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法》：川普家族的金庫鑰匙，還是美國金融的定時炸彈？

推進數位資產發展，是川普政府金融政策的重點事項之一。在競選期間，川普便承諾將推動美國成為全球加密貨幣領域的領導者，強調必須擁抱數位資產以推動經濟增長與科技創新。上任首周，川普便簽署行政命令，要求加強美國在全球數位資產體系中的主導地位。

今年3月，他簽署行政令，設立“戰略比特幣儲備”和“美國數位資產儲備庫”。在5月於拉斯維加斯舉行的比特幣大會上，副總統范斯與川普長子小川普雙雙出席並行表講話。

國會眾議院金融委員會將2025年7月14-20日這周稱為“加密周”（Crypto Week），旨在審議並通過《數位資產市場清晰法案》（Digital Asset Market Clarity Act，簡稱CLARITY Act，《清晰法案》），《反央行數字貨幣監控國家法案》（Anti-CBDC Surveillance State Act）和《指導與建立美國穩定幣國家創新法案》（簡稱GENIUS Act，《“天才”法案》）。最終，《“天才”法案》已由川普簽署正式成為法律，《清晰法案》和《反CBDC監控國家法案》將送往參議院審議，三項法案加速推進標誌著美國對加密貨幣從“監管模糊”向“框架建構”的戰略轉折。

《“天才”法》的核心在於填補美國在穩定幣監管方面的法律空白，使數位資產從“灰色地帶”走向可監管的制度化軌道，並因此獲得主流金融市場的更廣泛接受。穩定幣是一種以法定貨幣或其他資產作為支撐的加密貨幣，旨在克服傳統加密貨幣（如比特幣、以太坊）因受市場供需、政策變化和投資情緒等影響而產生的劇烈波動。通過錨定美元等穩定資產，穩定幣可顯著提升幣值的穩定性，更適合用於日常支付、資產交易和價值儲存。

一、立法聚焦“穩定幣”監管規則

在全球範圍內，美國在數位資產相關立法方面並不算走在前列。早在2024年12月，香港特區政府就發佈了《穩定幣條例草案》；同月，歐盟的《加密資產市場監管條例》也正式生效。英國金融行為監管局於2025年4月提出加密資產監管框架草案，新加坡金融管理局則於2025年6月正式實施針對數字代幣服務提供商的新規。在此背景下，長期看好數位資產前景的川普希望加快美國在全球加密監管競爭中的步伐，力促國會儘早完成立法。

《“天才”法》的核心目標，在於填補官方對於“支付型穩定幣”的承認和監管空白，從而在提供寬鬆發展環境的同時，為“支付型穩定幣”確立規則。

一方面，該立法首次在官方層面確認了穩定幣的合法地位，緩解了市場對其長期處於“灰色地帶”的擔憂，幫助穩定幣正大光明地進入金融體系。儘管此前已有企業發行穩定幣，但始終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導致華爾街為代表的主流市場與之始終保持距離。新法律則將穩定幣界定為“與美元掛鉤的數位資產，可按1:1比例兌付美元或其他高流動性資產，如美國國債或聯準會存款”，並明確其不屬於證券、存款或銀行負債，因此不受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的直接監管，而被視為一種支付工具。

另一方面，該立法也首次為穩定幣的發行與流通確立了系統性的運作規則與監管責任。首先，此法在聯邦層面建立起穩定幣監管體系，並引入分級監管模式，以協調聯邦與州政府之間的監管分工與合作。其次，為保障穩定幣的穩定性與市場信任，該立法設定了嚴格的儲備要求。任何人如未獲得“支付穩定幣發行人”的許可，不得發行或銷售與美元掛鉤的支付型穩定幣。發行方必須以100%的流動性資產（如美元、短期美國國債或聯準會存款）作為儲備，並需每月公開披露儲備構成。此外，發行方還須遵守嚴格的市場宣傳規範，嚴禁誤導性陳述，特別不得聲稱穩定幣獲得美國政府背書、受到聯邦存款保險保護或屬於法定貨幣。此法將穩定幣發行方納入《銀行保密法》監管範圍，要求其建立全面的反洗錢和制裁合規機制，包括開展風險評估、名單核查、客戶身份識別等。所有發行人還必須具備依法凍結、銷毀或扣押支付型穩定幣的技術能力，以配合財政部打擊利用穩定幣規避制裁、從事洗錢等非法活動。最後，消費者保護也是該立法的關切事項。此法規定，如果發行方破產，將優先保障穩定幣持有者的債權，以防止發生兌付危機等風險，保護消費者利益。除外，該立法還通過制定明確規則、鼓勵負責任的創新，為數位資產活動提供政策支援，吸引更多數字金融業務落地美國。

