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中的日產汽車,發生了一筆有些奇怪的交易。
2025年11月6日,日產突然宣佈,將以970億日元(約45億元人民幣)的價格,賣掉位於橫濱的全球總部大樓,然後再租回繼續使用。
按照日產的說法,總部大樓只是非核心資產,售後回租的方式有利於解決日產當前的財務困境。可是這棟大樓高22層,建築面積8萬平方米,位於全橫濱租金最貴的地段,若按市場價回租,和財務自殺沒什麼兩樣。
另外,橫濱總部之於日產,如同湖畔小屋之於阿里。日產1934年創立於橫濱,1968年日產將總部遷到東京,2009年又把總部搬回創始地橫濱,此後一直在這裡辦公。
更奇怪的是,這筆售樓交易的幕後金主,是一家叫敏實集團的中國汽車零部件公司。在日本國內天天炒作“中資滲透”的氛圍下,如果不是被逼到絕境,日產不太可能做出這個“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的決定。
從時間線來看,去年10月日產陷入經營危機後,先是傳出富士康要收購日產股份,然後是日產和本田宣佈合併,不久後又傳出雙方談崩了,再然後,日產就將總部大樓遮遮掩掩地賣給了敏實集團。
消息放出後,日產慘不忍睹的股價有了微弱反彈,而原本一路高歌的敏實集團,股價卻從99美元跌到了90美元,股民在股票軟體上罵:“買那棟破樓來幹啥?!”
顯然,這筆交易沒那麼簡單。那麼,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各方經過了怎樣的博弈?敏實集團真的是苦命接盤俠?
2025年2月6日上午,一輛日產CIMA和一輛ARIYA,停靠在位於東京青山的本田汽車總部門前。
日產汽車總裁內田誠和其他高管一道,臉色陰沉地走下車,在本田總部待了一個小時。
他們這次來是為了告訴本田總裁三部敏宏,你們提的那個方案沒通過我們董事會,合併一事就算了吧。
此刻,內田誠的心裡跟堵了一塊大石頭似的,憋屈得喘不上來氣。他也沒有想到,日產會走到這般田地。
2024年12月18日,當時日本媒體傳出,日產將要和本田合併,雙方的回應還含糊其辭,但五天後,雙方就正式官宣證實了這個消息。
日產控股的三菱汽車,也加入合併談判。
如果合併成功,那麼“日產-本田-三菱”的全球產量將達到800萬輛,成為僅次於豐田(1120萬量)、大眾(920萬輛)的全球第三大車企。
可這個看起來很光明的前景,卻充滿了機關算計。
本田和日產作為競爭對手,一直互相埋汰,怎麼突然願意合併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實際上,如果本田不介入,日產差點就被富士康控股了。
2024年,日產的全球銷量,尤其是核心的北美市場銷量發生了斷崖式下滑。這導致2024財年,日產的淨虧損達6709億日元,相當於每天虧掉近1億人民幣。
虧損不可怕,可怕的是現金流斷裂。
現金流就是上市公司某段時期賺到的錢,減去花掉的錢。
上市公司有一萬種方法粉飾報表,唯獨現金流沒辦法造假,所以它是判斷企業缺不缺錢的金指標。
很多人都以為日產帳上有1兆多日元現金,不可能缺錢,但這只是假象。如果看負債欄,日產一年內要還的銀行貸款和企業債,就超過3兆日元,另外還有1萬余億日元的應付帳款。
由於銷量暴跌,日產的現金流迅速告急。2024年4月到9月的半年時間裡,日產的現金流為負4483億日元。照這個燒錢速度,日產一年會產生9000億的流動資金缺口。
還有一個指標叫槓桿自由現金流,能夠檢驗企業在債務絞索下真實生存能力的極限。
日產去年這個指標是多少呢?
