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風追影》存在矛盾但吸引人的兩極:拳拳到肉的打鬥、肉身的痛感和重量;以及與之相反的,那種機關算盡卻終歸虛無、如同風影般不可捉握的宿命。
AI技術的高歌猛進之下,動作片卻有一種“迴光返照”之勢。或許人們會看到越來越多處於生涯暮年的動作明星,以身體力行去證明自己未被日行千里的時代淘汰。
《捕風追影》為人所稱道之處在於影片的節奏——那種極其高頻的情節推進,被事件和事件驅趕著,連對白都像是倍速播放。而且它的文戲並沒有因此而孱弱,這很大程度仰仗于成龍與梁家輝所扮演的兩個能夠立得住的人物,就像船上的壓艙石,在風急浪高時穩住船身,甫一登場,便自帶重心與份量,使整部影片不致漂浮失衡。好整以暇,從容不迫。
成龍飾演的黃德忠,太像個人們刻板印象中的名偵探,那種連珠炮式的邏輯推理,聰明得過火。但因為他是成龍,你會把他的頭腦風暴想像成他的動作的一部分,因此不覺得絲毫不合理。這張臉本身就是一張快節奏的臉。
然而相較之下,成龍這個角色的深度和複雜性,實際上不如梁家輝所扮演的“影子”傅隆生。這個角色有一種內在悲劇性——他的一生實際上獻祭給了虛無,他隱姓埋名無法擁有真正的生活,他竊得巨富但無從花費,唯一的念想是養子們,他希望讓自己的養子們過上如願以償的生活,但最終被羽翼漸豐的養子們所背叛。梁家輝說,錢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自由”。這是他的心裡話。他一輩子惡貫滿盈,也“戰績斐然”,卻窮得只剩下錢,不得自由。所以影片的地點放在澳門還挺應景,這座城市並不那麼在乎自由,但的確很在乎錢。
梁家輝似乎天然適合這種孤獨的壞蛋,但他從影生涯扮演的這些壞蛋又並不肖似昆丁•塔倫蒂諾或者科恩兄弟一些影片裡那種形單影隻的“賞金獵人”或者“荒野鏢客”,而是像金庸小說裡的歐陽鋒那種帶著陰冷邪氣、眉宇之間似乎流溢著一些致命毒素的反派,他飾演的反面人物總是讓人覺得環繞著一層可怕的瘴氣。
更玄乎地講,梁家輝飾演的傅隆生,其實甚至可以被視作一個並不曾存在過的人,就像“影子”一樣——他從黑暗裡來,最終回到黑暗中去。他所追求的一切得而復失。他的所有生活的意義最終崩塌——他的一個養子死在養老院的爆炸中、死在他的懷裡,另一個養子被他殘酷地捅死在車站的入口。他親手推倒了自己畢生所栽培的東西。
《捕風追影》大概是成龍生涯晚期口碑最好的影片之一,很大一部分原因不只是動作場面的精彩,更在於相當了得的文戲段落,支撐它的底子是立體厚實的人物和豐富細膩的情感。尤其是成龍和梁家輝同出一室的橋段,兩位偵察與反偵察的高手過招,互相隱瞞身份,但又彼此嗅到危險的微妙氣氛,充滿了懸疑味道。
成龍飾演的黃德忠與梁家輝的傅隆生有相似的本質困境,這是宿敵的標配,你死我活的纏鬥,背後也夾雜著有惺惺相惜的顧念。他們都處在生涯的晚年,需要有後輩繼承星火。傅隆生關心的是他那幾個叛逆的、各懷鬼胎的養子,黃德忠的則是張子楓飾演的“小豬”何秋果——黃德忠對其有疚,因為他曾經在一次執行任務時疏忽害死了當時作為司警同事的、何秋果的父親。
而何秋果的性格執拗剛強,有時候莽撞躁動,她在警隊被人所輕視,因此急於證明自己的能力,這種渴望有時候會將她引向一種冒進的境地。黃德忠希望保護她,這種保護也是在彌補曾經的過失,但這種“保護”卻讓何秋果不滿,因為它意味著作為弱者的優待,她並不希望被豢養在襁褓之中。這就是黃德忠的困境和兩難:他要盡到保護同僚遺孤的義務,又需要讓這種保護不至於澆滅了何秋果自我實現的熱情——因為何秋果同樣渴望卓越,渴望勇敢及其帶來的榮耀,渴望被作為強者獲得的承認。