儘管新法律在監管與限制方面著墨頗多，使穩定幣不再處於“野蠻生長”的自由狀態，但從長期來看，這種規範化反而有利於使其獲得更大發展。通過建立明確的法律框架，穩定幣得以在合規前提下進入主流金融體系，風險降低、可信度提高，本身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官方背書”。此前，美國財政部長貝森特在參議院聽證會上表示，在立法落地後，預計到2028年，穩定幣行業的整體規模可能將達到當前的八倍左右。

受到政策激勵，美國市場已開始蠢蠢欲動。尤其是處於直接競爭位置的傳統金融機構，正面臨穩定幣對其核心業務的結構性衝擊。為應對來自如Circle等專注於區塊鏈技術和加密貨幣的金融科技企業的競爭，美國銀行業已開始探索將穩定幣納入其業務體系。包括摩根大通、花旗銀行在內的多家大型銀行，以及沃爾瑪等零售巨頭，均表示正在考慮發行自有穩定幣，以搶佔未來數字支付市場的先機。

二、讓美元再次偉大？

穩定幣與美元之間本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目前，約九成穩定幣錨定美元，其在全球市場的流通本質上已成為“數字美元”的延伸。《“天才”法》的出台，體現出美國意圖通過穩定幣支撐美元體系，並通過“美元上鏈”重塑其對全球金融基礎設施的主導地位。該立法明確規定，合格的支付型穩定幣需以美元、美債等高品質資產作為儲備，從而保障其兌付能力和穩定性。

這一規定將從結構層面緩解美國國債需求疲軟的問題。隨著穩定幣在全球範圍內的廣泛應用，世界對美元的需求將持續上升，從而壓低美債收益率，使美國政府更容易以低成本擴大債務規模，並實現美債資金的數位化循環，進一步鞏固美國的貨幣主權與全球金融霸權。除外，美元在全球的強勁需求，可能被視為支援政府進一步發債和維持貨幣政策靈活性的外部緩衝。因此，總的來看，符合新規的穩定幣不僅能為美國國債創造了一個穩定、可持續的買方基礎，也能進一步鞏固美元在全球數字金融體系中的核心地位。

不過，美元穩定幣更可能被用於規避國際制裁和資本管制，這種去中心化的特性，可能將削弱美國在全球範圍內實施合規監管和“長臂管轄”的能力。此外，境外政策規制也構成美元穩定幣推廣過程中的重要障礙。例如，歐盟《加密資產市場監管條例》授權監管機構在認定威脅貨幣主權或金融穩定的情況下，對穩定幣採取限制性措施。這意味著部分國家可能限制境內外幣穩定幣的使用，從而增加美元穩定幣的政策不確定性。

三、 多重政治分歧仍待解決

雖然《“天才”法》成為第一部實現立法的數位資產法案，並且在參議院獲得18位民主黨議員支援，在眾議院獲得102名民主黨議員支援，但在共和黨控制國會的優勢背景下，加密資產立法還面臨兩個主要政治分歧。

首先，川普家族的既得利益引發民主黨人的強烈不滿。《“天才”法》雖禁止國會議員及高級官員在職期間發行支付型穩定幣，但該禁令不適用於總統與副總統。對此，民主黨參議員邁克爾·貝內特（Michael Bennet）曾試圖在立法過程中加入條款，禁止現任官員及聯邦候選人發行或公開支援與數位資產相關的立法，但該提案最終未獲通過。今年3月，川普家族支援的去中心化金融（DeFi）項目“世界自由金融”（World Liberty Financial）推出了名為 USD1 的穩定幣。據路透社估算，自平台上線以來，川普家族已從中獲利約5億美元。7月初，阿聯國有人工智慧投資公司MGX又使用USD1向加密貨幣交易所幣安（Binance）注資20億美元，而川普家族一直在商討入股幣安的可能性，因此此舉或將為川普家族帶來巨額財富。民主黨參議員傑夫·默克利（Jeff Merkley）和伊麗莎白·華倫（Elizabeth Warren）已呼籲調查該交易是否違反了聯邦反賄賂法。眾議院金融服務委員會首席民主黨議員瑪克辛·沃特斯（Maxine Waters）也認為，《“天才”法》不僅可能威脅金融穩定，還可能助長川普的腐敗行為。

