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硬體大爆款,生於中國|深氪

川普揮動關稅大棒的時候,卻不知道,中國公司仍然在紐約時代廣場的螢幕上搶佔眼球。

巨幕下的匆匆過客中,一定有這款Plaud AI錄音筆的使用者。它纖薄小巧,能貼在iPhone背後,接入ChatGPT整理錄音,售價不算便宜,159美元起,但銷量卻迅速突破了百萬台。

(2025年6月,Plaud廣告登上時代廣場螢幕,圖片來自Plaud.AI 公眾號)

無論從產品、宣傳,Plaud這家公司都看起來“中美莫辨”。但實際上,它成立在2021年的深圳。創立之初,創始人許高就表達過Plaud的願景:“Day One(第一天)就要做一個全球化的企業”。

這樣的口號放在十年前,沒有多少人會當真。當下,卻可能是許多野心勃勃年輕人理所當然的創業路徑。不止一位創業者向36氪表達了這樣的想法:一個硬體創業公司,在2025年要是不盯著全球市場,不想做高溢價的品牌,那就太沒想像力了。

在全球環境動盪不安的眼下,這樣的“想像力”充滿了珍貴的樂觀主義勇氣。

如果追尋這種勇氣的源頭,或許要將時間撥回到十年前。

2014年時,《華爾街日報》發文稱讚一家產品剛上市兩年的中國公司是“首個在全球主要的消費產品領域,成為先鋒者的中國企業。”

讚譽背後的現實是:以中國加入WTO為標誌的全球化十幾年後,中國出口總值已達到14兆人民幣,但中國產品給世界留下的印象仍然是:性價比不錯,但沒什麼趣味,更談不上“酷”。

直到大疆出現。

很長一段時間中,北美最大的民用無人機製造商是3D Robotics。創始人Chris Anderson曾是連線雜誌的總編,最初無論是資源還是人脈,都遠勝大疆這樣的中國初創公司。

但Chris Anderson清楚這個對手的兇猛。他2014年公開表示大疆是 “第一波我們在21世紀需要應對的中國公司,他們在執行力上是無可挑剔的。”

這一年,大疆的爆款Phantom(精靈)無人機推出了第二代,營收超過10億美元。

一年後,3D Robotics撤離了消費級無人機領域。“我們意識到,一家位於矽谷、以軟體為中心的公司,要和一家位於中國、垂直整合的強大製造公司競爭,這本身就很困難。”3D Robotics的前首席營收官科林·格溫回憶。

在之後的十年中,大疆長期佔據全球消費級無人機市場七成以上份額。這帶來了可觀的收入(業界認為大疆年營收已超500億元),也帶來了高利潤率,一掃過去中國產品廉價利薄的處境。

“以前中國公司是不敢定高價,也沒有能力定。接著,他們有能力定了,但還是不敢定。”星聯創新的創始人毛漢勇對36氪說,“現在是又有能力又敢定出高價。”

大疆向世界展示了中國製造新的可能性,也啟發了一代硬體創業者。

影石創新CEO劉靖康2017年接受採訪時,希望自己的公司“能像大疆公司一樣,被世界認可。”

2025年,90後劉靖康成為科創板最年輕的敲鐘人——過去十年,影石不斷吞噬矽谷明星公司Go Pro的市場,已經成為全景相機賽道的絕對龍頭——上市後,影石創新市值只用了三個月就突破千億,引發了整個市場的關注。

這是以小博大的奇襲,也是中國製造業積澱的點狀爆發。

(36氪製圖)

它們帶來一個疑問:十年間,從大疆開始,為什麼有安克、影石、正浩……新一代硬體公司接連不斷出現?

無論是許高、汪韜還是劉靖康,身上都有新一代硬體創業者共同的特質:擁有全球化的硬體產品視野,能夠直接觸達海外消費者的心智。

這些心懷猛虎的年輕人,早就厭倦靠山寨貨賺取薄利,他們渴望造出全球領先的產品,獲得世界使用者的尊重和追隨。

媒體曾報導,在影石辦公樓掛上自家招牌的那一天,劉靖康在朋友圈寫道:小子,你來到這裡,就要把這變成自己的地方。

劉靖康的豪言並非年輕人的囈語,他們知道,自己實際上站在某個歷史性的臨界點。

“你問什麼時間點中國開始引領創新?就是你的能力已經越來越強,強到壓不住的時候,臨界點就到了。”毛漢勇說。

“硬體工程師的紅利在外溢,軟體工程師的紅利在外溢,供應鏈的也在外溢。誰能找到市場機會,弄到合適的團隊,就能做起來。”一位投資人分析,“現在可不是機會多一點,是機會多多了。”

