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之間，沒那麼容易判斷輸贏

中美之間的這場較量並未真正終結，而是走向了一個更加深沉、更加戰略性的階段。這不是一個開始的結束，也不是一個結束的開始，而是一場全球秩序重塑中的深水迴響。

這不是一個開始的結束，也不是一個結束的開始。

會談進行得似乎相當順利，雙方釋出善意也達成共識，關稅急劇下降，一切彷彿都恢復了正常。市場大大鬆了一口氣。股市在笑漲，黃金在鬧跌，從川普上任以來的，任性妄為、極限施壓、犯天下之大不韙等等，似乎都一下子消失了，人們如釋重負、歡歌笑語。這好像就是一個開始的結束。川普開了個頭，難以持續，於是結束了。一切就要進入正軌。

但是，也許沒有。

美國是輸是贏？

就像是許多人在不斷詢問的一個問題，究竟是誰贏誰輸？

美國沒有“贏”。在一輪狂風驟雨般全球濫施關稅、對中國一輪輪變本加厲的打壓之後，全球對美國的國際認同被大幅消耗。雖然全球多邊機制確實遭到了毀滅性打擊，但美國的單方面霸凌也恐怕難以成為主流。隨即而來的甚至是包括盟友的譴責、反制。一季度美國GDP環比增長為負，所有機構、專業人士等對未來美國經濟衰退的預期不斷提高，金融市場幾經劇烈震盪，美國史上少見的“股匯債三殺”頻現，中小企業和個人難以承受通膨之痛，而巨富商賈們無法承受財富腰斬和供應鏈斷鏈之痛。正是在這種大背景下，美國才會急於接觸和達成初步共識，並取消了所謂“解放日”後的一系列無理舉措。

但美國也談不上“輸”。10%的對全球加征關稅來得莫名其妙，在其後的幾番“加碼”後，竟然就顯得那麼無傷大雅和無足輕重了，未來恐怕就會成為常態中的一環、長期中的錨定。由於川普的“訛詐”策略過於猛烈，以致於世人很難判斷或評價他的底線到底在那裡。也許他的手段沒有底線，因此他的底價也是沒有底線的。

坊間總有一種揣測，川普究竟是一個缺乏理性的狂人，還是一個偉大的戰略家。這種揣測本身就缺乏理性。可能是一個平庸的政客偶有靈感，也可能是一個相當有智慧的政治家下了臭棋。

歷史和政治都是由太多不可預測和不可控制的因素組成的。誠如川普將所有功勞歸於自己，而將所有問題歸於拜登。至少可以知道的是，他並沒有喪失基本的判斷力，就像是他最深刻理解和想要運用的，是在他背後的美國，這個龐然大物幾十年來的全球影響力和綜合實力，只是方式不同。有的人試圖將這種影響力和實力塑造成“上帝”，以感召人心；而川普也許更傾向於將其塑造成“撒旦”，用以恫嚇世界。

中國是輸是贏？

中國究竟是輸是贏？也是大眾所熱心的話題。

尤其是在關稅調整之後，為什麼我方對美是10%而美對中是30%，整個網路展開了數學大比拚。事實是，中國策略兼具靈活性與對等性。所謂“解放日”後的關稅加征退回，儘管部分關稅有所退還，但美國仍保留對部分國家徵收10%關稅的權限，中國也同步保留相應措施。

此間最值得關注、而幾乎完全被數字計算忽略的是，為什麼關稅“退讓”雙方在數字上似乎呈現了“不對等”狀態？根本原因是，在所謂“解放日”之前，中國的對等反制主要策略是“精準反制”，包括對主要農產品、能源等進行加稅，並且進行關鍵商品出口管制，對一些企業進行管控等。而四月後中國策略變成“全面對等反制”，即美方加征多少，中方加征多少。

從“精準反制”到“全面對抗”，原因何在，意義何在？

川普上任百日前後發動所謂“關稅戰”，儘管混亂不堪，實則有備而來。1月、2月的“芬太尼”問題等等，可謂鋪墊。成為中美雙方的關稅“大戰”前的相互“摸底”。連續無理加征關稅，美國希望看到中國的反制可能性和底牌在那裡。中國的“精準反制”顯示出，即便美國不斷升壓，仍能保持冷靜，在維護全面利益的前提下做出精準策略，避免過大損失。或依此及其它方面進行判斷，川普在接下來的四月一舉拋出“大殺器”，預期中國仍然需要“尋找精準”“避免衝突”而會“左右為難”。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中國隨即改變策略，正面回應採取強制措施，用幾輪全面反制打亂了川普“交易的藝術”，逼迫美國主動回到談判桌前。

中國一季度經濟韌性強勁當然是其基礎，4月外貿資料亮眼成為底氣，但外貿佔GDP比重仍達35%，穩定出口對產業升級至關重要。中方出於戰略緩衝需求，通過磋商機制爭取時間窗口。

