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中國投資者大規模收購德國企業曾引發期待,但現在許多德企在中資領導下陷入困境,甚至破產。文章透過多個案例分析中德文化衝突和戰略差異,探討了中資在德投資的複雜「成績單」。
源自《經濟周刊》作者: Henryk Hielscher, Konrad Fischer, Artur Lebedew
工具製造車間?空無一人。沖壓車間?一片沉寂。於是,破產管理人邁克爾·普魯塔(Michael Pluta)趕緊前往阿爾蓋爾(Allgaier)的大型噴漆裝置區。普魯塔說,那裡還有人在工作。叉車穿梭往來,空氣中瀰漫著油漆味。偶爾有工人出現,向普魯塔和他的律所同事弗裡茨·贊克爾(Fritz Zanker)點頭致意。這裡的氣氛和外面的天氣一樣:陰雨綿綿。
在巴登符騰堡州烏辛根(Uhingen)擁有600名員工的阿爾蓋爾工廠已經停滯生產數月。再過幾周,噴漆裝置也會關閉。普魯塔說:「到年底就徹底結束了。」事情怎麼會發展到這一步呢?
很明顯,汽車行業的危機打擊了這家車身專業公司。但決定性的原因可能是阿爾蓋爾在三年半前被賣給了一家中國投資者。普魯塔堅信:“如果換了另一個所有者,阿爾蓋爾本可以挺過去。”
位於北威州的全球汽車鎖具市場領導者基克爾特(Kiekert)也正處於破產程序之中。在管理階層看來,原因同樣是中國股東。在薩克森州的回收公司SRW Metalfloat,德國金屬工業工會(IG Metall)在2024年進行了其歷史上最長的罷工。理由是:中國股東把一次勞資談判「變成了一場文化戰爭」。
正是這些案例構成了目前中國投資者在德國的形象。此外還有宏觀政治的影響:擔心對中國日益增長的依賴,就像最近晶片供應商安世半導體的衝突一樣。害怕知識產權流失。對中國企業擴張意願的懷疑。
例如,京東正準備收購電子產品零售商Media Markt和Saturn。來自香港的運動用品巨頭安踏體育(Anta Sports)——繼今年春天收購戶外裝備製造商Jack Wolfskin之後——正在探索收購彪馬(Puma)。此外,電纜專家萊昂尼(Leoni)的多數股權也流向了中國,漢堡港集裝箱碼頭托勒奧特(Tollerort)的股份也是如此。
這份清單還可以繼續列下去。畢竟,早在15年前,中國企業就開始大規模收購德國公司。叉車製造商凱傲(Kion)、汽車供應商普瑞(Preh)、混凝土專家普茨邁斯特(Putzmeister)和密封件製造商薩爾橡膠(Saargummi)都更換了所有者,隨後是機器人製造商庫卡(Kuka)和垃圾焚燒公司EEW。這些並不總是典範企業。愛爾福特大學的中國專家史蒂芬‧施馬爾茨(Stefan Schmalz)說,對於中國投資者來說,「購買德國中型企業通常非常誘人」。
這些收購在德國引發了疑慮,但同時也帶來了許多希望:希望能進入新的銷售市場,實現成長,或只是找到了一個資金雄厚的救星。然而,這些期望都實現了嗎?是建立了穩定的夥伴關係,還是只是形成了脆弱的權宜聯盟?更多的是合作還是對抗?