張子楓的形象與氣質中的確帶有某種“不安於被保護”的鋒利感,她此前飾演的角色往往拒絕安於既有的秩序,而選擇迎向風暴;何秋果那份剛烈與張子楓此前從影的經歷一脈相承:一個不願屈從、不願被看輕的年輕人,試圖在衝撞中鍛造屬於自己的堅硬輪廓。只不過,人們對張子楓的這種叛逆印象,多半還停留在青春期少女的反抗層面;而這一次,她需要將那股鋒芒轉化更加成熟的擔當。
另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是,《捕風追影》同樣折射了一個值得留意的全球性現象:隨著人工智慧技術的高歌猛進,動作片領域反倒是有一種“迴光返照”的趨勢。我將這種現象理解成一種“回歸身體性”的衝動,驅動它的核心精神或許是一種對於“本真性”的渴望。
你會看到越來越多處於生涯暮年的動作明星,試圖重新拾起一身的腱子肉,湯姆•克魯斯、布萊德•皮特、成龍們,都試圖身體力行地去證明自己尚未被這個日行千里的時代所淘汰。我將這一類型的影片一併稱作“老戲骨vs新技術”,並且斗膽斷言:在接下來的幾年中,這一特殊的電影模式將頻現於全世界範圍的劇作之中。
《捕風追影》裡,成龍出場的一大原因就在於,人工智慧天眼監控系統S.P.A.I.S的失靈,傅隆生領銜的意圖竊取加密貨幣金鑰的犯罪團夥運用精湛的技術手段迷惑了S.P.A.I.S,而要想戰勝這個團夥,反倒需要借助傳統的刑偵經驗,於是他們方才想起了蟄伏已久的黃德忠。
它依循了這個動作片時代某種極具症候性的劇作設計:技術近乎全能,卻總在關鍵時刻露出破綻;而危機歸根結底需要由人的身體來解決,主角於是親身上陣,肌肉、骨骼與直覺成為終極的托底。於是你將看到年近花甲古稀的演員堅持親身墜落、揮拳、負傷,它似乎提醒觀眾,這裡仍有現實的重量。老偶像們自身承載了一種蒼茫的、屬於人本主義的年代感。
當然,這種對身體重新燃起的興趣裡,潛藏著一種技術懷疑主義的幽靈。不過它並非徹底的拒絕,而更像是某種曖昧的牴觸,享受技術帶來幻影的同時,人們又需要以身體的疼痛來抵消幻象的輕盈。就像《捕風追影》的敘事中同樣有AI系統的遠端輔助,它有點像情節的導引和線索的提示,但實際操刀解決問題的,仍然是人類。
老明星們個人的倔強裡面似乎也夾藏著對電影自身的辯護,如同對於往昔的鄉愁。因為電影,作為一種“舊媒介”,早已身處一種賡續的困境之中,被更牽動注意力的短劇、短影片、電子遊戲和“虛擬現實”所圍剿。在這個意義上,“老戲骨”與“舊媒介”極其熨帖地耦合起來,變成一種慷慨悲歌般的交響。學者馬克•博茨對於湯姆•克魯斯的《碟中諜8:最終清算》的評價可以套用在所有這類“老戲骨vs新技術”類型的動作電影之上:“它似乎將其全部真理都單獨押在了人類卓越性之上。”
這大概也是這部電影為什麼仍然充斥著一股“港味”,雖然它的取景地放在澳門。大概正是因為它的“舊”——沿用舊人,但又讓舊人煥新,讓舊人自我折磨、脫胎換骨、鳳凰涅槃,香港的哲學就是這樣一種新舊之間的辯證法,活躍著的一線香港電影人也大多舊人,古天樂、梁朝偉、劉青雲、劉德華……試想像,如果港片擁抱徹底的“新”,也反倒頓失況味。
因此“捕風追影”,要捕的“風”,要追的“影”,都是沒有實體的東西,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就像梁家輝孜孜以求的一切最終毀於一旦。這也正如懷舊,所“懷”的也不是舊的實體,而更多是舊的想像。這是這部影片氣質最為矛盾也最吸引人的兩極:那種拳拳到肉的打鬥、肉身的痛感和存在的重量;以及與之相反的,那種機關算盡卻終歸虛無、如同風影般不可捉握的宿命荒涼。 (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