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沒有試圖摧毀世界,那你可能還不夠努力。”—— 邁克·索拉納(Mike Solana)彼得蒂爾旗下Founders Fund首席行銷官在矽谷的權力核心,一種很有意思的現象正在發生。如果說過去的十年是關於“增長”與“連接”,那麼未來的十年,似乎被設定為了“崩潰”與“救贖”。曾經承諾帶給我們飛行汽車和繁榮的科技行業,如今正在押注於一個殘酷的反烏托邦。這種現象不僅是“矽谷哲人王”彼得·蒂爾的個人怪癖,更演變成了一種內嵌於風險投資DNA中的商業模式,有人稱之為末日資本主義(Apocalypse Capitalism)。蒂爾最令人恐懼的地方,不是他信什麼怪東西,而是他一再證明——他有能力把別人當笑話聽的東西,變成你每天活在裡面的世界。• 90 年代末,他在書裡看到“網路貨幣”的概念,轉頭做了 PayPal;十幾年後,比特幣和整個加密貨幣體系闖進現實金融系統;• 他早期押注的馬斯克、山姆·奧特曼、大衛·薩克斯,如今都能左右輿論與政策;• 他長期力捧的怪咖博主柯蒂斯·亞文,原本是網路邊緣人物,如今卻成了美國副總統公開承認的思想來源。在矽谷,有一個專門為這種現象準備的詞:hyperstition(超敘實)。它的意思是:通過構造一個足夠有感染力的故事,不斷重複、放大、模因化,最後把虛構的“預言”變成現實的“制度”。在這套邏輯之下,有一句話格外刺眼:“世界的終結,已經被當成一種商業模式來營運了。”看上去有點不可思議,背後卻是實打實的商業規劃:• 先講一個“文明要崩潰”的故事;• 然後讓資本、技術和政策圍著這個故事重構;• 再把所有人推向一個更有利於自己的未來。這可以用一句更殘酷的總結:他們預言火災,他們兜售滅火器,他們手裡還握著打火機。而在這群人中,彼得·蒂爾是最具哲學甚至神學氣質的那個。他背後那家重要的基金叫Founders Fund,是矽谷最有權勢的風投之一。這家基金的首席行銷官邁克·索拉納(Mike Solana),公開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你沒有試圖摧毀世界,那你可能還不夠努力。”當一個直接受蒂爾影響的核心高管,把“摧毀世界”當成半句玩笑、半句志向時,我們大概可以確認:這代矽谷精英眼裡,真正值得追求的,不再是“建設一個更好的世界”,而是親手設計一個“崩潰版的世界”,並確保自己站在廢墟之上的那一邊。對中文世界來說,這聽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我們已經見過太多“製造焦慮”的商業模式——• 先告訴你:你不夠好,你的孩子會輸,你的職業會被替代;• 再把你推向一門課、一場訓練營、一套“人生系統”。陌生的是:當我們還在罵“販賣焦慮”的時候,矽谷那邊已經在玩一個升級版本——“末日資本主義”:• 焦慮的對象,從“你的簡歷、你孩子的成績”,升級成“國家、貨幣、制度、整個人類文明”;• 推銷的產品,從鎖定你情緒的課程,升級成“逃離舊世界的船票”:加密資產、星際殖民、數字主權、AI 軍工、全球監控基礎設施……如果說“你不夠好,所以要趕緊學”是 1.0 時代的生意,那矽谷某些大佬做的是 2.0:“這個世界不配活了,只是時間問題。所以,你最好趕緊上我的船。”這就是可以叫作“末日資本主義” 的東西,而我們很多人,正逐漸生活在他們製造的超敘實之中。一、從“焦慮訓練營”到“末日敘事”:商業邏輯的升級中文網際網路這幾年,有一整套大家都很熟的生意:• “30 歲之前沒年入 50 萬,你就已經被拋棄了。”• “不會 X 個底層邏輯,你連和別人競爭的資格都沒有。”• “不讓孩子提前起跑,你就是親手毀掉他的人生。”配方高度一致:1. 先給你打一針“你已經落後”的情緒麻藥;2. 再遞給你一門課、一場營、一整套“普通人逆襲指令碼”。這是製造焦慮1.0 版本:把你的職業、孩子、婚姻、身體統統變成一個個可以“收割”的入口。今天,很多人已經學會給這種東西貼標籤、開玩笑,對它免疫了。