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製菜不是原罪,貴才是,性價比低才是。真正明智的企業,不僅能巧妙接住消費者的情緒,還能儘可能以低成本滿足消費者的核心訴求。
羅永浩和西貝的爭議愈演愈烈。
起因是大網紅羅永浩去西貝吃飯,五人花了八百多塊。他發了個微博,覺得又貴又難吃,質疑是預製菜。西貝創始人賈國龍馬上表態 “一道預製菜都沒有”,甚至表示要起訴,並且公開羅永浩消費記錄,一度直播開放後廚。羅永浩則多次在直播中回應此事,一度發佈10萬元懸賞,徵集能證明西貝使用預製菜的 “真實證據”。雙方互動多次沖上熱搜。
透過現象看本質,這件事的焦點是什麼?說到底,預製菜不是原罪,貴才是原罪。未來,甚至沒有性價比的商品,也將面臨類似的生存考驗。
這波爭論,你支援誰?
雙方都在打公關戰,不少觀點覺得西貝創始人賈國龍應對過激。很多人說遇到類似事情,老闆不該正面回應,這和老闆個性直接相關;但如果西貝不回應,這一次處境也不會很好看——畢竟現在還願意花錢去西貝的人,其實很在意預製菜這事。
我在公眾號 “重要的是經濟” 針對羅永浩與西貝做了一個調研投票。十個小時內,大概有 1200 人投票,支援羅永浩的接近 60%,支援西貝的佔 17%,表示 “不知道” 的大概佔 23%。坦白說,這個結果已經蠻意外了,畢竟在很多視訊平台,一股腦支援羅永浩的人往往佔據絕對多數。這並不難理解,畢竟消費者對消費者更有同理心。要注意的是,從消費者視角看,輿論場上往往是 “誰弱誰有理”,而非 “誰強誰有理”。
如何看待這次爭論?一方面,這事本身沒什麼特別,預製菜其實是大勢所趨。雙方爭論的核心其實是 “預製菜怎麼定義” 以及 “預製程度”。“中世紀哲學之爭終是名詞之爭”,西貝和羅永浩爭論的核心,估計也會走向預製菜的定義,掰扯預製程度到底如何。
這場預製菜大戰,一邊是消費者的漫天憤怒,一邊是企業的心酸委屈,加上各路評論聲援,大家各執一詞,越吵越烈。坦白說,我雖然相信預製菜是大勢所趨,但也非常理解,不少國人對於現做菜的執念與情感。
大家都說不要預製菜,可如果真的沒有預製菜,你想想這些餐廳的菜品會漲到多貴?“不要預製菜” 的前提是,你能否接受沒有預製菜後,餐飲行業失去的便利和隨之上漲的成本。
經濟學大師科斯在 1937 年發表了《企業的性質》一文,強調企業存在是為了節約交易成本 —— 也就是我們為了完成交易付出的成本,無論是搜尋資訊還是討價還價。這個經濟學理論聽起來很抽象,但放到餐飲業,就很明確:現場製作菜品的交易成本更高,因為廚師、菜場、配料都存在不確定性,是典型的高交易成本場景。此外,成本是更大的問題:僱傭一個廚師,在一線城市每月工資一萬起,還要加上切菜、洗碗等工人的開支;如果還有明火管控以及社保成本等,成本根本算不過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在人們 “吃得更好” 的訴求與 “吃得更便宜” 的訴求的矛盾之間,預製菜應運而生。
對於預製菜的抵制,讓我想到 19 世紀英國的一場著名運動。當時,手工業者們以破壞機器為手段,反對標準化生產對傳統工藝的衝擊,這就是著名的盧德運動。不可否認,機器生產的布料更便宜,但也有人認為手工織出的布料更有質感。當然,你應該知道,盧德運動最終失敗了。1813 年,英國政府頒布《搗毀機器懲治法》,將破壞機器定為死罪。
歷史的車輪,碾過多數人,但這並不表示,抗爭和堅持沒有價值。在技術進步的邏輯之外,應該允許少數派有自己的訴求,前提是他們願意為自己的訴求堅持與買單。雖然歷史的走向告訴我們,最後是機器生產勝出、成為主流,但手工製作也沒有完全消失,在個性小店以及高定服飾中存活。
在今天,不少技術原教旨主義者將這場運動理解為 “反對歷史進步”,但回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中,工業革命確實為英國帶來了效率,但也顛覆了手工業者的飯碗,更深刻侵蝕了英國傳統的生活方式。回到今天,為什麼預製菜會成為爭論熱點?因為中國消費者對於 “鍋氣” 以及 “新鮮” 有自己的定義和追求,他們認為大廚現炒的菜有著預製菜無法企及的高度;在很多人看來,預製菜失去了現制菜的靈魂。
