也罷,50年也罷。我們未來養老能夠妥妥地安排,沒有後顧之憂。至於我們咯噔閉眼了,這個東西還有沒有價值,於我來講有什麼意義帖?」樊沈英的老伴曾在龍湖的家中發過一次病,兩根棍子兜著軟布做成擔架,樓上樓下找保安幫忙,抬進了電梯。 2024年,老伴在和園病倒,工作人員從旁協助,救護車經由專門的通道來回31次。樊沈英想,幸虧來了,「這一年跑醫院,我幾點進門、幾點有飯吃」。老人和兒女的關係親近而有界線。過年是和園最忙的時節,家宴從大年三十開到正月初五,每天10桌以上。子女親屬請長輩回家過年,有的老人會說:「這是我的家,憑啥讓我去你家過年?你得來我家。」公共咖啡廳一到下午總是熱鬧,還有老人在彈鋼琴。準確來說,這是一套精品化老年生活方式。受美國CCRC(持續照顧退休社區)模式啟發,和園有一套CLRC(持續生活退休社區)養老理念。 「不是說你在家裡找一個保姆,而是吸引他從家裡出來,享受各種各樣的活動、健康管理。」工作人員邱釙程對《財經》說。優質養老院興起,家庭財力可否支撐?那種瀟灑的老年生活,車耳在美國工作時很熟悉。他曾擔任中信集團駐巴黎代表、駐紐約總代表。 1990年代,車耳在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的大樓工作,住在曼哈頓下城區。旁邊是風光旖旎的哈德遜河和各家投行所在地。有一天,河邊突然開始蓋一棟紅樓安養院。「不像我們的都建在郊區,他們把養老院建在金融機構旁邊。」每天,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步履匆匆,周邊學校的陽光少年進進出出。車耳通勤的路上總會經過那間安養院。平日,老人們穿戴整齊,按點到樓下吃飯,還有各種打牌旅遊活動,聖誕節和孩子們聚一聚。每隔一段時間,車耳就能看到救護車從這棟紅樓將人拉走。一次開放參觀機會,養老院的經理帶領車耳在裡面逛了一圈。他明白了,「很多人進到這棟大樓,就是人生最後的歸宿」。但在中國,多數人的家庭財力不足以負擔這類優渥舒適的養老社區。 2021年,國家衛生健康委老齡健康司相關負責人曾介紹,中國形成「9073」的養老格局,即90%左右的老年人居家養老,7%左右的老年人依托社區支持養老,只有3%的老年人入住機構養老。傳統觀念對養老院的認知停留在過去。邱釙程發現,輿論擔心養老機構虐老,兒女將老人送到養老機構往往被認為不孝,難免遭人非議,入住養老院亦需要老人越過心理關卡。 《財經》了解到,養老機構會對老年人的身體狀況設立接收門檻,傳染病、精神類疾病通常無法入住。此外,入住安養院也需要監護人──法定監護人通常是配偶或子女──簽字。金錢是現實的另一面。入住養老院的費用,因城市等級、機構類型、老人自理程度的差異而不同。假設一位全護理老人住在二線城市的中端民辦養老院,每月費用約8000元,年花費約9.6萬元。一個家庭有50萬元存款,僅能支撐約5年,還未考慮通膨及費用上漲。中國的養老機構層次多樣,很難一概而論。民政部資料顯示,截至2024年末,中國共有各類養老機構及設施40.6萬個,養老床位合計799.3萬張。其中,國企、民企皆有佈局。政府興建的養老院主要是兜底保障型,例如福利院,針對特困老人和經濟困難失能老人等弱勢群體,收費較低。一些國營企業參與的公建民營項目,屬於普惠支持型養老院,收費相對可負擔、品質有保證。如果追求品質化的養老生活,往往需要尋求市場化專案。目前,養老機構的中高端市場由房地產商、保險公司主導。地產商是最早進入養老領域的社會資本,萬科、保利、遠洋地產推出了養老社區的子品牌,綠城、華潤、招商蛇口同樣有養老業務佈局。中國人壽、泰康保險、平安集團也正在探索保險與養老機構服務的連結。險資主導的養老機構,《財經》記者拜訪了中國太平保險集團營運的「玉蘭人家」計畫。 「玉蘭人家」社區位於北京順義,總建築面積17.7萬平方米,規劃房間1387間,可容納超2200人。已經建成的一期項目,其中規劃設有一棟社區醫院。玉蘭人家與順義區醫院合作,將設立玉蘭園區。建造者希望,未來營運後可以滿足老年人慢病管理、基礎檢查等日常醫療需求。