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遠海養殖,將重塑未來中國人的餐桌七八月份,煙台長島迎來旅遊高峰,每天三四十趟輪船,從蓬萊出發,45分鐘便能上島。趕上晴天,遊客還能乘船前往北端南隍城島的斷崖,看一場絕美日落。南隍城島以盛產頂級海參、鮑魚和海膽聞名,但很少人知道,在小島東側70多公里的渤海灣深處,全年有8個月水溫低於15℃,是中國最適宜養殖海水虹鱒的海域之一。8座大型鋼結構智能深水網箱分佈在這片海域,其中4座專養海水虹鱒。7月15日,歷時一個多月的集中捕撈進入尾聲,最後一批海水虹鱒正在通過吸魚泵輸送至活魚運輸船,半小時就能抵達北隍城島的加工廠。幾個小時後,這批冰鮮鮭魚將經蓬萊轉運至全國,送進超市與餐廳。近兩年,無論學界還是企業,關注的焦點轉向更現實的問題——深遠海養殖能不能真正盈利。誰能率先跑通模式、降低成本、打通市場,或許會重塑未來中國人的餐桌。作為海洋經濟的重要支柱,海洋漁業正在經歷一場從近岸淺海向深遠海挺進的結構性變革。近年來,從北到南,越來越多的沿海城市正以不同路徑投入“深藍試驗”中。2025年1月,在黃海深處離岸約130海里的青島國家深遠海綠色養殖試驗區,養殖工船(左)與中國自主研製的大型深海智能漁業養殖裝備“深藍2號”進行鮭魚聯合收魚作業。圖/新華走向深遠海董雙林是國內最瞭解海水鮭魚養殖的專家之一。他是中國海洋大學原副校長,13年前,他提出設想:能不能在黃海養鮭魚?當時,這是一個頗為激進的想法。大西洋鮭和虹鱒都屬於鮭魚,是典型的冷水魚,對水溫極其敏感,最適合在15至18攝氏度的水中成長,超過20度生長會減緩,超過22度便會大規模死亡。全球鮭魚主產區集中在挪威、智利等地,中國夏季海水水溫偏高,難以滿足鮭魚的養殖條件,長期以來主要依賴進口,或在東北、青海、新疆等地進行淡水養殖。日照東側100多海里外,夏季有一處黃海冷水團,面積約13萬平方公里,水溫常年在4.6—9.3攝氏度。董雙林認為,這裡可能是中國海水鮭魚養殖的突破口。過去七十年,中國海水養殖經歷了“魚、蝦、貝、藻、參”五輪產業浪潮,但都集中在近海。深遠海風浪大,充滿未知與風險,缺乏可用裝置。但裝備升級帶來了轉機。2018年,受挪威啟發設計的桁架型深水網箱“深藍1號”在黃海投入使用,面積約為兩個足球場大小,養殖水體超過5萬立方米,可承受颱風衝擊。2021年和2022年,連續兩年有十余萬尾大西洋鮭被成功捕撈、加工並上市,中國首次在全球溫暖海域實現鮭魚規模化海水養殖。2024年,更大規模的“深藍2號”也開始投入使用。近年來,董雙林又開始研發新的養殖模式,以實現在離岸更近的海域,低成本養殖鮭魚。同樣在山東半島,煙台經海海洋漁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經海”)將目光投向了渤海灣。自2021年起,經海在南隍城島東側的海域先後投放了8個大型智能深水網箱,每個網箱的養殖水體為9.4萬立方米——相當於30到40個裝滿水的標準游泳池。每個網箱只需三四個人常駐,天氣晴朗時,可以眺望到遠處其他網箱的影子。截至7月中旬,已有1500噸成魚出水。海水養殖從近岸向深遠海拓展是一種必然。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之一,也是最大的開發中國家,對優質蛋白需求會不斷增長。但優質蛋白主要來源於傳統畜牧業,增長空間並不大;傳統畜牧業佔地大、耗糧多。相比之下,水產業特別是水產養殖能夠增加食物總量,緩解主糧和畜禽產品供給壓力。董雙林指出,中國耕地和淡水資源有限,如果擴大淡水養殖池塘面積,會佔用耕地資源,並耗費大量的淡水資源,並不可行。