負1.8兆日元(見下圖)。這組資料說明從2021年開始,日產一直靠借新債還舊債來續命,除了2023年有好轉,債務窟窿是越堵越大。
所以去年底日產高管說,日產只有12個月的時間來自救,一點也不誇張。
這時日產已經沒有新車可上市,只能緊急砍掉開支,決定將全球產能削減20%,裁員9000人。
顯然,這點錢連牙縫都不夠塞,更何況日企是龜速藝術集大成者,實際上根本沒有推進。
千鈞一髮之際,一家叫台灣鴻海集團的公司,找到日產的大股東雷諾,商量能不能買下雷諾2023年減持但還沒真正出售的日產股份,合計28.4%(疑似日產已回購10%)。
鴻海集團這個名字大家可能不熟,它就是富士康的母公司。
這件事的幕後操盤人,是富士康電動汽車公司首席戰略官,也是日產曾經的三把手關潤。
資歷比內田誠更勝一籌的關潤,在2019年日產高層的權力內鬥中失利。新成員剛成立一個月,關潤越想越氣,憤然離職,於2023年跳槽到當時打算進軍電動車的富士康。
關潤在日產打拚了三十多年,根基深厚,即便人不在日產,消息也非常靈通。而且關潤深知日產的董事會向來磨唧,便廢話不多說,直接找雷諾談了。
雷諾其實完全願意讓富士康接盤。
雷諾當年採取了信託式減持,這意味著股份已經沒了,但雷諾還沒拿到錢。估摸是日產拿不出這麼多錢一次性回購,只能分批回購。
這種方式本質上是一種對賭,最終按市場價格來確定交易價格,如果日產股價漲得好,日產就要花更多錢來回購股份,但如果股價暴跌,雷諾也會跟著血虧。
不幸的是,這兩年日產股價跌得連媽都不認識,雷諾有苦難言,只想趕緊割肉離場。
根據公開消息,日產已經從雷諾那裡回購了10%左右,照此計算,現在應該還剩約18%的股份。日產的股權結構很分散,雷諾作為第一大股東持股也僅有15%,如果富士康買下這些股份,就能成為日產的第一大股東。
這種事那裡藏得住,很快就被捅到了日本經產省。
富士康收購日產,本質上是日產高層內鬥外溢的結果,如果不是關潤的個人關係,富士康怎麼可能如此熟絡且迅速地繞道雷諾買股份?
但經產省官員被迫害妄想症上頭,我不聽我不聽,你們法國人和中國人壞得很。然後一拍腦袋,與其讓日產落到外人手裡,不如給自己人禍禍,便撮合了本田和日產的合併。
強扭的瓜不甜,但解渴。日產急於用錢,只好同意。
但本田的態度就很微妙了。
本田一直不喜歡吃大鍋飯,然而本田總裁2021年換成三部敏宏後,風向就有些改變。
三部敏宏就任時曾說,我們正面臨百年一次的大變革,獨立主義早就過時了,我們現在就要上規模。
據《朝日新聞》報導,三部敏宏曾在酒桌上幽幽地對部下說:“日本有很多汽車公司。最終,很可能演變成兩家最大公司之間的競爭。”
除了豐田,另一家是誰呢?不用多說了吧。
本田有個永遠不會說出來的心願,那就是它非常願意看到日產死。
根據東京商工研究統計,日本有超過5000家供應商同時和本田、日產有業務往來,兩家公司的零部件高度重合,產品線相互競爭,對等合併的結果,要麼是大家一起死,要麼一家把另一家砍到半殘,然後再整合產能。
在本田看來,半死不活的日產最難對付,不僅會漫天要價,還會留著心眼子,等待滿血復活之時,反插盟友一刀。
雷諾就是前車之鑑。
雷諾1999年收購日產後,安排戈恩擔任日產總裁,戈恩大力裁汰冗員,通過鐵血改革使日產起死回生,2018年卻因“少報年薪和濫用公司資金”被日本警方拘捕,狼狽逃亡至黎巴嫩。
趕走戈恩後,本土派力推“去雷諾化”,2023年雷諾終於同意將其在日產的股份從43%降至15%,但至今還沒解套。
今天的雷諾,明天的本田。
一個死透了的日產,一個虛弱無力的日產,一個人心渙散的日產,賣價才最便宜,也最符合本田的利益。
有個外國網友評論說,日產快要破產了,本田還可以再等幾個月,然後從破產的日產那裡購買它需要的東西。
話糙理不糙。
當時日產市值只有1.5兆日元(約720億人民幣),不到2018年的三分之一。但本田手頭的錢也不多,如果此刻撒手不救,等日產全面崩盤、價賤如泥,再上前肢解日產,性價比豈不是更高?