這是中國硬體創業者的黃金時代。對於許高、劉靖康們而言,尋找“金羊毛”的冒險已經開始。

大疆,一種方法,一種榜樣

那怕在大廠雲集的深圳,西麗街道仍然有獨特的意義。

西麗和桃源、粵海街道串聯,構成一條“獨角獸走廊”。在這片狹長地帶,有20家獨角獸企業,總估值超700億美元。

任何一位投資人都不願意錯過這條走廊,正如你不可能錯過西麗街道最醒目的建築——大疆的總部天空之城。

2017年,蘋果劇院設計師諾曼·福斯特決定參與設計大疆全球總部。6年後,兩棟接近200米的超高建築拔地而起,面積超過兩萬平米。玻璃體建築倒映天光,一條羽毛狀的鋼結構懸索橋連接東西塔,奇特而輕靈。

搬入新總部時,大疆的營收已經跨入300億元,是當年創業板公司平均營收的十倍以上。

新一代的深圳的硬體創業公司大都繞不開大疆:它展示了硬體公司創業的另一種產品方法論,而“大疆系”創業者,又一次次將其驗證。

在中國,以往硬體公司最便捷的路徑是:以中國的供應鏈能力做平替。最有代表性的是一批電動牙刷企業,一旦押中爆款,兩三年就能衝到數億營收。

但大路很快變得擁擠。以電動牙刷為例,幾乎沒有門檻,差異更多在於行銷技巧,很難建立起品牌堡壘。一旦更多入局者下場廝殺,行業增長迅即見頂。

而大疆代表另一種產品方法論:在一個細分賽道,做有技術門檻、客單價高的產品,不吝惜行銷費用,在全球利基市場拿下統治地位。

但在大疆成立頭十年,它的成功仍是孤例。

“大疆方法論有個問題,就是前期投入很高,且做大單品,市場看起來很小,是個浪漫主義的方式,所以有些投資人算不過來帳。”高速吹風機“物種起源”的創始人林源告訴36氪。他也是大疆的前員工。

不過,大疆播下的種子,還是萌動了。

“天空之城”動工那一年,大疆電池研發部的負責人王雷決定離職。他在大疆總部900米外成立了正浩創新,做當時還小眾的便攜儲能電源,還挖來了老同事陳熙當CTO。

正浩很長一段時間一直虧損。直到2019年,正浩都沒做出一個爆款。王雷只能反覆讀《三體》緩解焦慮,也做好了要坐十年冷板凳的心理準備。

但那怕在這些時刻,正浩仍然沒失去某種“大疆氣質”。比如王雷堅持要開發雙向逆變技術,因為他認定理論上是可行的,那怕研發新同事直接斷言“不可能”。沒有爆款,正浩該花的錢還是要花,堅持投放媒體廣告,堅持將產品鋪到線下管道。

2019年,正浩發佈了一款重要產品DELTA 1300。王雷對技術的執著最終在產品力上得到回報:其他產品自充都在8小時以上,DELTA 1300隻要1.6小時。

靠這一個爆款,2020年正浩扭虧為盈,收入翻了十倍以上。2023年,乘上歐洲能源危機風口,正浩市佔率超過老牌公司華寶新能,成為全球第一,公司的估值也來到10億美元——這是邁入獨角獸的門檻。

正浩翻盤那一年,王雷的老同事陶冶離開大疆。他是大疆消費級無人機事業部負責人,已經36歲了,在公司內部位置不低。決定創業時,陶冶告訴來勸說的同事:“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做大事的機會,我能感覺到我的青春正在逐漸離我而去,所以我要賭這個。”

陶冶選擇了3D列印這個當時看起來不太性感賽道,成立了拓竹科技。

拓竹的爆款產品Bambu Lab X1也經歷了研發期漫長的煎熬,但一上市就擊爆了現有產品:當市面上產品還在單色列印時,拓竹可以同時實現16色列印,列印時間相比同類產品少70%。