事實上,預製菜往往更便宜、更標準,甚至在某些層面說,可以做到更安全。預製菜在國外也很普遍,歐美麥當勞等連鎖餐飲的成功就是最好的證明。你可以說麥當勞的漢堡不好吃,但沒法否認它的漢堡很標準化 —— 能讓全世界的人都以相對較低的價格,吃到質量穩定、安全可靠的食物,這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
如果你去日本,在街邊便利店買各種食物當一日三餐很正常。按照國人主流標準,這些食物多數都算預製菜。然而,我問過日本朋友,他們幾乎沒人討論甚至關注預製菜問題。一個重要原因在於,日本預製菜有嚴格的安全保證,而且保質期短得近乎苛刻,甚至是以小時計算;過了保質期的食物,打折清貨、報廢都毫不手軟。
可見,預製菜爭議的背後,除了口味與價格,還隱含了國人對於健康安全的擔憂。在效率化、工業化以及快速化的時代背景下,預製菜呼嘯而來,是大勢所趨。某種程度上,這次爭議也可以看作一次進步:中國人對於飲食的訴求正在迭代 —— 第一個階段是 “吃飽”,第二階段是 “吃好”,如今則是 “吃好” 的同時更要 “健康”。
當大家在反對預製菜的時候,到底是在反對什麼?和當年盧德運動的參與者類似,他們不是簡單反對技術進步本身,而是反對技術進步帶來的負面結果,比如社會衝擊、工人失業貧困、傳統生活方式的消失。同樣,今天抵制預製菜的消費者,並非反對效率提升本身,他們擔心的是口味單調、食品安全、健康價值流失,以及飲食文化的斷層。
歷史總是在輪迴,預製菜會成為大勢所趨,就像徐瑾經濟人讀者評論的那樣:“也許等我們都在吃罐頭的時候,會懷念預製菜。” 預製菜的興起,不是某個企業或某個行業的陰謀、貪婪與無知,而是經濟規律的必然結果。當然,隨著大家對現做菜的訴求提升,也可能激發新的市場機會 —— 現在越來越多餐飲品牌,正以 “不做預製菜” 作為自身賣點。
過去有人說,在哲學和神學領域,多數爭論都是名詞之爭。到了今天羅永浩和西貝的爭論,我們終於觸碰到了這場爭議的核心:什麼是預製菜?官方定義、企業定義與消費者定義,顯然存在差距。
真理有時不是越辯越明,因為事情的真相可能讓人難以接受 —— 比如 “不想吃預製菜,可能你基本沒法在商場就餐了”。因此,有位餐飲老闆也參與了懸賞:“中國境內有營業執照的連鎖餐飲企業,只要能證明自己沒用到任何冷凍原料和加入劑,或者被羅永浩、媒體證明存在這樣的餐館,我就給 20萬元。看看羅永浩說的‘無冷凍無加入劑才是好餐館’到底能不能成立。”
此前國家六部委對預製菜的官方定義是:“以農產品為原料,經工業化預加工(炒、炸、煮等),不加入防腐劑,加熱後可食用的預包裝菜餚。” 按照這個定義,西貝中央廚房出品的很多菜品,確實不算預製菜。但問題是,這個定義符合消費者的直覺嗎?顯然不符合。在很多消費者心中,只要不是現場製作的,就是預製菜。
我覺得,對現制菜的訴求,並不是簡單的偏執或落後,而可以看作對生活方式的不同選擇。問題是,誰為這些生活方式買單?答案不言而喻:誰主張,誰買單。誰來滿足這些訴求?靠的是市場、行業自律、商家競爭以及業界共識,而不是簡單靠行政指令劃定標準。
什麼是預製菜,什麼不是預製菜?在市場經濟中,定義權往往掌握在三個主體手中:要麼是政府(通過法規標準),要麼是企業(通過產品定位),要麼是消費者(通過用腳投票)。政府的定義往往是行政化的,企業的定義往往帶有行銷性質,消費者的定義則往往基於經驗、偏向直覺。
這種認知差異,未必是壞事,其中也藏著市場機會。三種定義之間的衝突,在商業史上屢見不鮮,但最終的裁決者還是市場。可以說,最後勝利的,不一定是 “正確” 的一方,往往是最適應經濟規律的一方 —— 即最能平衡三方需求的一方。也正因此,解決預製菜問題不能單靠行政標準,而是要靠市場競爭。以西貝為例,我吃過他們家的菜,不介意預製菜,但確實覺得偏貴。不過,貴不貴最終還是消費者用腳投票的結果 —— 畢竟西貝的牛羊肉品質、服務都還不錯。
現在很多人動不動就說“要管管,要出台標準”。如果真搞一個預製菜分級,行政機構真的出台了分級標準,就一定能推動行業進步嗎?坦白說,我不是很樂觀。多數餐廳的預製菜是怎麼誕生的?除了工業化和效率需求,也有管控因素。現在很多餐廳用電磁爐加熱,以及中央廚房的諸多做法,其實是在明火管控的情況下被迫採用的。不少西餐、日料店、火鍋店,甚至很多高檔餐廳,其實都在用預製菜。