但本田之所以配合演出,一是因為要給經產省面子,二是它也不希望看到日產和富士康成功聯手,使日產有喘息之機。
按照雙方的諒解備忘錄,這次合併談判的性質是對等合併,但在實際談判中沒有一點對等的意思,從12月底到2月初的談判過程中,內田誠簡直受盡屈辱。
三部敏宏先是說裁那點人根本不夠,又說三菱還算正常,但日產不靠譜,尤其是內田誠這個人不靠譜。
1月14日,內田誠到本田總部商議時,三部敏宏又提了幾個要求:
新公司要把總部設在青山,並且要命名為“本田控股”。
本田的人不僅要在高管層裡佔七成,在普通員工裡也要佔七成。
趕緊回購完雷諾的股份,避免被法國人控制。
你們動作太慢,接下來由本田擔任籌備委員會主席和所有小組委員會的領導。
這些要求雖然一個比一個過分,但還沒有完全踰越先前的原則。
沒想到三天後,三部敏宏提出了更過分的要求,說如果日產不同意成為本田的全資子公司,就取消談判,給你們兩周時間答覆。
內田誠聽到這話時,估計腦子都當機了。
雖然當時本田的市值是日產的4倍,但從銷量來看,本田2024年賣了380萬輛,日產賣了335萬輛,在競爭潛力上是同等量級的。
在日產看來,自己是家道中落的白富美,暫時委身下嫁給本田,過幾年東山再起,指不定誰併購誰。
三部敏宏明知日產不會同意被全資收購,甚至本田股東也極力反對這件事,但他還是提了,這樣就有足夠的理由向經產省交差,不是我不幫這個忙,是日產自己不爭氣。
內田誠跟簽了賣國條約一樣回到日產,董事會聽完匯報,極其震驚,極其憤怒,以10票反對2票贊成的結果,拒絕了本田的要求。
於是,便有了文章開頭的一幕。
眼尖的讀者應該會發現,支援日產成為本田子公司的董事裡,有2個投了贊成票。
本田開出這麼具有羞辱性的條件,那怕是投棄權票,也比投贊成票好啊。
這兩個勇士,一個叫木村康,是日本最大的石油化工和礦業集團——ENEOS控股公司的名譽顧問;另一個叫永井元雄,是瑞穗信託銀行的前副總裁。
其中永井元雄是全公司最支援日產子公司化的那個人。
瑞穗銀行是日本第二大銀行,也是給日產放貸的主要銀行。
對於永井元雄來說,富士康也好,本田也罷,誰上都行,反正日產能夠準時還錢就行,至於日產最終的下場會是怎樣,和他沒關係。
永井元雄得知本田的提議後,當即表示“我們難道不應該接受本田的提議嗎?如果我們不接受,就必須考慮未來的貸款問題。”
就在合併談判停滯時,三部敏宏又改口了,說如果內田誠下台,本田可以考慮繼續談。
這又是什麼情況?