Bambu Lab X1眾籌就達到700萬美元,打破了眾籌平台有史以來的記錄。對於一台售價數倍於同類產品的機器來說,算得上一道奇觀。

只用了4年,拓竹營收就從0做到50億元。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除了令人驚嘆的增長,拓竹沒有什麼大事發生。用一個投資人的話說,“只是單純地贏。”

當正浩、拓竹相繼成為現象級公司後,投資者開始相信,大疆的產品方法論也許有著更好的風險報酬比,那怕它代表的“飽和投入”策略會讓一家初創公司的CFO心驚肉跳。

以大疆風格鮮明的拓竹為例,它創立初期,就和其他硬體創業公司打法明顯不同。“別人招一個人,拓竹招十個人,把所有的機會都探索一遍,挑最好的開花結果。”一位3D印表機行業人士解釋。

這些人力最終會撲在幾款產品上平行開發,“別的公司三五個人做個項目,拓竹可能一兩百人做一款產品。我們拿兩把狙擊槍放子彈,人家端的衝鋒槍。”上述同行表示。

而且拓竹和對手的另一個核心差異在於:它不做通板組裝貨,而是承襲大疆對供應鏈的全程把控。

攢一台3D印表機不算複雜。硬體層面,Klipper這樣的開源3D列印韌體問世多年。至於生產,創想三維、智能派這類大賣打磨多年後,珠三角供應鏈早已成熟,150元就能買到驅動電機,最基礎的晶片不到十塊錢。

和拓竹同期,不止一家公司在做類似的高速印表機,通常做法是由工廠買料代工。但根據上述業內人士介紹,拓竹直接在代工廠租下一塊區域,自己招聘工人和廠長,自己採購材料。據說他們還換了門鎖,派專人看管大門。“工廠老闆都不能進去,工人進入都要錄指紋的。”

這是典型的大疆式管理。在大疆,關鍵零部件“小到幾分錢都是自己採購的。”一位大疆前員工告訴我們。

在正浩和拓竹身上,都有對生產和產品細節近乎苛刻的把控。拓竹的“門中門”管理,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汪韜的一個故事:他會告訴員工,要用幾個指頭擰到什麼樣的感覺時,螺絲鬆緊度才是對的。

拓竹、正浩短時間估值躥升,無疑是大疆方法論的完勝。以至於最近兩三年,大疆的員工成了資方爭搶的對象,尤其類似陶冶這樣負責過核心產品供應鏈、市場、研發的“大產品經理”,那怕還沒做出產品雛形,就有投資人排隊等著給錢。

“這就是榜樣的力量。”林源總結道。

“再過幾十年,回望中國科技企業史,會發現大疆是一個分水嶺”,參與大疆投資的香港科技大學教授高秉強說,因為大疆最早證明了“中國的年輕人可以做出世界級的產品,和科技超前的公司。”

(36氪製圖)


全球品牌,全球視野,全球創新

公元前50年,愷撒在一次決定性的戰爭後,給元老院發出一份只有三個單詞的捷報:我來,我見,我征服。

從某種意義上看,這一批硬體創業者面對全球市場有著同樣的眼界和雄心。

2012年,大疆投資人李澤湘問紅杉資本全球合夥人莫里茨:“要做國際品牌應該從那裡切入?”——當時國內投資人都把大疆產品當玩具,但莫里茨卻讚譽有加——他建議:美國,美國矽谷,美國矽谷高科技公司的“頭兒”。

他們通過微軟前全球副總裁沈向洋,把樣品給到了比爾蓋茲,又通過莫里茨送給其他矽谷科技大佬。從來不用蘋果產品的比爾蓋茲為了體驗,不得不破例用了iPhone(或iPad),因為當時大疆只支援iOS。

大佬背書無疑是一次頂級的行銷。這樣的方式對上一代許多草根出身,幾乎不會英語的老闆們來說,太過陌生和奇特。

從2001年加入WTO後,中國很快出現了一批全球經營的企業。代表性的聯想、華為、TCL在世紀之初就已經在海外派駐了很多員工。

然而,早期中國硬體公司在全球市場中很難建立起品牌影響,只能靠收購打開市場。2004年的冬天,聯想用30億美元收購百億美元IBM PC業務的併購案,仍是全球商業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此後海爾、TCL陸續斥巨資,收購了不少海外老牌公司。

