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20日,托馬斯·格雷厄姆(Thomas Graham)發表文章稱,普丁在烏克蘭的戰爭不僅僅關乎領土,而是植根於歷史的深思熟慮之舉,這場戰爭旨在奪回俄羅斯的全球影響力,並有可能重新劃定歐洲的邊界。為了維護歐洲安全,西方需要採取行之有效的戰略,在尋求對話的同時建立強大的威懾力,以確保長期穩定。
弗拉基米爾·普丁總統領土野心的限度是俄烏戰爭的核心問題:俄羅斯領導人會滿足於征服烏克蘭,還是會像許多歐洲領導人所擔心的那樣,尋求將俄羅斯的影響力和控制權進一步擴展到歐洲?普丁的最終目標可以從三個歷史衝動中窺見一斑:擴大控制以加強安全的衝動、將因各種原因失去的國土歸還給俄羅斯的衝動,以及將大俄羅斯民族的三個分支統一起來的衝動。自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以來,普丁就一直在言論中使用這三種敘事。
這三種敘事都對歐洲構成不同程度的威脅。然而,我們無法知道在普丁的戰略中那一個佔上風,也無法知道他的繼任者將如何選擇,儘管這些敘事必然會影響他們的外交思維。謹慎起見,歐洲應做好最壞的打算,同時希望將俄羅斯引向不那麼危險的道路,甚至降低這三種擴張主義敘事對俄羅斯安全的突出影響。
歐洲應追求四個目標:加強威懾以穩定俄羅斯與西方的邊境;歐洲各國共同努力克服嚴重的國內政治和社會經濟分歧,以減少俄羅斯的干涉範圍;支援和維護烏克蘭作為主權國家以抑制俄羅斯的擴張衝動;就共存問題展開對話,為更加安全與和平的未來奠定基礎。
普丁從一開始就堅持認為,俄烏戰爭的目的是消除對俄羅斯安全的嚴重威脅。在他看來,在西方拒絕認真對待他於2021年12月公開發佈的美俄和俄羅斯-北約安全保障條約草案後,他別無選擇,只能對烏克蘭採取軍事行動。
與此同時,普丁否認自己有任何領土野心。即使在2022年秋控制了烏克蘭的頓內次克、盧干斯克、赫爾松和扎波羅熱四個州之後,他仍然堅稱自己的目標不是征服領土,而是安全。這是很不誠實的,因為幾個世紀以來,領土和安全在俄羅斯的戰略思維中一直密不可分。問題在於,普丁認為俄羅斯必須控制多少領土才能感到安全。
普丁對安全和領土層面的追求,深刻影響著俄烏戰爭的解決和歐洲的穩定。例如,它將決定解決方案的參數,以及在達成協議前後在歐洲各國造成混亂的強度。最重要的是,它將決定歐洲緊張局勢的緩和是長期的和平與穩定期,抑或僅僅構成一個喘息的空間,讓俄羅斯可以在發動進攻之前重新集結。
目前,普丁野心的限度還很難辨別。可以肯定的是,他從一開始就明確表示要征服烏克蘭。他想正式吞併烏克蘭多少領土尚不確定,但他企圖剝奪烏克蘭任何不受俄羅斯直接控制地區的獨立和主權,使其淪為附庸國。
除了烏克蘭,普丁一直否認對任何國家的領土有任何侵略意圖。但他一再威脅說,如果歐洲國家加強對烏克蘭的支援,將面臨可怕後果,而且他在整個歐洲的傳播虛假資訊和破壞活動不斷升級,引起了人們的擔憂。西方評論家普遍認為,如果不在烏克蘭阻止普丁,他無疑會將目光轉向其他前蘇聯國家,如波羅的海三國,這些國家都是北約成員國。更有甚者,有人認為他甚至打算通過秘密行動或直接軍事打擊波蘭等前蘇聯集團國家,恢復蘇聯在東歐的勢力範圍。
在這種不確定性中,從俄羅斯歷史中得出的三種敘事讓人對普丁的最終目標有所瞭解。其中的兩種認為他將進一步向歐洲進軍,一種認為他將滿足於征服烏克蘭。然而,這三種說法都不會讓歐洲感到寬慰。
1. 擴張主義
從歷史上看,俄羅斯一直是一個擴張主義國家,尤其是從15世紀中葉到19世紀末,最終形成了現代最大的連續帝國。歐洲人將這種擴張視為帝國主義,這是可以理解的,但俄羅斯統治者卻堅持認為這是防禦性的。