除了川普家族的利益糾葛外，《“天才”法》背後的政治資金網路也引發關注。在2024年選舉周期中，加密貨幣行業成為主要金主，累計向各類競選活動投入逾2億美元。在此法的立法過程中，核心談判者、亞利桑那州民主黨參議員魯本·加耶戈（Ruben Gallego）不僅接受多位加密高管的直接捐款，還獲得由幣圈資助的政治行動委員會提供的1000萬美元支援。密歇根州新當選參議員伊莉莎·斯洛特金（Elissa Slotkin）也獲得類似資助。更值得注意的是，加密資金已開始左右國會席位更替。前俄亥俄州參議員、金融監管領域的重要人物謝羅德·布朗（Sherrod Brown）在競選連任中遭遇加密利益集團高達4000萬美元的反對性投入，最終敗給共和黨候選人伯尼·莫雷諾（Bernie Moreno）。

其次，圍繞新規的監管安排也引發了“監管不足”與“過度干預”的雙重質疑。一方面，部分共和黨保守派人士擔憂，相關監管可能為央行數字貨幣的推行鋪路，進而限制金融自由。曾被視為“MAGA”派代表、長期支援川普的共和黨眾議員瑪喬麗·泰勒·格林（Marjorie Taylor Greene），近期已對川普多項決策表達不滿，並對該立法持強烈批評立場。她指出，在政府監管之下的穩定幣可能淪為數字監控工具，並抨擊此法中未明確禁止央行數字貨幣的相關條款。另一方面，也有批評指出，該立法在監管力度上明顯不足，難以有效應對數位資產帶來的系統性風險。根據立法內容，穩定幣發行方無需傳統銀行牌照即可開展業務，並可進行“自我監管”，引發對監管空白的擔憂。更有聲音質疑，川普政府本身並未展現出打擊加密犯罪的真實意願，認為政府對加密領域的違法行為態度寬容，甚至可能縱容。此外，穩定幣“不可逆交易”的技術屬性也增加了詐騙風險。一旦資金被盜，往往難以追回，使得欺詐行為更難防範。據區塊鏈分析公司 Chainalysis 估計，2024年全球加密詐騙總額高達124億美元，且相關手法日趨專業化。

四、美元霸權或將進入“鏈上時代”

穩定幣等數位資產與美元、美債的掛鉤，正在使區塊鏈與傳統美國金融體系之間形成越來越緊密的聯絡。這種融合趨勢有望對全球金融格局產生深遠影響。穩定幣可能成為美元輸出的新型載體，部分替代傳統的紙幣流通和跨境銀行結算系統，提升美元在全球的可達性與流通效率。與此同時，它也在無形中推動全球金融體系的競爭與重塑，孕育出一種新形態的“美元霸權”。

但與此同時，加密貨幣帶來的不確定性仍引發經濟學家的廣泛警惕。布魯金斯學會指出，其中至少存在五大核心風險：第一，金融穩定風險。如果加密貨幣價值波動過大，可能引發類似銀行擠兌的恐慌情緒；第二，系統安全風險。加密貨幣平台需有效應對技術故障和網路攻擊；第三，監管挑戰。加密貨幣的迅速擴張可能分流銀行存款，削弱貨幣政策的傳導機制；第四，壟斷風險。若發行主導者為大型科技企業，可能催生數字經濟領域的新型壟斷勢力；第五，跨境洗錢風險。由於區塊鏈具備全球快速轉帳能力，但身份難以追蹤，恐為非法資金流動提供便利。

至於現有監管措施能否真正提升美國在數字金融領域的競爭力，仍有待實踐檢驗。例如，《“天才”法》雖然旨在強化對穩定幣的規範，但也有人擔憂其可能適得其反，促使相關項目轉向海外，或通過規避美國司法管轄權而重新設計產品結構。 (上海美國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