很多時候,中企雖然是花錢的主,卻比賣方身段還柔軟。2010年吉利收購沃爾沃時,李書福半開玩笑地形容那次交易:“如同一個農村來的窮小子追求一個世界頂級的明星。”

但最近十來年誕生的許多硬體創業公司,卻表現出全然不同的姿態。

這一批80、90後創業者,大多出生於中產家庭,受過良好的教育,“見過好東西”,不少人在香港或歐美拿學位,伴隨全球化浪潮起伏成長。

劉靖康在2014年Google Cardboard發佈後,就能從海外淘一副試玩。他反覆講述的人生格言“You Only Live Once”(你只活一次),在歐美年輕人中同樣流行。大疆更是在十年前就開始啟用外籍高管——這在當時的中國公司中極其罕見。

“這一代創業者,有全球化的格局和眼界。而且基本都是高學歷、高認知,做的都不是傳統生意,基本都會偏科技創新。”運動健康硬體AEKE的聯合創始人Loong如此分析。

這種選擇其實也是市場倒逼的結果。當這代人開始創業時,傳統大品類已經飽和。早在2018年,中國就能給全球供應18億部手機、3億台電腦、2億台彩電。中國製造的這三大類產品,佔全球總產量的90%、90%和70%以上。

“大家顯而易見先做錢很大的事情。主幹道一定要雍塞不動的時候,才會去看有沒有小路和旁邊的小路去走。”毛漢勇解釋。

以3D印表機行業為例,某家老牌頭部公司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品牌部門,年終獎拿最多的是做亞馬遜管道和管生產的負責人。創始人學歷不高,和技術團隊開會時提不出太多想法,很多時候只能保持沉默。

但這個創始人有膽量、能吃苦,公司背靠龐大的供應鏈一年做到10多億營收,拿到上億的利潤。

但陶冶2020年創業時,不可能再復刻這樣的路徑。即便在消費級3D印表機這樣看似小眾的硬體賽道,中國每年產量也能達到近400萬台,佔全球九成以上。

拓竹最後拿出領先於對手兩代的產品,才得以殺出重圍。陶冶本人據說在海外和使用者同吃同住了幾個月。

“最早的時候供應鏈能做什麼東西出來,就往外賣什麼東西。”毛漢勇表示,但“最近五、六年,大家開始瞭解海外有什麼需求,再去做出來。中國企業家開始真正看世界,而不是看自己。

新一代創業者勇於進入自己並不熟悉的場景,開創全新的品類。比如庭院機器人。

一個泳池公司創始人,此前沒什麼出國經歷,家裡也沒有泳池。他和合夥人花了近半年,到美國考察了上百家獨棟別墅,有時還得偽裝成買家進入後院。

摸清需求後,他們很快推出了定價上千美元的泳池機器人。有使用者告訴他們,自己兩套房子的泳池各配了一台,花了近5000美元。

探索外部世界的回報也是可觀的:公司成立兩年營收數億。

類似的故事也發生在割草機器人行業。大疆前高管魏基棟創立的庫獁動力,割草機器人定價比老牌割草機器人廠商富世華、嘉丁拿等高出三分之一以上。多位投資人告訴36氪,庫獁動力目前營收或已超過20億元。

這正體現出中國硬體初創公司出海的代際差異:第一代出海靠B端大訂單,不用研究使用者,沒有品牌露出;第二代靠亞馬遜等跨境電商,有使用者和產品研究、有品牌露出,但是更適合賣通用品;第三代先走全球眾籌平台Kickstarter、Indiegogo等做驗證,講求測試全球使用者的反饋,產品要有新穎的亮點。

