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為鑑:1930年《斯姆特-霍利關稅法》與全球經濟危機

1930年6月17日,美國總統胡佛簽署《斯姆特-霍利關稅法》。

這部法案將美國對2萬種進口商品加征平均53%的關稅,隨後加拿大、英國、法國等25國旋即發動報復性關稅反擊。

該法案的推出,將1929年爆發的全球經濟危機推向高峰,演變為持續十年的全球大蕭條。

01 風暴前夜:經濟泡沫的破裂

1920年代的美國沉醉於"咆哮的二十年代"(Roaring Twenties),這是一個充滿活力、繁榮和變革的時期。

道瓊斯指數短短五年內(1924年到1929年)上漲了約500%,福特流水線晝夜轟鳴,華爾街金融家們宣稱"永久繁榮時代"已然降臨。

然而浮華之下暗流湧動:股市的快速上漲引發了投機熱潮,為1929年的股市崩盤埋下了隱患;農業收入相較工業腰斬,中西部農場主在過剩的小麥堆中破產;工業產能超出國內需求30%,底特律的汽車庫存堆積如山。

當1929年10月24日"黑色星期四"降臨時,股市崩盤不僅戳破了經濟泡沫,更撕裂了社會共識——究竟該用自由市場還是政府干預來挽救危機?

02 政府干預:三重推力推動法案誕生

1929年10月24日,紐約證券交易所的股票崩盤拉開大蕭條序幕。

在這場席捲全球的危機中,美國農業首當其衝:小麥價格從每蒲式耳1.25美元暴跌至0.39美元,農場主抵押品價值蒸發40%,中西部農業帶陷入絕望。

此刻,共和黨參議員雷伯恩·霍利(Reuben S. Hoey)和眾議員威利·斯姆特(Willis C. Hawley)提出的關稅法案,成為政客眼中“拯救美國”的救命稻草。

《斯姆特-霍利關稅法》的核心推動者:參議員裡德·斯姆特(Reed Smoot)和眾議員威利斯·霍利(Willis Hawley)

該法案的誕生主要有三重推動力:

第一重推動力:農業危機催化民粹浪潮

1920年代美國農業機械化帶來產能過剩,全國耕地面積較1914年擴大40%,但歐洲戰後復甦導致農產品出口銳減。

此時,全球棉花市場供過於求,價格暴跌,而印度作為主要的棉花生產國,憑藉其較低的生產成本和英國殖民地貿易體系的支援,在國際市場上佔據了重要份額,這一局面加劇了美國棉農的困境。

與此同時,經濟大蕭條的爆發導致美國農場主的抵押資產價值大幅縮水,許多棉農面臨破產風險,催生出“最後一根稻草運動”(Last Straw Movement)——他們堅信關稅高牆能阻擋外國廉價農產品的湧入。

第二重推動力:政治博弈裹挾工業利益

《斯姆特-霍利關稅法》最初是作為一項旨在保護美國農業的關稅法案提出的。然而,隨著立法處理程序的推進,其他利益集團也紛紛加入遊說行列,試圖將更多商品納入關稅保護範圍。

匹茲堡(美國重要工業城市)鋼鐵巨頭組織了強大的遊說團隊,要求將生鐵關稅從75美分/噸提高至1.25美元。他們聲稱,此舉可以保護1.2萬個煉鐵爐崗位。

此外,棉紡業也積極參與了遊說活動。他們要求將進口坯布的關稅翻倍,聲稱這樣可以挽救新英格蘭地區5萬紡織工人的工作崗位。

隨著越來越多的工業利益集團加入遊說行列,法案的範圍不斷擴大。最終,887種工業品被納入關稅保護範圍。

總的來說,農業利益集團希望通過關稅保護農產品價格,而工業利益集團則希望保護國內工業免受外國競爭。

兩者聯合推動了法案的通過,但這種聯合也使得法案的範圍遠遠超出了最初的設想。

第三重推動力:孤立主義思潮全面抬頭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是國際聯盟(League of Nations)的主要倡導者之一。

然而,美國參議院在1919年和1920年兩次拒絕批准《凡爾賽和約》,其中包含加入國聯的條款。

這一決定反映了美國國內孤立主義情緒的高漲,許多美國人認為,加入國聯將使美國捲入歐洲的事務,損害美國的國家利益。

1924年美國通過《移民法》(Immigration Act of 1924),該法案對移民進行了嚴格限制,特別是對來自東歐、南歐以及亞洲移民。

而1930年《霍利-斯姆特法案》可以說是延續了這種“美國堡壘”的思維,即通過孤立主義和保護主義政策,將美國與外部世界隔絕,試圖通過內部資源和市場來實現經濟復甦和社會穩定。