這段時間,日產又去勾搭了富士康。
關潤知道不可能單獨吃下日產,便曲線救國,找到三部敏宏,提議富士康和本田、日產、三菱合作成立一家合資公司。
三部敏宏對這個提議表示感興趣。更巧合的是,關潤也討厭內田誠。
之後我們就看到內田誠下台,換了一個墨西哥裔高管埃斯皮諾薩(我們且叫他小薩)來當新總裁。後來又傳出了本田、富士康、日產繼續談判的零碎消息。
但除了富士康,本田和日產都很敷衍。
對三部敏宏來說,他根本不想讓日產回血,這麼做很可能只是製造煙霧彈,真正目的是攪黃交易。
對於日產來說,它好不容易趕走雷諾,如果現在被富士康控股,一切都前功盡棄了。所以日產真正想要的只是金融資本輸血,談判只是做樣子給股東看,實則是拖延時間,爭取銀行和私募股權的支援。
但銀行借錢的前提是日產加快重組,減輕負債率,內田誠幾乎啥也沒幹。
日產不敢輕舉妄動,有一個不能擺上桌面的理由。
日產是小泉家族的傳統盟友,小泉進次郎將來還要競選首相,這次對日產的事十分上心。裁員關廠這種髒事,容易得罪地頭蛇,還是借刀殺人好,就跟當年戈恩一樣,大不了過幾年再抓一次,一回生二回熟嘛。
新上任的小薩今年只有46歲,比內田誠當年上台時還年輕。
小薩一上台就推出“Re:Nissan”重組計畫,在原來裁員9000人的基礎上追加一萬多人,共裁員2萬人,全球關閉7家工廠,其中2家新增的工廠,是神奈川縣的追濱工廠和湘南工廠,而自民黨神奈川縣支部會長,就是小泉進次郎。另外,追濱工廠所在地橫須賀市,就是小泉家族的大本營。
要砍就砍那個墨西哥人。
5月17日,小泉進次郎回應日產關閉神奈川縣兩家工廠,表示“我們必須盡力減少對就業和當地經濟的影響”
當年讓能力平平的內田誠上台,本來就是為了利用他斗走關潤。現在趕走內田誠,既是卸磨殺驢,給股東交差,也是為了找個更合適的背鍋俠。
不久後,本田沒了後續。今年9月,富士康也心灰意冷地退出了談判。根據東京電視台對知情人士的採訪,富士康退出是因為日產過於磨唧。
其實據《金融時報》披露,當時日本政界還在勾兌美國汽車公司,甚至是美國科技公司。
但日產那個稀爛的債務情況,狗看了都搖頭。擅長併購的Macquarie銀行分析師暗示,大家都想等日產掛掉再抄底。
現在最傻眼的是瑞穗銀行。
為了給日產擦屁股,瑞穗銀行想了個天才法子,找個工具人買家“買下”日產的總部大樓,然後對大樓進行售後回租。
這樣一來,日產馬上就能拿到近1000億日元的現金,扣除各種費用後,還能在2025財年報表上,增加一筆739億日元的非經常性經營收入。
日產幹嘛不找瑞穗銀行直接借錢呢?
最可能的原因是日產舉債過多,已經沒有信用額度了,必須通過其它方式融資。
理由是今年7月,日產以有史以來最高的票面利率,發行了約45億美元的外幣債券。這是日產五年來第一次借外債,其中10年期債券的票面利率高達8%以上。
原因很好理解,日產2025年至2026年必須贖回約1兆日元的企業債券,不得不借新還舊。
不過,為什麼日產的債券利率高得這麼離譜呢?