全球視野,以及技術創新,成為這一代硬體創業的關鍵詞。

一個典型的案例是xTool,它靠著小眾的雷射雕刻機,營收已經突破20億。

xTool的創始人王建軍2014年做教育機器人時,就在Kickstarter上靠單品拿過百萬美元眾籌。此後每一款新品,幾乎都會先到Kickstarter驗證。

2021年,王建軍成立了新品牌xTool,做中國人很少接觸的雷射雕刻機。當時公司副總裁都看不懂這個產品,“覺得很難實現,甚至很難成功”。

雷射雕刻機的眾籌成績出乎所有人預料。該年其雷射切割雕刻機眾籌超過260萬美元,在所有科技類目眾籌中排名第七。接下來幾年,xTool的營收幾乎每年都在翻倍增長。

如果分析xTool的使用者群,它的成功又不太突兀。Kickstarter匯聚了歐美最先鋒、視野最開闊的一群人,他們樂於為有創意的硬核產品支付溢價。

而新一批中國公司,越來越善於擊中歐美使用者的七吋。

十年前,王建軍在眾籌時,百萬美元就稱得上是個里程碑式的成果。到2025年中,安克旗下子品牌eufyMake一款消費級UV印表機,眾籌了超4000萬美元。

2014年到2024年間,Kickstarter上來自大中華區的項目眾籌總金額翻了20多倍。

(36氪製圖)

至此,硬體創業公司開始形成一條發佈創新產品的軌跡:拿一筆天使輪融資-研發樣品-到Kickstarter或Indiegogo上眾籌驗證-改進並擴大產量。如果順利交付第一批貨,雪球就能順利滾動下去。

縱觀全球市場,一把賣價60元的筋膜槍和用最好材料、供貨價500元的筋膜槍都有自己生存的空間。

但即使是靠性價比橫掃市場的那些老闆,也都能感受到海外市場對中國廉價商品日益增長的敵意。他們清楚,“60元筋膜槍”的生意,將越來越難做。

“大家都在轉型。但是彼此基因和認知很不一樣。”林源告訴我們,“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企業家。”

華米OV能量外溢,中國供應鏈中萬物生長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如果不是背靠中國供應鏈,不會有大疆、影石這樣的明星公司誕生。

2025年,一名硬體創業者,如果站在華強北商圈中心,方圓1公里之內,可以從1350家公司中找設計,3200家公司裡找研發。小樣測試有1260個選擇,3480個供應商能做量產。

如華強北博物館藍色展板上所寫:“上午設計、下午打樣、次日量產、一周出海”。

這種速度實際上是深圳十來年的常態。2015年,如果你到深圳創業,兩天就能在這裡找到400種手機零部件,在美國矽谷,至少需要兩個月。

在這個信奉嗅覺、膽量和取巧的新興城市,頭腦靈活的人到華強北三尺檔口採購點半散裝件、運到非洲組裝成山寨機和電腦,賣給當地政府,就能賺上一大桶金。

“(那時)大家都只是做東西,沒有很強烈的品牌觀念。”硬體公司蚯比創始人Kooon對我們回憶。

有意思的是,就在“山寨帝國”華強北22公里外,龍華富士康每天向全球輸送幾十萬部iPhone手機。蘋果公司以要求嚴苛著稱,iPhone鋁合金邊框及後蓋僅允許0.02毫米以內的劃傷——這比正常人一根頭髮絲還細。

這實際上是中國供應鏈強大力量的一體兩面。中國有最頂尖硬體供應鏈,但普通創業者能觸達的,只有廉價粗糙的那一面。

直到一段“手機傳奇”誕生,供應鏈的界限被打破,萬物生長的時代來臨。

2010年,雷軍創辦“小米”,想做出“全球最好的手機,只賣一半的價錢。”次年,小米一代上市,由富士康和英華達代工,用上當時旗艦機的配置,售價1999元,最終賣掉近800萬部。

同一年,低調的東莞公司OPPO、vivo各自推出智慧型手機,還在做營運商業務的華為,也準備發力智慧型手機。

短短5年後,中國公司在全球智慧型手機出貨量前六中拿下四席,僅次於蘋果和三星。

這是中國製造神話第一次出圈。

智慧型手機是最精細複雜的消費電子產品。巨量出貨的背後,是中國供應鏈的快速迭代和膨脹能力。

“中國供應鏈發展這麼好,有一個原因就是手機供應鏈能力的外溢。手機形成的整個產業鏈,外溢到了其他智能硬體那裡。”Kooon說。

所謂“外溢”,是因為手機產量太龐大,只要手機行業開始下單,任何一個零部件的價格就會在短時間直線下降。

2018年,還在北京做方案商的創業者高望書關注到,小米推出了第一款支援雙頻GPS定位的手機小米8。

這成為他後來做智能割草機器人的起點。“在這之前,雙頻的GPS晶片是一個非常小眾、高端、高價的專用晶片,它不太適合民用。”他對36氪回憶道。

2022年,當他南下深圳創業時,全套晶片組合已經降到300多元。除了雙頻晶片,曾經旗艦機才有幸用上的NPU晶片,經過手機到平板、機頂盒的大量應用,價格已經低到“爛大街”的地步。