他們認為,將邊界儘可能地推離俄羅斯的中心地帶,對於在廣袤地上保衛一個人口稀少、多民族的國家至關重要,因為這個國家沒有任何強大的物理屏障來抵禦對手。正如葉卡捷琳娜二世所宣稱的,“除了擴大邊界以外,我沒有辦法保衛我的邊界。”從18世紀初開始,只有當俄羅斯遇到普魯士和奧地利帝國,以及後來統一的德國等抗衡力量時,向歐洲的擴張才會停止。
今天的普丁也是如此。他在2021年12月發佈的安全保障條約草案主要針對北約東擴帶來的威脅。無論北約領導人如何竭力堅持北約的和平意圖和防禦取向,普丁都認為,隨著北約接納前華沙條約組織成員國,北約的擴張正在慢慢消除俄羅斯在東歐的緩衝區。
北約於2008年首次表達了將喬治亞和烏克蘭納入組織的目標,這將進一步削弱俄羅斯自1721年彼得一世稱帝時開始的西進地緣政治處理程序。安全保障條約草案的重點是恢復失去的緩衝區,迫使北約放棄進一步東擴,並將其基礎設施撤回到1997年的邊界線。當年,雙方簽署了規範未來關係的《俄羅斯-北約基本法案》,距冷戰後向波蘭、匈牙利和捷克共和國的第一波擴張還有兩年時間。
烏克蘭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目標。從地緣政治上講,烏克蘭位於黑海北部沿岸,是通往東歐中部的門戶,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在政治上,自1991年獨立以來,烏克蘭尚未完全鞏固其國家地位。在民族聚居模式、語言偏好、宗教和文化傳統方面,存在著明顯的地區差異。在普丁看來,烏克蘭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國家,而是布林什維克人為的政策,將不同民族和文化的地區拼湊在一起。
2.俄羅斯土地的聚集
俄烏戰爭不僅僅是俄羅斯為尋求安全而進行的機會主義擴張。自15世紀中葉以來,俄羅斯的統治者也曾以“俄羅斯土地的聚集”為由在歐洲奪取土地,而這些領土是13世紀中葉蒙古人征服基輔羅斯後分裂出去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俄羅斯土地”的概念擴大到曾經併入俄羅斯帝國的所有領土。1917年俄羅斯帝國崩潰後,新的共產主義統治者最終將其統治權擴展到了大部分前俄羅斯領土,包括波羅的海國家和比薩拉比亞(現在的摩爾多瓦和烏克蘭部分地區)。他們只是未能重新徵服沙皇曾經統治過的大部分芬蘭和波蘭領土。
普丁將自己定位於俄羅斯的偉大傳統中。在2022年2月俄烏衝突後不久,他含蓄地將自己比作彼得大帝。他辯稱,在18世紀頭幾十年的北方大戰中,彼得大帝並沒有奪取瑞典在波羅的海的土地,而是將這片土地歸還給了俄羅斯(他沒有提及任何歐洲國家承認俄羅斯對該領土大部分的主權)。
與彼得大帝一樣,普丁也聲稱他對烏克蘭的軍事行動旨在歸還失地。與彼得大帝不同的是,普丁奪取的所有土地在蘇聯解體前確實曾被歐洲國家承認為俄羅斯領土,儘管從那時起這些土地被國際社會承認為烏克蘭領土。
3.“俄羅斯聯盟”
普丁還贊同俄羅斯民族主義者長期以來的觀點,即烏克蘭人只是俄羅斯人的三個分支之一,他在2021年的一篇長文中詳細闡述了這一觀點。他在1990年的一篇文章認為,俄羅斯人包括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和白俄羅斯人,他們的土地包括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和哈薩克北部(或西伯利亞南部)。
他認為,為了加強俄羅斯並促進其繁榮,俄羅斯應該歡迎前蘇聯非俄羅斯領土的獨立。普丁稱讚索爾仁尼琴是“真正的愛國者”。在2007年的一次儀式上,普丁告訴索爾仁尼琴,他作為總統改採取的一些措施與索爾仁尼琴的觀點“不謀而合”,但他並未直接提及索爾仁尼琴對俄羅斯地理範圍的思考。