03 立法博弈:1028名經濟學家的失敗抗爭

1930年5月,1028名經濟學家(佔當時全美經濟學界的90%)聯名致信胡佛總統,警告“高關稅將摧毀國際信用體系,招致災難性報復”。

汽車業巨頭亨利·福特在白宮花了一整個晚上力圖說服胡佛否決該項法案,他稱它為“一項愚蠢的經濟政策”。

然而,胡佛堅持認為新的關稅法案能夠改善國內經濟局面,並且通過允許關稅委員會提出調整建議,可以靈活應對可能出現的問題。

歷史證明,胡佛的這一決策是一個嚴重的誤判,進一步加劇了大蕭條的嚴重性。

回顧這段歷史,這些經濟學家的抗爭之所以未能成功,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

國會分肥政治(Pork Barrel Politics)

在《斯姆特-霍利關稅法》的立法過程中,國會內部的“分肥政治”現象表現得淋漓盡致。

即議員們為了爭取各自選區的利益,將各種商品和服務納入關稅調整範圍,導致法案內容極度膨脹和複雜化。

參議院對該法案進行了1253次修正,平均每小時通過3項關稅調整。

議員們為了爭取各自選區的利益,紛紛將本地產業的產品納入關稅保護範圍。

例如,阿拉巴馬州的議員為本地鉛筆製造商爭取到了每支0.5美分的關稅,而明尼蘇達州的議員則為聖誕樹裝飾球設立了特別稅目。

這種立法過程中的利益交換和妥協,使得法案內容極度膨脹,最終涵蓋了887種商品,遠遠超出了最初的立法意圖。

總統妥協綏靖

儘管赫伯特·胡佛總統私下承認《斯姆特-霍利關稅法》“充滿經濟謬誤”,但他最終還是屈從於黨內壓力,簽署了這項法案。

胡佛試圖通過法案中的“彈性條款”來緩解自己的顧慮——該條款允許總統在關稅委員會的建議下調整稅率。

然而,這一條款在實際操作中從未被有效行使過,關稅委員會也從未真正利用這一權力來調整稅率。

因此,所謂的“彈性條款”最終成為了一種象徵性的安慰,而法案的實際效果卻引發了貿易戰,進一步加劇了大蕭條的嚴重性。

胡佛的這種妥協綏靖行為,反映了當時美國政治中的複雜現實。一方面,胡佛深知貿易保護主義的潛在風險;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面對國內利益集團和黨內政治壓力。

輿論誤導公眾

在《斯姆特-霍利關稅法》的立法過程中,輿論對公眾的認知產生了顯著的誤導作用。

《紐約時報》鼓吹“關稅保護就業”,聲稱通過提高關稅可以保護美國國內產業,從而創造更多就業機會。

與此同時,《華爾街日報》則聲稱“外國報復只是虛張聲勢”,認為其他國家不會採取實質性的報復措施,即使有報復,其影響也將是有限的。

這些輿論觀點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公眾和市場的預期,使得許多人對貿易保護主義政策抱有不切實際的樂觀態度。

1930年3月,當參議院以44:42的微弱優勢通過《斯姆特-霍利關稅法》時,道瓊斯指數竟短暫上漲,折射出市場的集體誤判。

儘管許多經濟學家和商界領袖對法案的後果發出了警告,但市場參與者似乎被輿論所誤導,認為關稅法案將對經濟產生積極影響。

04 全球震盪:1930-1934年全球經濟塌縮

第一沖擊波:國際貿易體系的崩塌

《斯姆特-霍利關稅法》生效後,引發了全球範圍內的貿易戰,國際貿易體系迅速崩塌。

在法案生效後的12個月內,25個國家明確實施了報復性關稅措施,而超過60個國家通過各種方式對美國的貿易政策做出了負面反應以表達不滿。

加拿大作為美國的重要貿易夥伴,於1930年7月對美國96%的商品加徵了34%的關稅,這一舉措直接導致美加貿易額在一年內暴跌75%,兩國之間的貿易關係陷入嚴重緊張狀態。