但是,真正值得警惕的是:當我們在國內吐槽“焦慮販賣”的時候,矽谷那邊已經把這門生意做成了 2.0,高配版。他們不再滿足於嚇你:“你不夠好,你會被時代淘汰。”而是很認真地在講另一個故事:“整個世界都要完蛋:民主會崩潰,美元會崩潰,工作會消失,文明可能被AI 和戰爭一起拖進深淵。你再努力也沒用,唯一的問題是——崩潰那天,你站在那艘船上?”這就是可以概括為的東西:“末日資本主義”。• 焦慮的尺度,從“你個人的命運”,升級成“整套文明的命運”;• 賣的東西,從一門線上課,變成“逃離舊世界的通道”:加密資產、星際逃亡、數字主權、新式軍工、AI 安全話語權……更關鍵的是——他們不是只在嘴上講末日,而是用錢、技術、輿論和政治,把這個故事一點點變成現實版本的“劇情走向”。貝寶黑幫二、敵基督、施密特與“超敘實”:蒂爾的末日工具箱在這套敘事的中心,有一個人繞不過去:彼得·蒂爾。他被叫過“矽谷哲人王”:• PayPal 聯合創始人;• Facebook 等巨頭的早期投資人;• 情報界、軍工、白宮都有他的人脈與佈局;• 他的校友、室友、被他投資或提攜的人,今天基本組成了一個影響全球科技跟政治的大網路。但這幾年,他更讓人側目的,不是賺錢,而是對“敵基督”(Antichrist)和世界末日的執迷。他在公開場合嚴肅討論:• 誰可能是“敵基督”的原型;• 文明為何註定走向停滯與崩潰;• 為何需要一個更強硬、更集權的力量來“接管混亂的世界”。聽上去像宗教狂熱,像中二病;可危險恰恰在這裡,他有把荒誕想法變成現實結構的能力。蒂爾最令人恐懼的地方,不是他信什麼怪東西,而是他一再證明,他有能力把別人當笑話聽的東西,變成你每天活在裡面的世界。• 90 年代末,他在書裡看到“網路貨幣”的概念,轉頭做了 PayPal;十幾年後,比特幣和整個加密貨幣體系闖進現實世界金融系統;• 他早期押注的馬斯克、山姆·奧特曼、大衛·薩克斯,如今都有左右輿論與政策的手;• 他長期力捧的怪咖博主柯蒂斯·亞文,原本是網路邊緣人物,如今卻成了美國副總統公開承認的思想來源。矽谷給這種能力,起了個聽著就很不安的名字:hyperstition(超敘實):通過構造一個足夠性感的故事,把它反覆講、用模因傳播、用資本加槓桿、用媒體和政治推波助瀾,最後讓這個故事自我實現,從“虛構”變成“現實的框架”。蒂爾的玩法是:• 一邊從納粹法學家卡爾·施密特那裡借來那一套“政治就是朋友–敵人的生死鬥”“必須製造生存敵人”的政治神學;• 一邊從宗教末世論裡抽取符號——敵基督、末日決戰、被選中的少數;• 再加上hyperstition 這套現實製造術,把它們合成一種新的“矽谷神學”。在這套神學裡,“敵基督”不只是末日故事裡的角色,還是一個非常實用的政治工具:• 你可以隨時把反對你的人,暗中歸類成潛在的“敵基督陣營”;• 你可以高喊“文明即將毀滅”,要求更多科技主導權、軍工預算和監管豁免;• 你可以在“拯救世界”的名義下,推進一整套對民主制度不利、對技術寡頭極其有利的結構。這已經不是“奇怪癖好”,而是一整套可操作的權力工程。蒂爾關係網三、從“連接經濟”到“末日生意”:多巴胺退場,皮質醇上桌回頭看過去二十年,科技行業曾經賣給我們的,是一種很迷人的承諾:• 世界會越來越互聯;• 資訊越來越透明;• 成本越來越低;• 人人都能受益於這場技術浪潮。智慧型手機、社交媒體、電商平台、線上娛樂……那是一個多巴胺經濟佔主導的時代:• 產品負責提供快感、方便和社交認同;• 使用者沉迷其中,成為平台增長的燃料;• 科技公司靠時間與注意力變現,積累了史無前例的市值和權力。照理說,這幫贏到了資本主義最終關卡的人,應該是世界上最樂觀的一群。但今天,我們看到的,卻是另一幅畫面:• AI 公司不厭其煩地渲染“人類被 AI 滅絕”的可能性;• 加密貨幣項目一遍遍重複“法幣註定崩潰”“國家不可託付”;• 星際殖民被包裝成“地球走向終局之前的人類備胎”;•長生不老、全程監控、殺手機器人、無人機,這些原本只在科幻噩夢裡出現的東西,變成了一家家創業公司的Roadmap。一種“存在性恐懼”,逐漸替換掉了過去那種“技術樂觀主義”。