投資者購買債券時,會根據權威機構的信用評級來做決策。信用評級高的主體,利率就更低,反之亦然。
所以,企業債的利率,通常都高於美國國債利率,因為美國國債利率等同於無風險資產收益率。但現在美國政府都快還不上錢了,美債利率飆升,企業債也會水漲船高。
日產因為現金流惡化,從去年開始,它的信用違約互換利率(CDS,衡量信用風險的指標)就已經飆升到所有日企中第一。
2023年,日產的企業債就被標普評為垃圾級,今年2月,穆迪也將日產債券評級下調為垃圾級,其他評級機構勉強維持著投資級評級中的最低等級。
上面兩個因素,導致了日產債券利率的血腥飆升。
日產的舉債額度動輒以億計算,多一釐利潤都十分致命。售後回租這種操作,既拿到了救命錢,又繞過了利率這道檻,且不涉及敏感資產,是“打死不賣身”的日產能想到的最後辦法。
最後一個問題,那個大聰明願意花900多億陪日產玩這個遊戲呢?有這錢拿去投資什麼不好?
當投資者得知敏實集團是背後買家時,簡直氣瘋了,完全想不通敏實集團為何要蹚渾水。
敏實集團是台資背景,依靠大陸發家,大部分工廠也位於大陸,目前是全球最大的電池盒供應商,它的主業是製造業,不是房地產投資。
很多人翻了敏實集團的財報,更納悶了。截止今年3月,敏實集團帳上只有22億人民幣現金,不夠買樓啊,不務正業也就算了,難不成你還要上槓桿?
這筆帳,敏實集團當然算得清。
不過,有沒有一種可能,敏實根本就不用花自己的錢?
這次交易明面上的買家,是一家叫MJI的特殊目的公司(SPC),由美國私募基金KKR和瑞穗房地產諮詢公司具體張羅。
所謂SPC,就是為特定目標臨時註冊的殼公司。
SPC可以實現債務隔離,是一種表外資產,不會體現在母公司的財報上。萬一未來某天母公司破產,殼公司的資產也不受影響,反之亦然。
這個過程簡單來說就是,敏實集團註冊一個(或兩個)殼公司,以殼公司的名義和日產簽訂售樓和租賃協議,再拿著租賃協議找金融機構做成金融產品,賣給銀行或避險基金,錢到帳後,敏實集團再拿著這筆錢去支付買樓的錢,未來收到的租金用來支付好處費(利息)。
SPC相當於從負債纍纍的日產身上,切割出了一塊純淨又安全的肥肉,根本不愁賣。
更重要的是,完成以上過程不需要任何抵押物,只需具有兩個條件:第一,資產發生了真實出售,第二,資產未來能夠產生現金流。
這種操作有個拗口的學名叫資產證券化(ABS),負責具體運作的KKR,就是ABS的高手玩家。
雖然沒有損失核心利益,但敏實集團為何願意摻合這件麻煩事呢?
由於官方保持沉默,媒體也幾乎沒有報導分析,所以我們只能推測。
第一種可能,日產自己找到了敏實集團。
敏實集團是日產的重要供應商,在日產那裡有一大筆應收帳款,如果日產沒了,這筆錢可能就回不來了,訂單也會驟然減少。
大家可以觀察到,這幾年中國零部件供應商給某些整車廠擦屁股湊錢的情況多的是,背後就是利益繫結導致一損俱損。
敏實集團幫了日產的大忙,日產作為回報,會不會在資金到位後,優先結算至少一部分敏實集團的應付款?
第二種可能,雷諾在背後牽線搭橋。
雷諾在日產還有重要利益,如果日產就這樣沒了,它尚未出掉的資產價值會大大縮水。
雷諾不希望殺雞取卵,之前就覺得把股份賣給本田,不如賣給富士康。日產失去富士康後,雷諾也是真心著急。
恰好,敏實集團是雷諾重要的供應商和合作夥伴,2022年還和雷諾合資在法國建了一個電池盒工廠,根據法國媒體對這家工廠負責人的採訪,雷諾一直在幫助敏實集團在法國甚至歐洲打通政商關係。
敏實集團創始人秦榮華是最早一批到大陸做生意的台商,在兩岸經貿關係中如魚得水,曾試圖聘請台灣統派人物蔡正元到大陸分公司當董事長,可見政治敏感性極高。
敏實集團十分清楚,日產的背後是日本政府,雷諾的背後是法國政府(法國政府持有雷諾15%的股權)。幫這個忙,可以為今後佈局日本和歐洲市場積攢關係資本。
於是,在這場資本障眼法中,所有人都成了贏家。
日產,既解了燃眉之急,又挽回了面子,贏;
金融機構,既暫時化解了債務違約風險,又賺取了一波利息,贏;
敏實集團,既最大化挽回了可能的經濟損失,又給重要客戶賣了巨大的人情,贏;
日本經產省,誓死捍衛了政治正確,保住了右翼的顏面,贏。
但是這個方案,真的就那麼皆大歡喜嗎?