法國於1930年8月建立了進口配額制度,對美國汽車等關鍵商品實施嚴格限制。這一措施使得美國汽車對法出口量驟降90%。

德國於1930年9月實施了外匯管制,凍結了美資企業利潤匯出的60%。這一措施不僅限制了美國企業在德國的經濟利益,還進一步加劇了兩國之間的經濟摩擦。

義大利、西班牙、英國等紛紛採取了類似的報復性措施。

世界貿易總額從1929年的330億美元斷崖式下跌至1932年的120億美元,萎縮幅度超過63%,遠超同期全球工業產出42%的降幅。

更具破壞性的是,金本位制在關稅戰中徹底崩潰。

金本位制是當時國際貨幣體系的基礎,其崩潰導致國際支付體系陷入癱瘓,各國貨幣匯率大幅波動,國際貿易和投資活動受到嚴重阻礙。這種混亂的國際金融環境進一步加劇了全球經濟的不穩定,使得各國難以通過正常的經濟手段恢復經濟增長。

第二沖擊波:美國經濟的反噬

胡佛政府原本期待通過《斯姆特-霍利關稅法》獲得“貿易保護紅利”,然而這一期望最終化為泡影。

1930年6月17日,《斯姆特-霍利關稅法》正式簽署成為法律時,大蕭條剛拉開序幕,美國失業人數為430萬人。到1932年,美國失業率飆升至近24%,失業人數達到1200萬。同時,超過5000家銀行倒閉,數十萬人流離失所,被迫住在被稱為“胡佛村”的簡陋棚戶區。

胡佛村

從1929年到1933年,美國的進口額從44億美元驟降至15億美元,降幅達66%;出口額從54億美元跌至21億美元,下降了61%。同時,美國的國民生產總值從1929年的1031億美元下降到1931年的758億美元,並在1933年進一步跌至556億美元的歷史低點。

中西部農場主發現,儘管外國農產品被高關稅擋在了國門外,但國內過剩產能仍然將價格壓向深淵。1932年,艾奧瓦州的玉米價格跌至每蒲式耳0.32美元,全美農場破產數突破20萬戶。為了穩定價格,胡佛政府被迫採取極端措施,收購併銷毀了600萬頭生豬。然而,這一舉措不僅未能解決問題,反而導致腐爛的動物屍體引發大規模鼠患,進一步加劇了農業危機。

底特律的汽車製造商陷入了雙重困境。一方面,德國的報復性關稅封鎖了35%的歐洲市場,使得美國汽車在國際市場上失去了重要份額;另一方面,國內特種鋼材價格因關稅暴漲22%,大幅增加了生產成本。通用汽車不得不關閉17家工廠,導致10萬工人失業,加入領取救濟面包的長隊。

05 體系重構:從貿易廢墟中重生

在1932年的總統選舉中,胡佛因未能有效應對大蕭條,被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擊敗。

羅斯福以壓倒性的優勢贏得了選舉,反映出美國民眾對胡佛政府經濟政策的不滿。

同樣的,《斯姆特-霍利關稅法》的主要推動者,參議員雷伯恩·霍利和眾議員威利·斯姆特,都在1932年的選舉中失去了他們在國會的席位。

羅斯福總統上任後,開始致力於降低關稅,以恢復國際貿易和經濟復甦。

1934年,新任總統羅斯福推動《互惠貿易協定法》(Reciprocal Trade Agreements Act),授權總統與外國元首進行談判,以降低雙邊關稅。

該法案標誌著美國關稅政策的重大轉變,將關稅調整的權力從國會轉移到了總統手中。

在這之後,國務卿赫爾與29國簽訂雙邊協定,到1947年美國對外關稅平均下降44%,這也為關貿總協定(GATT,即國際貿易組織WTO前身)奠定了基礎,美國對外貿易逐步走向正途。

06 結語

斯姆特-霍利法案的慘痛教訓催生了現代多邊貿易體系。

歷史證明,貿易保護主義不僅未能幫助美國走出經濟困境,反而使全球經濟陷入更深的衰退。

著名經濟學家克魯格曼(Paul R. Krugman)在復盤1930年法案時指出,貿易保護主義是一種短期看似有效,但長期有害的政策。

當今世界,若重蹈《斯姆特-霍利法案》覆轍,摧毀的不僅是貿易往來,更是人類用兩次世界大戰的鮮血澆築的多邊信任。

如今,那些重提“美國優先”的政客,若不能汲取歷史教訓,終將淪為“美國困境”的新製造者。 (經濟學習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