因此，這不是簡單判斷的“輸贏”之旅。無論選擇扮演神祇，還是化身惡魔，我自有應對之策。唯有勢均力敵，才能真正達成共識。

這不是一個開始的結束

此次關稅調整未徹底解決中美在科技冷戰、市場准入等領域的結構性矛盾，但為解決這些問題創造了對話平台。

中美建立經貿磋商機制的戰略意義在於，從對抗到對話的里程碑。

首先，這是危機管控的安全閥。機製為雙方提供了常態化溝通管道，避免關稅戰螺旋式升級。2025年4月美國對華關稅一度飆升至125%，導致全球供應鏈震盪、金融市場震盪、經濟前景悲觀、開發中國家和新興市場因外溢效應面臨危機等。而制度化溝通管道的建立，標誌著雙方從“臨時性接觸”轉向“常態化溝通”。這一機制通過定期評估與爭端調解流程，如“定期評估+爭端調解”設計等，降低了單邊行動升級的風險，為後續解決分歧提供了框架。

避免“以牙還牙”的惡性循環。“鬆綁—觀察—再博弈”的設計為動盪的全球經濟注入了階段性確定性。

這也是結構性矛盾的緩衝帶。機制雖未解決核心分歧，但通過議題分層處理緩解了即時衝突。機制允許雙方在保留部分關稅的同時暫停對抗性措施，緩解了企業供應鏈成本和通膨壓力。同時，爭取了技術自主與產業升級的時間窗口。這種“擱置爭議、聚焦務實”的策略，為後續談判預留了政治空間。

當然，關注中美會談的絕對不只是中美雙方，這是全球矚目的時刻，此次磋商機制建立也是全球治理的試驗田。機制的“有限期緩和”模式為其他領域如科技、氣候等，提供了談判範本。雙方在聲明中強調“履行承諾情況”為前提，這種條件性合作可能被覆制到半導體出口管制等敏感領域。世界貿易組織稱此舉是“向前邁出重大一步”，正是對這種增量式合作的肯定。

雙方在聯合聲明中明確“維護多邊貿易體系”，這為陷入僵局的WTO改革注入新動力，尤其在數字經濟、綠色貿易等規則空白領域。例如，中美可探索在新能源、綠色技術等新興產業建立聯合標準，同時推動智慧財產權保護、市場准入等議題的實質性突破。

這也不是一個結束的開始

關稅戰似乎告一段落，但科技冷戰是否會螺旋升級？

儘管關稅問題似有所緩和，但美方對中國企業的出口管制未鬆動，半導體、量子計算等領域仍被排除在機制外。美國2025年1月生效的《對華高科技投資限制》明確禁止美企投資中國半導體、AI和量子技術領域，中方則通過《科技自立自強》戰略加速國產替代。

機制若無法納入科技議題，可能淪為“表面緩和”。半導體等關鍵領域的技術博弈，將成為談判桌上最堅硬的"政治礁石"。當地時間2025年5月13日，緊隨雙方公佈會談共識後，美國商務部正式發佈檔案廢除拜登政府的人工智慧擴散規則，同時宣佈採取額外措施加強對全球半導體的出口管制。

技術標準的競爭未來或超越關稅層面。美方通過“小院高牆”戰術，要求日本、荷蘭等盟友同步維持對華半導體裝置出口限制，試圖將中國隔離在新一代技術標準之外。而中方在新能源、人工智慧等領域的技術突破，反而可能刺激美方採取更激進的遏制措施，形成“技術突破→制裁加碼→反制升級”的惡性循環。

針對中國半導體裝置國產化率不足的“產業斷鏈工具”還在釋出，與此同時，美國正同步擴大對華14nm以下半導體裝置的出口限制，而中方暫停的非關稅反制措施中，稀土出口管制仍是潛在王牌。這種“關稅+技術”的雙重博弈，將全球產業鏈推向“分叉路口”——跨國企業為規避風險，加速將低端產能轉移至墨西哥、印度等“美國友岸”，而高端技術領域的“脫鉤”趨勢恐難以逆轉。

在數字貿易規則的主導權爭奪恐也將成為“新戰場”。中美在資料跨境流動、數字稅等領域分歧顯著。美國試圖通過《美英數字貿易協定》建構“非中國體系”，而中國則依託RCEP推動區域數字標準。機制需解決這些規則衝突，例如明確“資料本地化”的例外條款，否則可能引發新的摩擦。

一切才剛剛開始

此輪“關稅戰”再次證明，沒有共贏的輸贏無法持續。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偉大”不能是以其他國家為“代價”的。

此次關稅調整標誌著中美從對抗螺旋轉向動態平衡的新階段。雙方在產業鏈深度繫結、國內政治壓力和全球格局變化的三重驅動下，選擇以有限緩和替代全面脫鉤，但核心矛盾如科技競爭、規則博弈仍未化解。

對中國而言，需以戰略定力+戰術靈活應對美方的不確定性。一方面通過RCEP、一帶一路深化市場多元化，最佳化出口結構，加速向價值鏈高端攀升；另一方面強化《不可靠實體清單》《反外國製裁法》等法律武器，留出博弈空間。

對美國而言，則需摒棄單邊主義思維，在維護自身利益的同時尊重中方核心關切。這種"以合作促改革"的路徑，為破解大國競爭困局提供了新思路。

此次關稅破冰是全球化處理程序中的關鍵轉折點，它不僅重塑了中美經貿關係的底層邏輯，更向世界傳遞了"合作共贏"的強烈訊號。

當然，前路仍有風雨，磋商機制也只是個開始，需要面對的問題還很多。美國會否反覆猶未可知。我們也仍需做好自己的事。

唯有在競爭中尋求共同進化之道，才能避免零和博弈的深淵，為動盪中的世界經濟注入確定性。 (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