左圖:北京順義,玉蘭人家社區的大開間,臥室圖。右圖:玉蘭人家的適老化裝修衛生間,足夠寬敞,可供輪椅進出,並配有輔助扶手。攝影/鄒碧穎《財經》記者看到,戶外有一塊門球場。工作人員說,天氣好時,老人家也用來打八段錦。節能建築的牆體裡埋設了u型“毛細水管”,冬天熱水循環、夏天冷水循環,房間恆溫恆濕。第一期2024年10月開業,包括兩棟公寓大樓,目前開放561個房間,入住接近300人。每棟大樓一層配備小型醫務室,醫師、復健師可以檢測血壓、血糖。社區還有自己的餐廳。這類養老院同椿萱茂的和園類似,是社區公寓+綜合服務的疊加型態。 《財經》了解到,「玉蘭人家」第一期的戶型從52平方公尺到105平方公尺不等,最大的105平方公尺房間,是一室一廳。飄窗縱深1.4米,子女能躺下休息。衛浴鋪著防滑地磚,馬桶旁配了輔助扶手。智慧鏡子可以顯示天氣預報、看影片聽音樂、查詢社區活動的課程表,乒乓球、廣場舞、電影…中高端養老院註定是少數人能負擔的選項。高收入家庭擁有多套房產、金融投資。中低收入家庭,往往只有一間房屋和有限存款,現金流緊張。農村家庭,或許更難企及。家庭資產負債表揭示居民養老家底。根據央行《2019年中國城鎮居民家庭資產負債狀況調查》顯示,城鎮居民家庭總資產平均數為317.9萬元,中位數163萬元。東部、中部、西部、東北地區居民家庭戶均總資產分別為461萬元、263.5萬元、207.6萬元、165萬元。東北地區居民家庭戶均總資產最低。而且,家庭資產多以實體資產為主,房屋佔近七成。這些年,「以房養老」的想法被屢次提及——老年人將房產抵押給保險公司,仍然繼續住在屋子裡。保險公司每月支付一筆固定費用給老人,直到老人過世,獲得房產所有權。 2014年,原中國保監會開始啟動「以房養老」試點。但據了解,十年過去,幸福壽險公司僅做了近200單「以房養老」業務。儘管「以房養老」能帶來實在的養老現金流、許多家庭亦願意抵押房產,但這些保險公司實際上面臨著資金長期「只出不進」的營收壓力。退休金降至薪水的三四成,怎麼辦?退休後,退休金能否成為晚年生活的保障?中國的退休金被設計為「三支柱」體系。第一支柱是政府強制繳納的基本養老保險。第二支柱是企業年金和職業年金,主要是國央企及機關事業單位建立,民營企業的參與度不高。第三支柱是2022年開始推開的個人退休金,主要靠個人自願儲蓄或投資。個人每年可繳交不超過1.2萬元,享有遞延稅優惠。東北證券研發顯示,截至2023年底,三支柱退休金規模合計近14兆元,第一、二、三支柱規模分別達7.82兆元、5.75兆元、300億元。另根據官方數據,截至2024年末,中國參加基本養老保險10.7億人,第二支柱和第三支柱各覆蓋7,000多萬人,佔總人口比例仍低。退休金往往是第一支柱。年輕人繳費、供養老人,實施現收現付制度,有些人擔心可能收不抵支、2045年耗竭。懿定堅扈公司創辦人張偲,深耕養老行業多年,他告訴《財經》,1992年中國剛設立第一支柱時,只有繳納、沒有領取,隨著時間推移,領取養老金的人變多,資金自然會愈發緊張。根據財政部數據,2018年-2021年,全國各級財政累計安排養老保險補助支出7.77兆元,有力支持各地區退休金按時足額發放。同時,張偲澄清,基本養老保險資金很難說存在一般意義上的「用盡」概念。畢竟每年都有財政稅作為支撐。只是倘若財政填補的比例變大,必定會影響教育、醫療、國防等領域的開支。基本退休保險基金之外,還有全國社會保障基金作為策略儲備。 2000年,全國社保基金設立,從2001年投資營運800億元起步,至2023年末累積到3萬多億元。全國社會保障基金是冰山下的部分,必要時可調劑用於基本退休保險。關鍵問題在於,將來退休金的發放標準。券商研究顯示,目前,中國7%人口的退休金每月7,000元左右,以體制內為主。 38%的企業退休員工每月退休金約3000元,55%的城鄉居民每月平均退休金是200多元。可見,第一支柱退休金,僅夠保障基本生活,或難維持高品質的養老水準。