所以,中國公司能批次推出一種歐美人從未見過的產物:無邊界智能割草機器人。

從電腦、家電,到智慧型手機、智能汽車……中國供應鏈被喂養成一頭巨獸之後,降維攻擊成為了諸多產業的常態。

比如,不到5年,以徠芬為首的國產“平替”吹風機,就把戴森市佔率從36%打到7%。林源告訴我們,2017年他創業時,定製高速馬達要幾百塊。經過企業和供應鏈一起打磨,到2025年,高速馬達價格就降到十分之一,良率超過95%。

“中國供應商變得越來越優秀。他們高品質、低價格的零部件催生了新的、本土的、極具侵略性的競爭對手。”美國記者費曉聞20多年前已經如此描述。

中國供應商似乎被一種無法遏制的力量驅使,永遠在為自己的產能尋找新客戶。

費曉聞時代,產品洪流湧向中國消費慾望旺盛的城市人口。2015年開始,極具性價比的“Made in China”商品,通過跨境電商平台開始湧入歐美家庭。

那是草根創業者賺快錢的美好時刻,根本不需要關注所謂的品牌,供應鏈老闆們也不太會在一些“小而美”的公司身上花費時間。

然而大路貨的潮水很快褪去了,傳統外貿賣家的錢越來越難賺。供應鏈老闆不得不開始重視起過去忽視的小客戶。它們或許會才是產能的下一個出口。

畢竟,在珠三角闖蕩幾十年,老闆們除了大進大出賺錢,也不時見證很多“從1到N”的傳奇。比如一家做電源的老工廠,一年賣個幾十萬台,因為一家3D印表機創業公司下單,產能直接翻倍;或者松山湖Xbotpark創業基地幾個大學生做出點新東西,突然有一天單量開始暴漲,代工廠隨之從小廠長成中廠甚至大廠。

以影石供應商弘景光電為例,這家在廣東中山的公司2015年,就見到還沒成立公司的劉靖康。

弘景光電的創始人趙治平是行業老人,在舜宇做過總經理,而劉靖康還在南京大學讀大四。2016年,影石第一款產品Nano發佈後,弘景光電決定押注這家公司。

影石這樣的新一代公司,讓合作的供應鏈們獲得了豐厚的回報。2021年,弘景光電前五大客戶銷售金額為1.2億元。2022年時,影石一家就下了1.4億元訂單,弘景光電營收直接翻倍。到2023年,弘景光電營收已經超過7億,影石作為第一大客戶,貢獻近一半的營收。

而且,弘景光電的扣非後淨利率在2024年達到15%,這在供應鏈企業中是了不起的高利潤。相較之下,以手機光學器件業務為主的舜宇光學淨利率只有7.3%。

2025年3月,弘景光電在創業板上市,比影石還早3個月。從營收剛破億的小廠到上市公司,弘景光電只用了3年。

影石另一個供應商能率,在接觸影石創新前,客戶都是歐美和日本的頭部品牌。他們至今還記得,2017年影石第一代全景相機ONE X上市後,不到一年月銷量翻了近3倍,廠裡模具都不夠用了。

(圖說:影石供應商的利潤率不遜於蘋果供應鏈公司)

過去20多年,生產過全球頂級品牌產品的中國工廠,最不缺少製造實力。全球30%小家電都在慈溪這個不到200萬人的縣級市生產,全球16%的大家電在廣東佛山生產。

“中國工廠特別擅長的事情,就是你給本手冊,越具體越好,厚到100頁都行。他們能按照你的手冊百分之百完成。”躍然創新創始人李勇告訴我們。

而與十年前相比,中國供應鏈的能力已經向上突破到更遠。長期被韓國廠商把持的OLED螢幕,中國公司只用了5年,就把市場份額從3%做到45%。深圳匯頂科技發明了屏下光學指紋感測器,成為全球Android機的標配。

中國供應鏈在全球市場擁有更多的關鍵元器件定價權後,開始渴求真正的“新”公司出現:更有想像力、更有質感的公司,這些新人的產品將賣出過去中國公司難以想像的價格,並且暢銷全球。