所有這些說法都匯聚到了2022年的烏克蘭。如果普丁成功征服烏克蘭,他將把俄羅斯的西部邊界恢復到葉卡捷琳娜二世統治末期的位置;他將歸還俄羅斯的大量歷史遺產;他將在歐洲完成“俄羅斯聯盟”的組建。
俄羅斯是否強大到足以實現普丁的野心,這是一個關鍵問題。一些西方領導人警告說,普丁正在擴充軍事力量,以便在21世紀20年代末尾到來時襲擊一個北約國家。這些評估的精準性尚存爭議。西方國家政府對俄羅斯在衝突第一年遭受恥辱性挫折後,如此迅速地重建軍隊感到驚訝。俄羅斯經濟在號稱癱瘓性的制裁面前表現出的韌性,也讓西方政府自慚形穢。
至於西方領導人和分析人士是否因為錯誤評估了俄羅斯的弱點,而誇大了俄羅斯的實力,值得從過去兩個世紀中多位西方著名政治家的觀點中展開回顧。俄羅斯從來都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強大或虛弱,對俄羅斯實力的所有評估都應慎之又慎。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俄羅斯實力的客觀狀況可能只是次要因素。更重要的是普丁自己對俄羅斯實力的判斷。在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之前,他曾自信地認為這次行動將是一場閃電戰,能迅速實現他的野心。但事實恰恰相反,他得到的是一場消耗戰,而現在他似乎認為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應該贏得這場戰爭。換句話說,在評估歐洲所面臨的威脅時,這可能是一個罕見的案例,在這個案例中,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意圖而不是能力。
俄羅斯的前兩種敘事只能給西方帶來冰冷的安慰。對安全的追求最令人不安,因為這表明普丁的野心本身是無限的,只受制於俄羅斯的能力和他遇到的外部阻力。就俄羅斯土地的聚集而言,曾是俄羅斯帝國一部分的國家,包括波羅的海國家、摩爾多瓦,以及芬蘭和波蘭,尤其感到擔憂。相比之下,“俄羅斯聯盟”敘事對普丁在歐洲的領土野心設定了明確的限制。除了烏克蘭,其他歐洲國家都可以放鬆警惕。
顯而易見的是,沒有人知道普丁的動機是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他將來的繼任者是否會採取同樣的路線,儘管上述三種說法很可能會影響他們的決定。問題在於他們如何評估俄羅斯所面臨的安全威脅、與俄羅斯競爭對手之間的相對力量以及自身政治地位的穩固性。
儘管如此,西方需要對普丁及其繼任者做好最壞的打算,同時也希望能有一個不那麼危險的處理程序。特別是,西方應採取措施,隨著時間的推移,降低俄羅斯戰略思維中擴張主義論調的顯著性。
綜上所述,普丁沒有明確闡述其領土野心界限的動力。事實上,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領土野心的盡頭在那裡,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所出現的環境和機遇。可以肯定的是,他會把奪取領土說成是為了保衛俄羅斯或糾正西方對俄羅斯的歷史不公。
這種做法對俄羅斯統治者來說並不新鮮,對西方來說這一挑戰也不新鮮。為了阻止普丁今天的行為,西方需要像過去阻止俄羅斯擴張那樣行事。西方應該在開啟共存對話的同時,建立一支反制力量。西方擁有資源,只需要一個能有效利用這些資源的戰略,那這項任務並非不可能完成。 (國際問題研究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