今年3月的博鰲論壇上,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郭樹清發出警告,未來中國第一支柱的退休金替代率(退休金與退休前工資之比)可能降至30%-40%,遠低於國際勞工組織提出的最低替代率55%——第一支柱當期支付壓力過重,第三支柱能否緩解中國的退休金壓力?通俗而言,第三支柱是政府信用背書,嚴選出一批商業理財、保險產品,供市民自願挑選購買。在已開發國家,第三支柱往往是退休金的重要補充。例如,美國的第三支柱佔其累積制退休金總規模的約三成;日本長期以第一支柱為主要來源,改革後,第三支柱也占到10%。但國人對商業養老保險的認知度不高,第三支柱資金累積量和投保人數迄今不如預期。張偲分析,第三支柱最初起源於加拿大,加拿大近四成聯邦稅收來自個人所得稅,涵蓋80%的納稅人群,個稅優惠有力地激發了民眾認購個人退休金的積極性。而中國14億人中繳納個稅人群佔比不高,因此同樣採取個稅優惠激勵,覆蓋人群偏少,或難調動民眾的積極性。管培曾在中意人壽、美國大都會、陽光保險等保險公司負責保險精算業務,是人壽保險領域的資深專家,她告訴《財經》,商業養老保險產品,在國內保險業的保費佔不到10%。 「80後」「90後」普遍缺乏養老儲備的意識,實際上可供儲蓄、做投資的錢也許不多。就業環境不穩定,而商業養老保險產品大多需要每年堅持繳費,這會影響人們的認購意願。另根據《經濟觀察家報》報導,2020年至2024年期間,北京的社保繳費基數下限從3613元/月漲至6821元/月,漲幅為88.8%;上海則從4927元/月漲至7384元/月,漲幅為49.9%。最低工資上漲緩慢,很多人拿著低薪、交高社保,一定程度也擠壓了商業保險購買意願。但管培提醒,年輕人購買商業養老保險,能發揮強制儲蓄的作用。大部分人30歲要養孩子、供房貸,40歲是購入商業養老保險的最佳時間點,60歲左右開始領退休金。保險,尤其是長期壽險或養老年金保險,從長期利益的穩健性來看,相較其他中短期產品而言是更穩健的。個人資金周轉緊張時,也可以使用保單貸款向保險公司借款。「如果未來保險法存在打破剛兌的可能性,選擇長期經營的公司,可能才是更好的。」管培補充說。護工、長護險和社區支持,尚未就緒錢,並非晚年養老面臨的唯一挑戰。管培開發過護理險、失能收入險,她發現,另一個問題是“買不到服務”,護理業普遍請人難。《2024養老護理員職業現況調查研究報告》顯示,中國養老護理員供給缺口達550萬人,新增養老護理員的流失率為40%至50%。陳清是北京康養集團的員工,為西區白紙坊街道提供養老服務。他認識一位80歲的叔叔。叔叔曾請過護理員,有時倒是煮飯給護理員吃。陳清也發現,家屬請人往往要篩選護理員年齡、薪資等條件,其實沒有那麼多人可供選擇。護理員也有自己的入戶偏好。人社部社會保障能力建設中心原副主任白璐告訴《財經》,長期以來,城市養老護理員主要由農村富餘勞動力充當。譬如在北京,今日東方公司和山西呂梁市合作,將當地農村勞動力輸送至房山區。呂梁市出補貼,每人配一個旅行箱、一件紅馬甲。經過一個月培訓,這些阿姨在房山上崗。但工作幾年,等到錢存夠了或是孩子要上中學了,她們就要回家了。「不聊天,護工就是工作。」白璐還發現,市面上的護理員訓練大多不含理論知識,很少講授如何與老人溝通、提供精神慰藉。職業院校有養老護理專科教育,這兩年,國內也慢慢開設本科專業。畢業生雖然搶手,但很難在養老院堅持下去,工作兩三年就離開了。「傳統觀念認為,伺候人的事是低人一等的。」白璐說。同時他深知,專業的照護不只是簡單的翻身、洗腳。社會觀念需要轉變,護理員的薪資待遇也有待提升。在北京、上海、深圳,護理員到手月薪多在6000元-8000元,不如其他行業,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因此較小。實際上,普通家庭很難為照顧服務支付高額費用。人社部自2016年起在上海、廣州、成都、青島等城市進行長期照護險試點,一定程度上補貼失能老人家庭請護工的費用。然而,補貼資金主要依賴健保基金劃轉,一些試點城市基金結餘不足,長護險現在覆蓋率很小。