於是出現一種很奇怪的現象:一個曾經承諾飛行汽車和無憂未來的行業,正在把籌碼押在大規模監控、經濟衰退、自動化武器和精神崩潰上。如果說中文網際網路在賣的是:“你不焦慮,就配不上這個時代”;矽谷這幫人賣的則是:“你不害怕世界末日,就無法理解我們為何必須統治一切。”這是一次從“多巴胺生意”到“皮質醇生意”的遷移:前者用快樂讓你上癮;後者用恐懼讓你交出控制權。四、風投的虛無主義:世界末日如何變成一門“優質生意”?問題來了:為什麼“末日敘事”這麼合資本的胃口?答案,非常簡單也非常殘酷——因為風投的數學,天然偏愛“摧毀世界”。傳統投資希望的是:• 穩定現金流;• 可預期的漲幅;• 風險可控。而風險投資玩的,則是冪律分佈:• 絕大多數項目可以歸零;• 只要有少數項目能漲100 倍、1000 倍;• 整個基金就能寫成“傳奇”。在這種結構下,溫和改革沒有機會。緩慢最佳化不會帶來那種等級的回報。於是,最有吸引力的生意,往往長這樣:• 不是“改良計程車行業”,而是乾脆搞出 Uber,重寫出行規則;• 不是“稍微最佳化酒店預訂”,而是搞出 Airbnb 改寫整個住宿業;當這些“行業級顛覆”用完之後,下一步就是: 對法幣系統開刀(加密貨幣);對公共輿論和選舉結構開刀(演算法平台、資訊戰);對安全架構和戰爭規則開刀(無人機、AI 軍工);對生死本身開刀(長壽、生物駭客、數字永生)。有一句話非常到位:“世界的終結,已經被當成一種商業模式來營運了。”為了讓錢持續湧入,風投和創業者需要不斷講出比上一輪更驚悚、更極端的故事:• “如果不由我們來做 AI 安全,AI 就會毀滅人類”;• “如果不盡快逃離法幣系統,你的財富就會在下一次危機中蒸發”;• “如果不把戰場武器化、自動化,你就會輸給下一場戰爭中的‘邪惡軸心’”;• “如果不投資延壽科技,你可能趕不上永生時代的末班車。”在融資PPT上,“末日風險”被包裝成“千載難逢的百億美元機會”:•“我們要做的是:為即將到來的 X 提供唯一基礎設施 / 唯一護城河。”這就是那種分析裡說的:災難,變成了產品的賣點;崩潰,被寫進了公司估值的邏輯。於是,世界末日被硬編碼進了風投公司的企業DNA。蒂爾門徒五、《主權個人》:他們的“末日劇本”不是瞎編的如果你覺得這一切只是幾位大佬精神狀態不太穩定,那就低估他們了。他們背後,是很完整的一套“世界觀劇本”。在矽谷的私密書單裡,有一本1997 年出版的書,被一再提及,把就是經叔翻譯推薦的《主權個人》(The Sovereign Individual)。這本書的核心論點,用今天的話概括,大概是:1. 資訊時代會再分配權力• 財富、知識、資產將高度數位化,輕易跨境流動;• 民族國家最重要的權力基礎——徵稅能力——會被不斷削弱。2. 福利國家和中產安全感會崩塌• 當政府無法有效徵稅、維持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時,• 傳統中產階層將失去那種“好好幹活就能安穩退休”的幻覺。3. 一個“認知精英”新貴族階層將登頂• 這群人擁有高度可轉移的知識、資本和技術能力;• 他們可以像神一樣選國家、選法律、選稅制,把自己變成“主權個人”;• 他們之間的互動,更像神話裡各路神祇之間的較量。4. 剩下的大多數人,會被留在正在腐爛的舊世界裡• 為碎片化的福利、衰敗的公共服務和低品質的工作相互撕咬;• 被民族主義、仇恨動員、宗教與陰謀論填滿;• 在怨恨和虛無中度過一生。對於普通讀者,這像一部冷酷的預言小說;對矽谷的一部分人來說,它更像一本“未來統治者的說明書”:• “你看,歷史本來就是這麼走的,我們只是看得更早。” “我們之所以能站上金字塔頂端,不是因為血統,而是因為認知和技術——這是一種更高級、更合法的統治。”在這樣的世界觀裡,“末日”有了一個非常精緻的轉譯: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天塌了;對他們來說,是舊秩序的清算日,是《主權個人》兌現之時。這就是為什麼,當傳統的“達沃斯黨”還想修修補補、挽救全球化的時候,矽谷的部分精英已經在心底說了一句:“很好,終於開始塌了。”