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歷史上第一家5兆市值公司誕生了。
這個數字,超過了德國或英國一年的GDP,比A股所有「中」字頭股票的市值總和還要多。而創造這個奇蹟的,是一家在三十年前還只是在電腦城裡「賣顯示卡」的公司-輝達(NVIDIA)。
作為AI的“賣鏟人”,輝達在人類對於人工智慧近乎宗教般的狂熱夢想中,一路高歌猛進。短短兩年時間,它的市值從1兆沖到5兆,其增長速度本身,就構成了這個時代最魔幻的註腳。
很顯然,今天它當然不只賣鏟子。
如果說上一輪的科技浪潮,是蘋果定義了「移動互聯網」的入口;那麼在這一輪波瀾壯闊的「智慧革命」中,輝達幾乎成為了整個AI世界的「中樞神經」和「唯一入口」。
晶片,是鏟子、是石油、是電力……是人類關於Matrix所有想像的實體底座。沒有輝達的GPU,就沒有ChatGPT的橫空出世,就沒有Sora的以假亂真,就沒有今天我們談論的一切「大模型」。
在輝達沖上5兆的時刻,我問一位在AI行業的朋友,這家公司有泡沫嗎?他幾乎是即時地回答我:目前看不到任何泡沫的跡象。
其實也可以理解。
為什麼?因為全世界的公司,從Google、微軟、OpenAI這樣的巨頭,到成千上萬試圖在AI浪潮中淘金的創業公司,都在排著隊,揮舞著現金,只為求購英VIDIA的H100或B200晶片。這種「剛性需求」的強烈程度,堪比沙漠中的淘金者對水的渴望。
我在上個月給經濟觀察報的專欄文章《輝達進化論:當AI賣鏟人開始淘金》裡就寫道,這位最成功的“賣鏟人”,已經不再滿足於僅僅是提供工具本身。它正在從一個單純的硬體供應商,變成了一個與AI浪潮核心玩家深度綁定的利益共同體。
這是一個完美的商業閉環。
但即便如此,中國也不是沒有機會。
當地緣政治的鐵幕落下,黃仁勳不久之前已經放話,中國高階AI晶片市場的佔有率「已經是0%。
然而,中國作為唯一能在AI領域與對岸叫板的龐大市場,其需求並不會因此消失。一個巨大的真空地帶形成了。於是,「國產替代」從一個可選項,變成了唯一的必選項,風起雲湧。
那麼,一個更貼近我們自身的問題是:當輝達創下5兆市值的歷史豐碑時,我們到底該如何給「寒武紀」們估值?
A股市場上的這些AI晶片公司,如寒武紀、景嘉微、海光資訊…它們是真正的“潛力股”,還是只是這場盛宴中被高估的“氣氛組”?
最近,我正在重溫估值大師達摩·達蘭(Aswath Damodaran)的經典之作《故事與估值》一書。達蘭教授的核心觀點是,所有估值的本質,都是「故事」與「數字」的結合。
從這個視角,或許能夠幫助我們更能理解,中國AI晶片產業的未來,以及那些看似「昂貴」的股價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邏輯。
首先,我們必須弄清楚,輝達的5兆估值,這套「煉金術」是怎麼來的?
如果只是看財務“數字”,輝達的表現當然是驚人的。我們來看一組它「印鈔機」業務-資料中心的財務資料:
連續幾個季度,營收年增超過200%甚至400%,毛利率直逼80%。
這是什麼概念?這意味著輝達賣一塊晶片的利潤空間,比蘋果賣一部iPhone還要高得多。這根本不是硬體生意,這是「壟斷稅」。
但僅僅是這些“數字”,還不足以支撐起5兆的龐大帝國。真正讓輝達「點石成金」的,是它那個強大到令人窒息的「故事」——CUDA。
CUDA是什麼?這是理解輝達護城河的關鍵。
我們可以打一個通俗的比方:輝達的GPU晶片是“引擎”,就像電腦上的Windows或蘋果的iOS,CUDA就是一套獨一無二的“操作系統”。
在CUDA出現之前,GPU雖然計算能力很強,但非常難用。開發者想用它來做AI計算,不亞於要用文言文寫代碼,門檻極高。
而輝達在近二十年前就開始佈局,推出了CUDA。這套「操作系統」提供了一個相對易用的程式設計平台,讓全球數百萬的開發者能夠用更熟悉的“白話文”(C++、Python等語言)來指揮GPU這台“發動機”,去完成複雜的AI訓練和推理任務。
當Windows和iOS透過「應用商店」鎖定了所有使用者和開發者時,輝達也透過CUDA「鎖定」了全球所有的AI人才。
這種「硬體(GPU)+軟體(CUDA)」的組合拳,才是其真正的護城河。它導致了極高的“遷移成本”。
什麼叫遷移成本?