我們可以粗略地算一筆帳。
日產總部大樓坐落在橫濱市未來區66號街區,此地是全橫濱地價最高的片區。
根據三鬼商事的統計,未來區每平米租金高達2萬日元,和東京相比差不了多少。
公開資料顯示,日產總部大樓的建築面積為8萬平方米,如果可租用面積按總建築面積的70%計算,那麼日產回租大樓,每月要支付11億日元的租金,一年下來高達132億日元!
雖然雙方大機率不會完全按市場價格來確定租金,但也不會偏離得太過離譜。即便如此,日產每年付出的租金也是不小的負擔。
根據日本媒體的報導,日產內部人士透露,這筆交易曾遭到不少人反對,因為這種透支未來現金流的做法,可能一個不小心就玩崩了。
最後,還是日產獨自扛下所有。
日產現在全部的希望,就是明年的新車型能夠成為爆款,迅速扭轉頹勢。否則等待它的結局,或許真的就是被無情肢解。
2010年,日產搬回橫濱的第二年,就憑藉408萬輛的全球銷量力壓本田,晉陞全球第六大車企。
2016年,日產收購三菱汽車34%股權,“雷諾-日產-三菱”聯盟盛極一時,曾在2017年超越豐田、通用,成為全球第一大汽車集團。
那時軒逸是車界硬通貨,現在卻因為動力弱、加速慢,被封為日系“馬路三大媽”之一。
我們不禁要問一句,日產為什麼會淪落到今天的地步?
首先需要明確一點,日產現在的問題,不是一天兩天造成的,而是積攢多年的沉痾痼疾,只不過矛盾堆到現在才徹底爆發。
日產從明治時代以來就是個“半國營企業”,商界、政界、財閥,都在日產有利益,派系鬥爭極其嚴重。
就拿日產現在的提名委員會來說,這個委員會由五名董事組成,對最高層人事變動具有決定權。其中四名成員都是外部董事,唯一一名內部董事,還是雷諾董事長塞納爾。
另外四名是上文提到的永井元雄和木康村,以及前賽車手井原圭子,索尼前高管安德魯·豪斯。
索尼不但是日產重要的技術供應商,也是三井財團的一份子,井原圭子表面上的身份是賽車手,但她到日產當董事前,是日本經產省產業結構審議會成員。
總結一下,外資股東、能源巨頭、金融巨頭、財閥集團、日本政界,都要分一杯羹,一旦不夠分了,矛盾就暴露無遺。
比如,你說工廠不能關,裁員不讓裁,賣樓後租個便宜點的辦公樓也不行嗎?不行。
因為此前橫濱市政府通過促進商業選址法令,一直支援日產總部和橫濱工廠的營運。如果日產的總部搬離橫濱,橫濱找誰去收這麼大一筆企業所得稅和房產稅?