但要完成這樣的征途,顯然很難靠一腔孤勇。年輕人需要更有力量的支持者。

為夢想買單的人

2025年夏天,AI玩具公司躍然創新(英文名Haivivi)完成累計近3億元融資,破了行業記錄。但兩年前這家公司差點破產倒閉。

2023年,Haivivi瀕臨絕境。李勇在北京已經融不到任何錢,公司欠了幾百萬,社保斷繳一年。最感無力的時刻,他打算給估值打個對折,拿些錢清算關門。

最終李勇還是心有不甘,融資中介告訴他,有個香港教授正好在找AI硬體項目,他決定再南下碰碰運氣。

李勇飛去深圳,見到一個叫高秉強的天使投資人。

不久後李勇會知道,高秉強是深圳創投圈無人不知的伯樂。他和李澤湘、甘潔同為港科大教授,共同創立了松山湖XbotPark基地,有很多知名的投資案例,包括大疆和上市公司固高科技。

見面時,李勇只看到辦公室裡坐著一個笑咪咪的老人,和想像中嚴厲古板的教授不太一樣。“高老師有各種天馬行空的想法,特別幽默。”李勇告訴36氪。後來,李勇看到高秉強微信介紹是一句粵語:“最緊要好玩”,意思是“好玩最重要”。

李勇和教授聊了一個小時,高秉強“情緒特別飽滿”,說得比李勇他們還多。

李勇心頭穩了,估摸總能拿到百八十萬人民幣投資,沒想到高秉強一口給了100萬美元。他告訴李勇:“你們自己準備一個協議給我簽吧。”——沒有被盡調、沒有來回稽核,錢一個月內就打到了帳上。

李勇接觸過不少投資人,碰過很多壁,還是第一次這樣爽快地拿到了錢。“高老師真的是‘天使’投資人。”李勇對我們感慨,“或許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不缺錢,就是有情懷。”

兩年後,Haivivi已經成了投資人口中“融資挺順利”的一家公司。李勇依然難忘絕處逢生的那一天,“我們特別感激高老師,沒他公司就死了。”

在十年前,對於硬體初創公司來說,遇見高秉強這樣“貴人”的機會,實際上並不多。

投資人普遍認為,投硬體和買彩票沒什麼區別。“賭性很強,因為它的不確定性很高。”一位投資人表示。

十年前,一位看硬體賽道的投資人帶著自己看好的項目上內部投決會,但是合夥人一句話就否決了他辛苦找來的項目:做硬體成本高,失敗率高,回報低,為什麼不把錢投給網際網路?這話也沒錯,當時正是移動網際網路高速成長的節點。

很長一段時間中,願意投資硬體初創公司的,只有極小一撮“理想主義人士”。

2014年,香港科技大學教授李澤湘北上,聯合高秉強、甘潔,在東莞松山湖發起了XbotPark基地。

李澤湘身上有些樸素的家國情懷,在他眼裡,靠模仿、抄襲的產品之路很快會走入死局。他想推行“新工科教育”,找到一群“能用科技創造新東西的人”,並幫助這些年輕人在世界分工體系中,賺取頭部利潤。

松山湖Xbotpark基地走創業孵化器路線,他們初期投資金額一般幾百萬,金額不算高,但足以支撐一家公司做出原型機,不至於被扼殺在初生期。除了大疆,後來成為投資人追逐對象的雲鯨、Liberlive、松靈機器人、逸動科技,都是在松山湖Xbotpark拿到早期投資。

“李老師還是比較相信夢想。”一位投資人評價。

在基地當時尚未裝修的廠房裡,雲鯨是第一批孵化的項目。

初生的雲鯨差點沒活下來。

成立早期,雲鯨融資很不順利,張峻彬創業時26歲,學生氣未退。有投資人記得當時張峻彬常常“被瘋狂diss,覺得你就是個小孩、書生,懂什麼供應鏈。”似乎所有人都在問張峻彬:“你知道現在石頭有多牛嗎?你知道科沃斯有多大嗎?”