六、新先知、模因戰爭與“科技版十字軍東征”要讓這套末日劇本跑起來,還需要一群新的“福音傳教士”。於是我們看到:管理“美國活力基金”的風投合夥人凱瑟琳·博伊爾,高調宣稱我們正處在“模因戰爭(memetic warfare)的時代”:“造一個模因,我們就會變成那樣。”Meme it and we will be it.她把投資國防承包商、監控系統、軍事化項目,包裝成“捍衛文明的事業”;在公開演講中,她用耶穌受難的故事來論證“歷史的本質是家庭與國家的戰爭”;在社交媒體上,她轉發聖米迦勒大天使的圖像,號召基督徒“與邪惡作戰”;當一位保守派人物遇刺,她第一時間宣佈:“我們正進入一個殉道者的時代。”宗教意象+ 模因戰爭 + 軍工資本,被她揉合成一套非常易傳播的“新神學”:科技創始人是被神選中的工具,投資軍工與監控,是為了與邪惡搏殺,批評他們的人,則很可能站在“敵基督那邊”。圍繞蒂爾,還有類似ACTS 17 這樣的組織——“在技術與社會中承認基督”(Acknowledging Christ in Technology and Society),把科技行業描述成一場新的十字軍東征。這看似很尷尬,實際上非常有效:• 把科技商業包裝成神聖使命;• 把質疑資本的人塑造成“阻礙上帝計畫的人”;• 把政治衝突提升為末日善惡之戰。更諷刺的是:蒂爾本人曾經描述過他心中的“敵基督”:“那是一個不停談論末日、散佈戰爭傳聞,然後用恐懼把你嚇到,把科技與科學控制權交給他的人。”如果你把這句話反過來對照今天矽谷部分風投和創始人的行為,會發現,他描述的這個人,和他們自己,何其相似。七、對普通人的意義:不是“不要焦慮”,而是別把劇本交給他們說到這裡,問題落回我們身上。這些人想什麼,我們改不了;他們怎麼下注,我們也很難左右。但我們至少可以做幾件非常現實、非常“反焦慮收割”的事情:1. 看清那個隱形問題:“誰在用什麼樣的世界末日故事,讓誰交出權力?”以後再看到類似句子:• “AI 終將摧毀所有白領工作”;• “法幣一定會歸零,加密才是唯一出路”;• “國家一定會崩潰,只有鏈上 / 網路國家才可靠”;別只問“這可怕嗎?”而是應該先問:“這句話,對誰最有利?說這話的人,靠什麼賺錢?押在那邊?”你會發現,一旦把這條線看清,很多“時代真相”,立刻會露出它的商業本質。2. 區分“真實風險”與“被包裝的恐懼”風險當然存在,例如:• AI 會重塑大量行業結構;• 貨幣與金融體系也會有長期波動與變形;• 地緣政治與技術軍備競賽都是真事。否認風險,是另一種愚蠢。但你可以用兩個簡單篩子:• 他說的是具體機制,還是只喊“完了完了”?• 他給出的,是具體可執行的應對方法,還是只有一種叫“跟著我”的選項?前者,值得思考;後者,多半是在給自己鋪路。3. 把“末日問題”壓縮成“個人行動清單”大結構我們改不了,但可以問自己幾件事:• 我會不會把所有賭注,都押在一種敘事上?例如把全部積蓄梭哈某個“數字方舟”;• 我有沒有刻意保留一部分不依賴單一系統生存的能力?比如基礎的專業技能、健康、可遷移的思考能力、人際網路;• 我有沒有在情緒之外,認真理解過一兩個關鍵制度是怎麼運作的?例如本國的稅制、社保、選舉、金融監管。這些聽起來很樸素,但本質上是在做一件事:拒絕當那個只會被動接受劇本的人。你可以悲觀,可以憤怒,但千萬別只停在刷短影片罵一句“完了”,然後什麼都不做。八、結語:製造焦慮已經過時,更危險的是“兜售末日”“製造焦慮”這個詞在中文網際網路上已經被用爛了。但真正危險的不是“你要不要為了孩子多報兩個班”,而是有人正試圖用一整套“世界末日”的宏大敘事,來重新分配未來世界的權力與秩序。當我們只把這當成一出怪誕戲、幾句好玩的金句時,他們已經在悄悄改寫:• 誰來制定規則,• 誰掌握資料和武力,• 誰有資格逃離舊世界,• 誰會被留在崩塌的縫隙裡。“製造焦慮”也許的確過時了。但更精緻、更宏大的“末日資本主義” 正在流行。真正重要的,不是我們要不要焦慮,而是在誰的故事裡焦慮,在什麼樣的世界圖景中焦慮。 (不懂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