社會化照顧服務的供給,至關重要。管培的父親曾因小手術住院,她特意請假三天到醫院陪護,每天盯著點滴瓶,一宿、半夜地熬,發現「這活太難乾了」。中國人壽集團原董事長白濤曾談到,中國失能、半失能老人大概在4500萬人左右,需要專業護理人員1000萬人以上——等到父母80歲後,許多忙碌的獨生子女,將不可避免求助於外部照護力量。大城市裡,一個個原子化的小家庭,面對深度老化時代的嚴峻照顧挑戰,寥寥無幾的指望對象,是社區。北京康養集團是北京政府2022年成立的大型國企,其使命之一是探索普惠養老、社區養老。副總經理張碩告訴《財經》,該公司曾在北京做了一項覆蓋10萬多人的老年人調查,結論是99%的老年人將會選擇居家養老——社區支持重要性不言而喻。在白紙坊街道養老服務中心,北京康養集團將建築劃分為臨街的社區食堂/老年學堂、三進院落的住宅和養老床位,以及配套綜合服務等空間。平日,周圍的老人能以2.5元/兩的價格到食堂打飯盛菜。如有專業照護需求,也可申請入住後方院落的雙人房床位。國營企業運營,價格比同等條件的養老院划算。養老服務中心離家近,家人來照顧也相對方便。左圖:在玉蘭人家,入住老人家正在照顧自己的小菜園。右圖:白紙坊街道養老服務中心後院的公共活動區域。攝影/鄒碧穎街邊一間小門店,電話鈴聲不斷。陳清介紹,北京康養集團上線了“北康養e家平台”,家屬可以預約158項上門服務,包括陪同就醫、助浴、修腳、理髮等服務,滿足老人的日常需求。不熟悉手機的長者也可聯絡門市工作人員預約。這其中,「京慧養」服務不同於家庭保母一人的單薄力量,是五人管家醫療團隊,可上門對失能失智老人提供居家照顧服務。白璐說,居家養老、社區養老一定是未來養老主流,社區應承擔更大的公共責任。他研究過寧波的大閘未來社區,那裡60歲以上老年人有1,304人,佔全部居民的23%,老化現象突顯。但社區治理完善,驛站裡有藥事服務、智慧雲藥房,專業護理人員會定期為老人測量血壓血糖。社區服務,還包括陪伴老人聊天、散步、打牌、下棋、繪畫、編織等等。基層養老服務,刻不容緩,農村也是如此。白璐結交的一位茶友,家住在福建寧德市霍童鎮。附近的衛生室,負責村民的基本醫療。大夫兩人,日常坐診之外,常到老人家串門,關心身體狀況。茶友的爺爺病逝前,村裡的大夫三天兩頭跑一趟,打吊針、輸營養液。社區自治、鄰裡幫忙,能否解決居家養老難題? 《「十四五」民政事業發展規劃》也提出,到2025年底,區域養老服務中心在鄉鎮(街道)的覆蓋率整體達到60%。然而,目前全國許多社區人手不足,基層治理鬆散,日常活動少、鄰裡聯繫薄弱,尚難擔起養老重任。像北京,白紙坊服務中心今年7月一一打電話給200多位街道重點幫扶老人。陳清試圖推廣免費養老服務-每個月上門免費理髮或修腳一次,再免費上門探訪一次。 「我們都覺得免費的不挺好嗎?」然而,老年人的防詐騙意識極強,最終只有4位願意接受服務。養老託付他人?銀髮時代的社會轉型「目前不少機構借『養老』之名實施詐騙,導致老年人的養老錢被騙走。」江昱潔理解這種防範心理的來由,正是一些負面事件讓老年人和家庭對社會化養老服務的信任度大打折扣。江昱潔也觀察到,現實生活中,無兒無女的老人會遇到養老規劃與生活照顧上的難題。而即便有子女的部分老年人也可能面臨「誰都指望不上」的局面。新的形勢下,信託重新進入人們視線。車耳介紹,信託既不是舶來品也不只是金融手段,而是古老的人際關係與生產關係。信託不是富人專屬的融資工具,一般人同樣可以運用。在中國,大眾對信託的認識僅限於「金融工具」。江昱潔說,長期以來,信託做了大量例如發放貸款等與其他金融機構同質化業務。 2023年國家推出信託業的「三分類」政策後,產業逐漸回歸本源。信託公司可以其財產獨立、風險隔離等優勢來保障老年人的財產安全。同時,信託這項工具,還可依據老年人意願管理分配其財產、提供金融養老服務。根據規定,在信託公司設立家族信託門檻需要1000萬元、家庭信託門檻為100萬元,現在,他們正在試行無門檻限的養老服務信託。崑崙信託首席顧問黃志斌告訴《財經》,一位50多歲的人士,沒有子女。