近岸養殖也早已飽和,並已經引發一系列的生態問題。以長島為例,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起,長島因大規模養殖海參、鮑魚、扇貝等高價值海珍品,導致水質惡化、物種衰退。2010年之後,一些養殖海帶等水產品的廢水直排入海,海藻、魚類受到重創。2019年,作為國家海洋生態文明試驗區,長島開始對一公里內的近岸養殖全面退養。這一問題並非北方獨有。廣東一位從業十多年的養殖從業者坦言,高密度養殖帶來病害頻發。2018年以來,全國近海養殖開始大規模清退轉型。2023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廣東考察時指出,中國是一個有著14億多人口的大國,解決好吃飯問題、保障糧食安全,要樹立大食物觀,既向陸地要食物,也向海洋要食物,耕海牧漁,建設海上牧場、“藍色糧倉”。今年2月,中央一號檔案再次強調,要建構多元化食物供給體系,其中一個重要途徑便是,促進漁業高品質發展,支援發展深遠海養殖,建設海上牧場。中國深遠海養殖整體仍處於試驗階段,一位長期從業者形容,“現在還處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階段,看誰能先跑通一條路”。2022年6月7日,工作人員在播放“深藍1號”網箱水下畫面,網箱中大概有10萬尾的大西洋鮭。圖/新華2025年4月20日,海南陵水黎族自治縣海域的深海養殖網箱叢集。圖/視覺中國養什麼魚種選擇養什麼,是發展海上牧場的第一道關口,也決定了深遠海養殖是否能跑通、跑遠。在全球鮭魚產業中,挪威是標竿,大西洋鮭佔其海產品出口總值七成以上。相比之下,中國有漫長的海岸線,橫跨南北方,海水魚養殖種類多而散,規模普遍偏小。全國沿海養殖魚類超100種,但2024年的資料顯示,海水魚總產量為216萬噸,僅為淡水魚產量的8%左右。中國工程院院士、國家海水魚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陳松林近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提到,國內主要養殖海水魚的種類有11種,卵形鯧鲹、大黃魚、海鱸、石斑魚排名前四,年產量均超過20萬噸。南北方在品種選擇上也存在差異。南方地區從近海走向深遠海,魚種不是最大難題,金鯧魚、軍曹魚、石斑魚等熱帶魚類,適應性強,生長周期短,市場接受度高。更重要的是,過去十幾年間,華南地區已形成較為成熟的近海養殖產業鏈,從苗種、餌料、藥品到銷售管道一應俱全,向深遠海轉移更像是原有產業鏈的延伸。但在北方,近海養殖過去以扇貝、海參等貝類或海珍品為主,魚類品種選擇尚未形成共識。在這一背景下,選擇大規模養殖海水虹鱒,經海進行了慎重的考慮。經海行銷總監李超解釋,團隊一直在測算不同魚種的投入產出比。相較於其他魚種,海水虹鱒一年內體重可翻倍,附加值更高。更關鍵的是市場需求。虹鱒屬於鮭鱒類,能做生食,深海養成的虹鱒口感及脂肪比不輸於進口鮭魚。2024年鮭魚產銷大會資料顯示,全球年產鮭魚超400萬噸,中國本土產量僅4萬多噸,消費量卻達12萬噸,遠未滿足需求。2023年,經海首次在深水網箱中投放36萬尾虹鱒苗,7個月後,成活率超過95%,收魚產量達600噸。初戰告捷,2024年經海擴大養殖規模,投放超過40萬尾中大規格虹鱒,使用了4個深水網箱養殖。李超強調,他們對標的產品不是國內淡水虹鱒,而是進口大西洋鮭:“我們現在的價格比大西洋鮭低約30%,但口感不差,甚至更適合國人口味。”上半年,經海在南隍城島的養殖基地獲得了全球水產養殖聯盟的認證,成為中國首個BAP認證的海水虹鱒養殖基地。