跨國公司難免有大公司病,但日產的大公司病獨樹一幟,顯得尤其笨重遲滯,根源就是日產背後的利益集團過於複雜。
受治理結構的缺陷影響,日產在戰略上犯了不少錯誤,最重要、影響最大的一個,是戈恩時代的盲目擴張,日產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以至於今天都還在為這個錯誤填窟窿。
2018年戈恩離開日產時,正是日產全球銷量達到頂峰的時期,此後便開始走下坡路。這種現象很容易被解讀為戈恩的個人能力很強,日產的人都是菜雞,似乎所有人都忽略了戈恩時代的輝煌背後的危機。
首先是日產對降價折扣的路徑依賴。
為了實現佔領10%全球市場份額的目標,日產常年依賴降價來沖銷量,導致日產同時期的單車成本是本田和豐田的1.5倍以上。一旦漲價,銷量就會被打回原形。
在銷量一片大好的前景下,2005年,日產明確將泰國、印尼、墨西哥、俄羅斯、中國列為業績增長的核心目標,拉開了海外大規模投資建廠的序幕。
但除了中國,日產在東南亞、南美、俄羅斯等新興市場建的廠,絕大多數都變成了殭屍資產,血本無歸。
日產2011年為了搶佔豐田的MPV市場在印尼建廠,結果被殺得片甲不留,於2021年正式關閉印尼工廠。印度清奈工廠更是實質性停產,最近賣給了雷諾。
到2019年,日產的全球生產能力為720萬台,實際生產458萬台,產能利用率不到64%,放在任何一個車企,都是作死的節奏。
日產自己披露,去年在北美、南美洲等地的資產減值損失超過5000億日元,可見資源浪費之嚴重。
在日產的主要市場中,日本本土的產能閒置情況最為嚴重。但是在日本政府的壓力下,日產一點也不敢關工廠,養著大量閒人,直到這次小薩上台。
這種戰略冒進主義,不但導致日產單車固定成本飆升,毛利惡性下跌,更為今天的財務困境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日產的債務規模自2005年開始陡然上升(見下圖),在2018年達到頂峰。
反而是在戈恩走後,日產瘋狂收縮,才勉強控制了債務增長,但緊接著就趕上了全球供應鏈危機,產品節奏陷入混亂,在新能源車引發的市場洗牌中不斷丟失腹地。
競爭環境本來就惡化了,日產卻沉迷“攘外必先安內”,一門心思要把雷諾趕盡殺絕。
日產在現金流吃緊的情況下,勒緊褲腰帶回購股份,2023年回購5%,花了7.65億美元;2024年回購5%,花了4.94億歐元。
兩筆錢加起來約為2000億日元,相當於日產2023年銷量最好時全年淨利潤(4266億日元)的一半。
這錢花在技術創新上不香嗎?
比如,日產採購自有供應商的電池成本,要比採購寧德時代電池高出20%。為了降本,日產原本計畫在九州建設一個新的磷酸鐵鋰電池工廠,這個項目被視為日產最後的希望,但因為資金短缺,於今年5月被叫停。
這個廠要花多少呢?1533億日元。
又比如,在中國市場上,奇駿曾經是日產最暢銷的SUV,但日產因為沒錢搞新一代四缸發動機的研發,2021年給奇駿全系配了三缸發動機,由於中國消費者極其討厭三缸,導致奇駿銷量四年內從21萬輛驟降至3萬輛,喜提“三缸大佐”稱號。
在嚴重內耗中,日產的產品戰略也陷入癱瘓。
國產新能源“一年三更”,但日產“三年一更”都做不到。
九零後都換第二輛車了,軒逸經典款還在用2005年的車身動力總成,除了沙發很舒服,啥也沒改進,難怪被中國網友調侃“買發動機送車殼”“買日產,保護歷史文物”。
至於軒逸省油、低價、舒適的賣點,也在比亞迪的猛烈進攻下優勢盡失。
秦PLUS插混版完全對標軒逸,但在動力性能、智能化配置、續航和能耗上吊打軒逸。