於是,他提前將自己的部分財產裝入養老服務信託中,等到自己入住養老院,或父母生病需要治療,信託公司將直接從信託帳戶財產中支付相關費用。一位70多歲的老人,上有90歲父母,下有一位腦性麻痺孩子。他在生前逐步將財產注入信託,以確保自己失能失智後,全家人的生活都能得到照顧。譬如孩子進入醫療機構的費用,由信託逐月支付。信託架構下,還會另設監察人,將管錢、管事兩件事分開。將養老這件事託付給金融機構,中國仍在起步階段。從2023年探索,截至今年7月末,崑崙信託成立了15單養老服務信託。他們還有一種設想,與網路養老服務平台合作,將平台連接到信託,老年人先享有養老服務,再由信託公司付款,避免社會機構捲款逃跑的風險。但僅靠信託,尚不足以交付養老大事。意定監護也是不可或缺的配套制度。在中國,無子女老年人、失能失智老年人,做手術、入住養老院,都需要監護人簽字,然而,由政府部門(民政局)、公益組織、公證處或律師來擔任意定監護人,實踐中仍面臨重重阻礙。今年兩會,上海政協委員蔣碧艷在提案中指出,意定監護有牽頭部門不明晰問題。 「民政、政法、醫療、金融、社工,具體落地涉及很多部門,實施過程中可能有很多變數,誰來承擔主要責任?」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副院長蔣浩指出,「有的社會組織如今有非常負責的管理人員,但三五年後換人了,服務的接續性能不能保證?機構的穩定性如何?」這都是銀髮經濟時代亟待解答的製度問題。在盤古智庫老齡社會研究中心主任梁春曉看來,中國老齡社會將至少面臨來自基礎設施、人力資源、社會保障、生育政策、鄉村區域、社會服務、數位鴻溝,以及生命關懷的八大挑戰。江昱潔判斷,隨著老年人口佔比逐漸增加,社會消費方式與產業結構也會隨之改變。這種經濟模式也會帶動中國未來退休金融產業的轉型。復旦大學老齡研究院課題組預測,人均消費水準中等成長速度,2035年銀髮經濟規模為19.1兆元,佔總消費比重為27.8%,佔GDP(國內生產毛額)比重為9.6%;2050年銀髮經濟規模為49.9億億元,佔總消費比重35.000%。「不是年輕人養老年人,而是老年人養年輕人。因為年輕人要拿薪水、要賺錢。」江昱潔說,銀髮經濟未來應是年輕人借科技為老年人提供服務,老年人為服務付費的經濟模式。而實際上,老年人不只是刻板印象中需要關懷的群體,更是可以創造價值的社會資本,這在日本社會的經驗中已經被驗證。 2021年4月,日本政府開始實施修訂後的《高齡者僱用安定法》,規定日本企業可以為有意願工作到70歲的老年人確保就業機會。年滿65歲的企業員工可以自願留在原公司,也可以選擇到其他公司再幹五年,直到70歲後退休。日本發布的2022年就業結構基本調查顯示,日本70歲-74歲族群的從業率達33.3%,超過三成,刷新史上最高紀錄。也就是說,在日本70歲-74歲的老人裡,三人中就有一人還在工作。即使年齡超過70歲,只要身體夠健康,養老這件事,仍然可以託付給自己。根據中國老年學和老年醫學學會2023年調查,中國60歲-69歲低齡老年人中有45%有就業意願。張永利,這位退休的正縣級幹部,對產業佈局和招商引資瞭如指掌,他向《財經》表示,現在依然希望透過其他管道參與到招商引資中。 70歲的朱紅華退休前是北京一家事業單位的會計,也被企業返聘回了會計職位上。 “每天有些事情做,何樂而不為。”在椿萱茂,工作人員邱釙時常能感受到,他服務的長輩,每個人一生都經歷了許多,他們的經驗、判斷、閱歷,彷若一本活字典。 「每位長輩打開,都是一本厚厚的書。」現今,圖書館裡擺放著長輩帶來的《魯迅全集》,日本文學研究的泰斗也住在這裡。大廳二樓的走廊展示著老人拼出的樂高老人院。和園的牆上,掛著的都是長輩一筆一筆所畫的作品。樊沈英的老伴,健康時天天堅持到書畫室寫字。而今,他病倒接近500天。樊沈英慢慢釋然了許多,「我守著他,覺得每一天都是我們額外獲得的。」她決定珍惜天賜的每一天。(財經ThinkTa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