想像一下,你所有的AI研究成果、所有的程式碼、你團隊裡所有工程師的技能,都是基於CUDA這個「操作系統」建立的。現在,另一家公司(如AMD或寒武紀)造出了一款新晶片,就算它的「引擎」性能和輝達一樣強,甚至價格還便宜一半,你敢用嗎?
你不敢。因為你的「Windows」應用,無法在「Android」系統上運作。
你必須把過去十年的程式碼全部重寫,你必須讓你的工程師團隊重新學習一套全新的「語言」。這個成本,遠遠高於你省下的那點晶片錢。
這就是「網絡效應」:越多人用CUDA,為CUDA開發的工具和教學就越多;工具越多,就有越多的大學開始教CUDA;教CUDA的大學越多,畢業後懂CUDA的工程師就越多;懂CUDA的工程師越多,企業就越傾向於選擇輝達的晶片…
這是一個完美的正向循環,也是一個讓所有競爭對手絕望的「生態壁壘」。
因此,輝達的估值,早已不僅是對其當前「數字」(獲利能力)的計算,更是對它未來在AI世界「唯一入口」和「事實標準」地位的「故事」定價。
而華爾街相信的,是輝達在未來十年,都將持續向全世界收取高昂的「AI稅」。
現在,我們把目光轉回中國。
地緣政治的賽局和供應鏈的限制,為中國本土的AI晶片廠商,意外地打開了一個「夾縫中的新大陸」。
當輝達最先進的H100、B200晶片被一紙禁令攔在海關之外時,一個規模高達千億等級、並且仍在高速增長的龐大市場,被動地「讓」了出來。
這個市場有多大?根據信通院等機構的測算,光是2024年,中國大模型市場對高階AI晶片的需求就可能超過50萬張,未來幾年的複合成長率驚人。這本應是輝達最肥美的“蛋糕”,現在,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這對寒武紀、華為昇騰、阿里平頭哥、壁仞科技、摩爾執行緒等所有本土玩家來說,是前所未有的歷史機會期。
它們面對的,是幾乎沒有外部競爭、需求又極其確定的「溫室市場」。
然而,這片「新大陸」並非坦途,甚至可以說是荊棘叢生。
本土廠商面臨的核心挑戰,已經從“能不能造出晶片”,轉向了“造出的晶片有沒有人用”。
在過去,我們評斷一款晶片,主要看PPA,也就是性能(Performance)、功耗(Power)、面積(Area)。我們的目標是創造一款在性能上接近輝達,同時功耗和成本更低的「平替」產品。
但現在,所有人都明白了,沒有對標CUDA的成熟軟件棧,再強的晶片也只是“屠龍之技”,是中看不中用的“擺設”。
國內的科技巨頭,如阿里、騰訊、百度、字節跳動,它們囤積的輝達晶片總有耗盡的一天。它們急需“國產替代”,但它們的需求也非常苛刻:這款國產晶片,必須能“用起來”,不能讓我的演算法工程師們把代碼全重寫一遍。
於是,我們看到,所有國產AI晶片的頭部玩家,都把戰場從“硬體”轉向了“軟件”,試圖構建自己的“朋友圈”和“護城河”。
目前,牌桌上主要有兩種流派:
第一種,以華為昇騰(Ascend)為代表的「全端模式」。華為的打法,是複製一個「垂直整合」的生態。它不但有自己的昇騰晶片(硬體),還有自己的CANN(對標CUDA的底層軟體棧),甚至還有自己的MindSpore(對標PyTorch的AI框架)。這種模式的好處是控制力強,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實現內部的完美優化。缺點也同樣明顯:它相對“封閉”,是在試圖建立另一個“蘋果iOS”,要求開發者全面擁抱華為的技術體系。
第二種,以寒武紀(MagicJian)為代表的「開放追趕模式」。寒武紀的定位更像是“中國的輝達”,它專注於做好晶片(硬體),同時提供一套名為MagicJian的軟件棧。它試圖更廣泛地去適配且相容主流的AI框架(如PyTorch),努力降低開發者的「遷移成本」。它的挑戰在於,作為一個體量遠小於華為的「中立」廠商,它是否有足夠的資源和號召力,去吸引開發者用它的「語言」?