過去,軒逸有一萬元左右的價格優勢,但2024年剛開年,比亞迪將秦PLUS插混版降低到8萬以下價格帶,軒逸2023改款的裸車價是8.5萬,被比亞迪精準擊中命門。
除了不斷丟失燃油車腹地,日產在電動車賽道上也沒激起水花。
說來十分諷刺,日產本來是電動車的先驅,2010年推出純電車型Leaf(日產聆風)時,特斯拉才剛在美國建起第一個工廠。2014年聆風銷量突破10萬輛時,特斯拉才賣了3.1萬輛,新勢力剛開始進入造車行業。
十年前的聆風,雖然電機功率只有80kW,續航里程不到200km,但在當時已經是全球頂尖水平。但那之後,日產幾乎就在原地打轉,被國產新能源車迅速追平和超越,智能化水平落後國產新能源車至少兩代。
日產產品力的掉隊,導致中國成為日產被壓縮得最厲害的市場。
直到今年6月,日產中國才慢悠悠地上新了N7,雖然一度取得50天大定破兩萬的佳績,但失去的時間和機會,已經很難再挽回。
日產犯的第二個戰略錯誤,是全部押注純電車,忽視了對混動車型的開發。
日產的純電車在北美市場一直表現不錯,聆風曾是北美中產階級的新寵,純電在北美屬於高端車型,價格相對更貴,利潤也更高。
過去幾年,得益於拜登對電動車的補貼,美國市場的電動車需求十分旺盛,帶動了電動車業務的增長。但也正是拜登的政策,給了日產“錯誤的正反饋”,認為美國會一直支援電動車發展。
直到2024年川普宣佈參選總統,情況發生急劇改變。
川普對電動車的恨人盡皆知,他提出放寬汽車尾氣排放標準、削減電動車補貼、對電池材料徵稅等種種措施,痛擊了以特斯拉為首的一眾電動車廠。
在不確定的動盪中,混動車成為美國消費者平衡利益的首選。2024年,美國混動車市場增長強勁,銷量同比猛增36.7%,是增速最亮眼的類股。
但這波由混動車引發的滔天富貴,卻大多數喂給了在美國佈局混動已久的豐田和本田,日產不僅沒嗦到一口,聆風的二季度銷量還下跌了28%。
日產不做混動,主要是因為豐田和本田最先申請了混動專利,堵死了日產的路。
日產後來蹭混動概念,推出所謂的e-POWER動力車型,但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插混,而是增程,且一直沒有在北美上市。
日產就這樣在內耗和猶豫中,一次又一次錯失時代機會,將自己推向深淵。
結語
2018年,日產在中國賣了156萬輛,坐著日系三傑的頭把交椅。那年豐田賣了147萬輛,本田賣了143萬輛,比亞迪賣了50萬輛。
那時的世界仍然由燃油車統治,誰也不會想到,顛覆性變革會來得如此疾風驟雨,如此摧枯拉朽。
2024年,比亞迪全球銷量427萬輛,第一次超過日產和本田。吉利全球銷量217萬輛,也躋身全球車企第十。
全球汽車行業正在迎來大洗牌,變化速度比我們想像中的更快。
日系車企曾靠著燃油車時代的技術優勢,靠著專利壟斷“十年換一缸”,輕鬆吃盡時代紅利。但現在,競爭規則已被徹底改寫。
世界早已不是那個靠技術壟斷一招鮮吃遍天的世界,而是一個技術突破隨時發生、屠龍少年不斷湧現、新王不斷代替舊王的世界。
今年,日本《鑽石》雜誌採訪日本的車企和供應商高管,問他們認為日本汽車行業面臨的最大威脅是什麼,得到最多的回答居然是“比亞迪”,是多年前,他們嗤之以鼻的那個比亞迪。
燃油車強國仍固守著最後的城池,而川普的政策,也讓燃油車霸主團結起來,重新殺回世界。
然而,歷史的必然處理程序可以短暫倒退,卻無法根本扭轉。
中國的汽車資本和技術力量,正在對舊世界的利益格局,發起愈發猛烈的進攻。
而我們,正在見證時代。 (雲海觀星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