雲鯨做第一次對外融資時,資方一定要對賭。李澤湘曾對媒體回憶,最後是他和幾個老師掏錢領投,“頂了他一輪。”

2019年,雲鯨推出初代掃拖機器人J1,當年銷售額就破了2000萬。從它之後,“可自動洗拖布”這個功能逐漸成為掃地機器人的標配。

雲鯨很快成了普通基金“高攀不起”的獨角獸。2020年開始,雲鯨在5年中完成8輪融資,名單裡不乏南山新戰投、騰訊、字節等頭部基金,最新估值已經突破百億。

此時,網際網路紅利已經消失,而新一代硬體公司一次又一次證明了賺大錢的能力,投資市場的偏好開始轉向。

但硬體投資市場,很長一段時間一直有種“錯配”:很容易從早期“看不懂”,到產品火了之後“投不進”。

以一位做機器人的創始人為例。他很早就開始創業,但業務一直沒有爆發,最苦的時候,創業早期的兄弟都走了大半。那幾年,他受了投資人不少冷眼。

這個創始人靠自己死扛,熬出了一個大爆款。公司只用了兩三年,就衝到細分領域頭部。現在投資人去搭話,他會回覆:“滾蛋”。

同樣的故事還發生在Plaud身上。許高拿出第一代產品時,因為“智能”體驗提升不大,一級市場對Plaud反應普遍冷淡。“就覺得他就是一個硬體,也沒什麼特色。”一位投資人告訴我們。

2023年夏天Plaud爆火後,它的大門幾乎沒有為國內投資人打開過。有投資人告訴我們,有不少機構找上門想參股,最後連許高的面都沒見到。它唯一一次公開可見的融資,來自一家日本背景的矽谷基金Carbide Ventures。

一次又一次,新一代硬體公司用真實的業績,推翻了此前投資市場對硬體公司的成見。5年前上市的安克創新市值突破700億元,掀起第一波熱潮。今年影石創新上市後股價狂飆、市值目前已超1200億元,又把投資市場對硬體的追捧推上高峰。

過去看消費、看遊戲的投資人,紛紛都看起硬體。一位原本關注半導體賽道的投資人,現在看起了AI眼鏡。有投資人直言:“再不關注,就要掉隊了。”

沉寂已久的市場開始躁動。某頭部機構現在每個月上會15個早期項目,大多數是硬體產品。

“今年是硬體的小陽春,把整個市場都盤活了。”一位投資人告訴36氪,“一部分資金在平衡配置回到亞洲,而中國最有特色,又能在海外看到銷售成績的就是消費硬體。”

曾經在網際網路、消費行業才會出現的狂歡,現在終於發生在硬體賽道。“好項目都是擠破頭進去。”一位投資人告訴36氪。一家創始人背景不錯的割草機器人項目半年融了三輪,累計上億,最近的一輪份額根本不夠分。

還有一家頭部硬體公司沒有大範圍路演,架不住很多機構聽到消息找上門。老股東能優先認購,很多腰部機構連創始人面都沒見上。

這種繁榮背後是一段艱辛的歲月。在過去十年,沒有李澤湘、高秉強這樣的投資人,很多明星公司早已夭折。他們給予硬體創業者最寶貴的,就是試錯的機會。

“就像走夜路,你一個人會很害怕,兩三個人或三五個人一起,然後再給你一個手電筒,一個打狗棍,你就不害怕了。”李澤湘曾經這樣說。而現在,走硬體創業這條路的隊伍正快速壯大。

當新一代創業者克服了恐懼,更自在地服從內心願力的驅使,他們面前會展開無比廣闊的世界。

八十多年前,在戰後廢墟中創立的索尼,尚未拿下日本市場,卻已放眼海外。當時創始人盛田昭夫也表達過相似的願景:“外國人的固有觀念是日本製造=粗製濫造,我們則一心想改變這種現狀。”他始終堅信一點:模仿只會造就二流地位與二流利潤。

盛田昭夫的堅信造就了一家年銷售收入十三兆日元(約合6332億元),營業利潤達一萬四千億日元(約合人民幣676億元)的全球巨頭。

八十年後,大疆創始人汪滔在朋友圈寫道:“文化、價值觀、產品的二等公民,我做膩了,期待我們的產品也可以早日讓美利堅五體投地。”

這種信念跨越了時間和國界,如今在中國年輕一代企業家身上重現。

他們也有了讓自己理想生長的土壤。強大的供應鏈、一群仍有情懷的投資人,以及豐沛的全球市場,足以築造出一個寬廣的新舞台。

中國硬體如猛虎下山,勢不可擋。 (硬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