不同於挪威先打造了大西洋鮭的產業鏈,再從近岸走向深遠海,中國海水虹鱒則是一個反向,先投入了昂貴的裝置,再回頭來在產業鏈搭建上進行補課。實際上,國內深遠海養殖的鮭鱒魚類的魚種,仍是“卡脖子”難題,主要依賴於進口挪威和美國。近年來,經海漁業、日照萬澤豐等企業都與相關科研院所等合作,攻關鮭鱒魚類良種、魚類營養飼料、魚類疾病防治等研發工作。但這仍是一個需要長期投入和積累的過程。2025年3月12日,山東煙台,養殖工人駕駛船隻在長島海域養殖區內生產作業。圖/新華讓企業“拎包入住”在長島,陸域面積僅61.16平方公里,海域面積超過3000平方公里。但並非所有海域都適合進行深遠海養殖,近海養殖飽和,作為重點生態功能區,長島如何向深遠海發展?2023年底,長島獲批設立全國首個“藍色糧倉”海洋經濟開發區(簡稱“海經區”)。這是中國第一個主體空間、主導產業、管理權限都在海上的開發區。近一年多來,長島海洋經濟促進局黨組成員唐君瑋在招商引資時發現,意向投資企業問到最多的問題是:“這片海域可以幹什麼?”他們希望瞭解這塊海域資源的價值。“我們想打造一片‘標準海’。”7月29日,唐君瑋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提到,近期他們的工作重心是圍繞“標準海”,牽頭多家科研院所,對核心海域進行本底調查。唐君瑋解釋,借鑑傳統開發區的“標準地”概念,政府提前完成區域評估、基礎設施建設和行政審批,讓企業“拎包入住、拿海即養”。甚至同一片海域不同深度,也可以劃分不同的功能,上層養魚,下層養殖鮑魚。但海域的複雜性遠高於陸地。水深、地形、水流、水溫、溶解氧等參數,都影響著海域的環境承載力,也意味著適養物種和養殖模式的差異。截至目前,海經區已完成11萬畝核心區、5萬畝國家管轄海域的水文、生物、氣候等系統摸底。目前長島已有14個省級及以上的海洋牧場示範區,其中7處是國家級示範區。唐君瑋指出,長島成立海經區,折射出海上牧場的升級——過去,海洋牧場示範區多以企業為主體,打造單體項目,但目前,海上牧場正朝著規模化、集團化方向發展,需要政府部門做更多基礎工作,降低企業入局門檻,提高海洋資源的利用效率。實際上,這一做法並不僅限於山東。在廣東珠海、陽江、湛江、汕頭、汕尾等沿海城市,是通過成立地方國企,作為現代化海洋牧場一級開發平台,收儲海洋牧場用海,整合產業生產要素,開發為“標準海”。陽江推行“標準地”“帶方案”出讓模式,讓養殖企業“拿地即開工”,可以“拎包入住”。“標準海”的開發,有助於降低養殖民企的入局門檻。過去,企業想進入深海養殖領域,需要自己“開荒”缺乏標準、規範和專業的營運模式。陽江海納水產有限公司總經理楊華健也向《中國新聞周刊》提到,一些企業甚至因缺乏經驗,在選址、用海、環評、養殖輔助船的馬力指標申請、養殖許可、陸基配套等環節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幾年都拿不到審批。而現在,政府以平台化方式集中做“前期功課”,大大壓縮項目啟動時間。遼寧大連市長海縣,海洋島鎮的漁民在海洋牧場上作業。圖/新華擺脫“靠天吃飯”楊華健從2011年便開始在陽江探索深海網箱養殖,14年來,他所在的陽江海納水產有限公司業務覆蓋深海養殖的整個供應鏈,摸索出一套適應南海海洋牧場養殖模式。最高時,年產優質海水魚達5000多噸,年產值超1億元。“目前,近海養殖已經培育了成熟的產業鏈,涵蓋苗種、飼料、動保藥品、流通等,南海深遠海養殖具備了產業化的基本要素。”楊華健說。但想從近海走向深遠海,海況等自然條件惡劣,人員也難招,其中最大的變數是颱風。因此,對標挪威等海洋強國並不現實——挪威位於高緯度,大多數是峽灣養殖,海況相對穩定,不會出現颱風。