這場競賽的勝負手,已經不在於短期內誰的晶片跑分更高,而在於誰能更快地建構起一個「可用、易用、開發者願意用」的軟體生態,去承接這個因禁令而「溢出」的龐大市場。
最後,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寒武紀們被低估了嗎?
如果我們嚴格按照達摩·達蘭的估值模型,只用「計算」的眼光去看的話,比如根據它們當下的出貨量、微薄的利潤率(甚至是大額虧損),以及高得離譜的市銷率(P/S),這些仍在追趕和巨額投入期的公司,其估值似乎根本無法支撐,泡沫明顯。
以寒武紀為例,市值數百億人民幣,但年收入可能只有幾十億,而且仍在虧損。如果用傳統製造或半導體公司的標準來看,這無疑是昂貴的。
但資本市場定價的,從來都不僅僅是“現在”,更是“未來”。
對於A股的本土AI晶片股而言,它們的估值,本質上已經脫離了傳統「計算」的範疇,轉而成為一個「信念題」。
這個「信念」包含幾個非常具體且層層遞進的層面:
第一層信念:對「國產替代必然性」的信念。
這是最基礎的信念。市場相信,無論主動或被動,中國AI產業對本土晶片的採購將是剛性的、不可逆的。地緣政治的「高牆」越高,這層信念就越牢固。因為所有人都明白,沒有底層的算力自主,一切「智慧強國」的宏圖都是沙上建塔。這為本土晶片提供了一個確定性極高的「保底」市場。
第二層信念:對「中國AI市場長期成長」的信念。
光有「替代」還不夠,這個「被取代」的市場必須夠大。市場相信,中國龐大的數字化經濟體量、海量的資料、豐富的應用場景,將共同催生一個不亞於北美的AI市場。從大模型、自動駕駛、生物醫藥到智慧製造,每個領域都是兆級的賽道。這個龐大的增量,為本土晶片提供了足夠高的「天花板」。
第三層信念,也是最核心、最脆弱的信念:對「本土生態終將完成」的信念。
這才是決定估值「是泡沫還是鑽石」的關鍵。市場在用幾百億、上千億的市值,去「賭」一個可能性:在華為、寒武紀或其他玩家中,至少會有一家,能夠克服萬難,最終建構起一個足以對標CUDA、能夠讓中國數百萬開發者順暢使用的軟件生態。
為什麼說這層信念最脆弱?
因為它不是必然的。它需要巨額的、持續十數年的研發投入,需要頂級的戰略耐心,需要龐大的工程師團隊夜以繼日地去“填坑”,更需要下游的客戶和開發者“用腳投票”,願意忍受早期產品的不完善,一起“共建”這個生態。
因此,短期來看,寒武紀們的估值,反映的就是市場對這第三層信念的「搖擺」。
當市場情緒樂觀時,比如華為昇騰又有了新突破,或者寒武紀適配了某款熱門大模型,大家覺得“生態好像快成了”,股價就會飆升,因為市場願意為這個“中國版CUDA”的遠景支付高額溢價。
當市場情緒悲觀時,例如財報虧損擴大,或者某個技術難關遲遲無法攻克,大家又會退回到“計算”模式,覺得“故事講不通了”,股價就會暴跌。
所以,討論“低估”還是“高估”,已經意義不大。我們必須明白,給這些公司估值,本質上不是在「計算」一家公司的當前價值,而是在「押注」一個國家產業突圍的機率。
當輝達的市值沖向5萬美元時,它早已不是一家單純的硬體公司,它是一個「生態帝國」。
而對於「寒武紀」來說,它們從誕生之日起,就註定了無法成為一家「小而美」的晶片設計公司。它們背負的宿命,就是要在中國這片土地上,重建一個獨立自主的AI「生態」。
這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豪賭,也是一場沒有退路的戰爭。
從這個角度來看,寒武紀們的估值,目前仍然是一個「信念題」。這個信念,建立在地緣政治的「高牆」和中國市場的「縱深」之上。
但信念無法永遠脫離現實。
未來三到五年,將是國內AI生態的「攤牌期」。如果本土廠商無法提供真正「可用」的工具鏈,那麼國內的AI產業發展將被迫降速,甚至停滯,這個「信念」的基礎也就不復存在。
反之,如果我們能在這場「夾縫」中,真的培育出一個或幾個開放、繁榮、足以對抗封鎖的AI新生態——那怕這個生態運轉的效率可能只有CUDA的70%或80%——那麼,今天我們看到的幾百億、幾千億市值,或許都還只是一個開始。 (深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