多數人在網上對預製菜窮追猛打,但在現實中,能接受預製菜的人越來越多,而預製菜在商場和連鎖餐飲中也早已攻城略地。這也符合經濟學規律:不要看人們怎麼說,要看他們怎麼做。真實偏好不是通過言語表達的,而是通過實際行為顯示的。
如今餐飲消費已經非常困難,各地都有餐廳倒閉,上海、北京的餐飲行業甚至出現了負增長。西貝之所以奮力反駁羅永浩,也是因為目前經營不易。即便如此,我認為出台一個清晰的預製菜標準,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思路,最終還是要由市場來 “買單”—— 願意吃預製菜的消費者會接受,不願意吃的可以有選擇,比如土味菜等小眾餐廳。
消費者的直覺判斷 —— 好不好吃、願不願意再來 —— 難道不是最好的 “市場反饋” 嗎?預製菜的製作過程中,從業者也付出了勞動;餐廳場地也為消費者提供了情緒價值。雖然這個話題不討喜,但還是要說出來,美味、安全、穩定、健康、可靠應該成為預製菜發展的方向。
這說明什麼?預製菜不是原罪,貴才是;或者說,性價比不夠才是。消費者並不是一刀切地反對預製菜,而是希望有更多選擇 —— 在不同場景下,能吃到符合自己需求的食物。這才是理性的消費行為。那怕是工業化程度最高的汽車行業,既有豐田這樣的標準化生產品牌,也有像勞斯萊斯這樣主打手工定製的品牌。這就是市場經濟的作用:你得到你想要的,他得到他想要的,每個人都能找到符合自己需求的選擇。
與其糾結預製菜的定義,不如鼓勵個性化餐飲發展、開放商場明火限制、降低餐飲企業的社保與稅收負擔,創造出條件以讓消費者能有更多選擇。畢竟,重要的是經濟規律:在經濟規律面前,所有的爭議都意味著 “有未被充分滿足的訴求”,而這些訴求最終都會找到解決方案。這個方案,終究要由市場來給出。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趨勢,這件事能給我們帶來什麼啟發?
這場爭論告訴多數企業:流量雖好,謹防反噬。現在生意不好做,線上引流成為不少企業的核心訴求,短影片更是熱門賽道。然而,對企業和相關人員來說,這看似 “天降流量”,實則藏著看不見的成本——羅永浩會消耗自身熱度,西貝也要面對更多公眾審視。比如,西貝後廚直播,有人接受,有人不接受:例如兒童餐裡的西蘭花,保質期長達 24 個月,這種 “預處理” 和 “預製菜” 的界限,家長消費者和商家的定義肯定有分歧。
與此同時,只說羅永浩是 “網紅” 還不夠,他更是 “公知時代” 的意見領袖,也就是大家所謂的 “大 V”。在那個年代,公眾糾結的問題比現在更嚴重:注水豬肉、敵敵畏火腿、蘇丹紅紅心雞蛋、三聚氰胺奶粉、地溝油、瘦肉精豬肉等,都是當時的焦點。
這些問題在今天已經好很多,但這不意味著食品安全問題真的徹底解決。在當下值得關注的問題中,預製菜我認為排不進前十。可 “保質期 24 個月的西蘭花出現在兒童餐中”,還是讓不少父母破防,多數網友覺得不可接受;但在很多中小學,類似的預製食材可能比比皆是,甚至口味、品質更差。那怕羅永浩的新聞引發了關注,“讓西貝進校園” 依舊成為不少家長的心聲——至少西貝的品控相對透明。類似天水幼兒園的食品安全問題也再次提醒我們:比起預製菜,生活中有更多值得關注的民生問題,比如很多人還在為 “吃飽” 奔波,有的人甚至還在掙扎於 “吃到能入口的預製菜”。這些問題,不是靠 “運動式糾偏” 就能解決的,最終要依靠 “把市場蛋糕做大”,而如何監督這個市場,也應該依靠集體訴訟等更有效的機制。
結論是什麼?其實普通打工人並不拒絕預製菜,只要價格合理,大部分人不是不能接受。所以,預製菜不是原罪,貴才是,性價比低才是——畢竟消費者這兩年錢包癟了,尤其是中產消費者,也有情緒需要發洩。
軟階層時代,大趨勢很明確:任何需要 “教育消費者” 或被抱怨 “貴” 的產品,若沒有性價比,根本行不通。之前我在本專欄也說過,未來消費趨勢是 “價格降低,品質升級”,能跑出來的品牌一定要有性價比。未來的消費行業裡,沒性價比的產品,都會遭到消費者抱怨;擋不住這種抱怨的企業,日子會很難過,甚至活不下去。真正明智的企業,不僅能巧妙接住消費者的情緒,還能儘可能以低成本滿足消費者的核心訴求。 (FT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