但據統計,西北太平洋及南海每年約生成26個颱風,其中一半左右影響中國沿海,大約7個會登陸中國。7月下旬,今年第6號颱風“韋帕”兩次登陸廣東,楊華健“只能直面和硬扛”。在楊華健看來,目前尤其是南海地區,深遠海養殖仍缺乏一種自動化資訊化程度高、環境友好可持續、養殖相對安全,又可以實現大規模產出的生產方式。目前,各地正嘗試不同的解決方案。比如湛江在研發抗風浪裝備,聯合海工企業,開發“恆燚1號”等養殖平台,設計抗風浪等級高達17級。2024年以來,投入了5種型號的大型養殖平台和160多套HDPE網箱,從原來的10米等深線海域推向25米等深線海域投放養殖試驗。相比之下,楊華健坦言,一般養殖戶更願意選擇性價比更高的HDPE重力式網箱。一套造價約50萬元,可抵禦12級颱風,儘管水體僅6000立方米,但價格僅為傳統桁架網箱的十分之一。“你買十個也才500萬元,不用幾十米深,成本更可控。”但挑戰在於,當前使用的HDPE網箱,最多抵禦五年一遇的颱風,面對更極端的天氣狀況仍無力招架。實際上,桁架式網箱也面臨同樣的問題,網箱雖不會出問題,但不能保證網不破魚不死。楊華健坦言,現在海水魚價格高,只要能挺過小颱風,利潤空間還在。但極端天氣一來,“四年賺的錢,一次全打回解放前”。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交通建設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交股份”)總工程師林鳴表示,深遠海養殖的核心問題,是安全。他提出的新構想,是建設大規模海上防護設施,圍成10—20平方公里的“遮掩水域”,形成固定養殖基地。這意味著,抗風浪的安全性提高,海域的養殖密度集中、資源利用率提升,更易形成高效、低成本的維運體系,也可以結合風電等模式推動綠色養殖。相比華南,北方深遠海養殖面臨的挑戰不是颱風,而是高溫難熬的夏天。虹鱒適宜水溫在22℃以下,一旦超過24℃就可能大規模死亡。在煙台,經海漁業目前只能採用“陸海接力”方式:先在陸地淡水中育苗,待苗種長到一定規格,再投放到深遠海網箱養殖。但受制於海水溫度,每年只能在海裡養殖9—10個月,7月前後必須全部起捕。對企業來說,為了保證出魚時的規格,要購買更大的苗種,推高了成本。近年來,董雙林團隊研究,可以在長島附近的海域建幾公里長的“水下牆”,將深層冷水引導至表層,形成“人工上升流”,降低夏季水溫,“就差兩度,魚就能活過夏天”。這一設想仍在可行性研究階段。他目前也在與相關企業討論一個過渡期的方案:建造一種可在近岸海域養殖鮭魚的裝置,夏天可抽底層涼水幫助鮭魚熬過高溫兩個月,其他時間採用普通桁架式網箱方式養殖鮭魚。在董雙林看來,當前這些模式探索的核心目標,是實現鮭鱒魚的全年養殖,降低企業購買大規格苗種的成本,同時掌握議價權,否則目前這些海水鮭鱒魚的養殖只能算是“商業活動”,而不是一個真正的“產業”。更重要的是,國內有八十多萬人從事近海養殖,向深遠海養殖過渡,多是依靠高自動化、無人化的裝置來替代,勢必會帶來就業衝擊。像長島這樣的探索,可以通過海水養殖、加工生產和當地的旅遊聯動,實現三產融合,為漁民轉型和就業創造空間。董雙林提到,深遠海養殖還有一個繞不開的挑戰:雖然遠離近海能夠減少海域污染,但目前深遠海的養殖,在運輸環節仍大量依賴柴油,很難稱得上“綠色低碳”,未來需要通過集約化、智能化、綠色的新裝置,降低能源消耗和碳排放。從長遠看,這些探索的最終目標,不是單純養好一條魚,而是要養殖真正讓普通人買得起、吃得上的深遠海養殖鮭魚,讓鮭魚成為“藍色糧倉”的“主糧”之一。 (中國新聞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