即使在烏辛根,答案也不明確。阿爾蓋爾的兩名勞資委員會成員托馬斯·芬克(Thomas Fink)和斯蒂利亞諾斯·巴倫巴斯(Stilianos Barembas)在參觀工廠之前與破產管理人在前首席執行長的辦公室裡坐在一起。
在阿爾蓋爾工作了41年的芬克說:「危機不是從中國人接手才開始的。」他提到,疫情以及後來的供應鏈瓶頸都給這家傳統企業造成了損失。此外,在前所有者、長期擔任僱主協會主席的迪特爾·洪特(Dieter Hundt)的領導下,該公司接受了一些無利可圖的訂單。債務不斷增加,成本管理也被忽略。最終,洪特將90%的股份轉讓給了中國的威斯頓集團(Westron-Gruppe),他似乎找到了完美的買家。
中國接管了所有債務,承諾提供資金和保障就業。收購後,並沒有像許多人預期的那樣,派遣大量的中國員工。核心業務只由兩名威斯頓經理負責。其中一人透過在中國的辦公桌進行管理。另一人,名義上的監事會主席,則駐紮在現場,並且非常活躍。他不想要一間大辦公室,而是在工匠車間騰出辦公桌,白天都在生產線上。芬克說,他有時甚至睡在廠區的車裡:“他的工作量非常大。”
阿爾蓋爾現在的溝通語言是英語,每隔幾天就必須提交報告。巴倫巴斯回憶說:「這是一次文化衝擊。」但起初是積極的:投資者表現出真正的興趣,並迅速發現了問題。例如,有些訂單雖然帶來了營業額,但也造成了虧損。對此的反應十分強硬,甚至過於強硬。
威斯頓首先要求各大汽車製造商做出讓步。但他們堅持履行合約。為了施加壓力,中方乾脆停止了對個別客戶的全面供貨,這在寶馬、梅賽德斯和大眾汽車中引發了警報。普魯塔認為:「停止供貨和強硬的談判方式起了反作用,」並「嚇跑了重要的客戶」。
顯然,中國經理們低估了他們的策略會引發抵制。他們也低估了阿爾蓋爾的資金需求:虧損增加,債務壓力沉重。最終,公司無法支撐下去:阿爾蓋爾陷入了破產。
從那時起,普魯塔和他的團隊一直試圖挽救殘局。但沒有得到來自中國的支援。恰恰相反:那位威斯頓經理人「取消了一個會面,然後我們就聯絡不上他了,」普魯塔說。直到後來,威斯頓才重新聯絡,並提出收購破產後的阿爾蓋爾。對此,不只是普魯塔表示懷疑。汽車製造商們沒有忘記他們的供應商那強硬的態度,並拒絕了合作。破產管理人堅信:“那將不會有任何結果。”
阿爾蓋爾的反覆無常可能令人驚訝,但並非特例。由親工會的漢斯-伯克勒基金會(Hans-Böckler-Stiftung)在四月發布的一項研究表明了這一點。研究認為,各方期望常常過於不同,資訊鴻溝太大。例如,研究中提到了一家企業,員工要求加薪,但不知道他們的中國股東早已破產。在另一個案例中,一家德國公司的總經理給一位中國經理髮送了兩年報告,但從未得到回應。直到他最終親自見到那位惜字如金的郵件夥伴時,才發現他根本不會說英語。
所有這些都導致了摩擦損失,並使得中國在德國的成功記錄迄今為止喜憂參半。根據漢斯-伯克勒基金會的研究,中國公司在2001年至2023年間共收購了294家德國公司。其中三分之一的投資失敗了,這些公司平均在四年半後就被轉售或關閉。
其他公司也發生了巨大變化。例如,投資者在大多數新收購的德國企業中,遲早會安排來自中國的管理人員。不過,這些管理人員的強勢程度差異很大。專家施馬爾茨說:「並沒有一個所有收購都遵循的統一模式。」他表示:「範圍從完全融入母公司到『長線管理』都有可能。」有時,「長線」的長度也會發生變化。
在斯圖加特機場附近,普茨邁斯特的標誌即使在遠處也清晰可見。走近時,才能在招牌上看到「三一」(Sany)的小字。這個母公司的名稱直到兩年前才被安裝到大樓外牆上,儘管中國人早在2012年就收購了這家混凝土泵製造商。普茨邁斯特勞資委員會主席約爾格·勒夫勒(Jörg Löffler)說:「直到最近,我們幾乎沒有察覺到三一的存在。」但現在情況正在改變。他越來越多地看到中國代表團出現在公司總部。在訂單萎縮的情況下,普茨邁斯特計劃裁減德國1,100個工作崗位中的10%。該公司表示,除了裁員,「沒有可持續的替代方案」。工會懷疑這背後是來自中國公司的指示。
然而,普茨邁斯特迄今一直被視為典範案例。新老闆巧妙地劃分了全球建築業務:三一在崛起中的中國、非洲或印度等市場以低價銷售,並從德國的專業知識中獲益。普茨邁斯特則向石油國家、美國和歐洲供應高品質產品。 「一加一大於二」是他們的口號。但現在,這套算術題不再奏效:由於三一的建築機械在中國房地產危機中銷售不佳,該公司正向西方市場——即普茨邁特的領域——挺進。
來自德國的昂貴商品正受到冷落。因此,舊有的疑慮再次浮現。早在十多年前收購這家全球市場領導者時,就有言論稱這是“眾神的黃昏”,是行業的一場災難。當時有700名員工進行了抗議。但公司最終還是被出售了。
今天的情況可能會有所不同。專家施馬爾茨說:「近年來,德國和歐洲方面提高了外國投資的門檻。」例如,德國聯邦經濟部現在會仔細審查一筆交易是否會給國家安全帶來風險。施馬爾茨說,結果是,中國投資者的收購往往會成為「政治事件」。此外,斯圖加特的破產管理人伊爾金·巴納亞爾利(Ilkin Bananyarli)發現,審查過程可能會很漫長。他為一家破產的工具製造商找到了一家中國意向買家。雙方達成了一致,只差聯邦經濟部的投資批准。審查持續了六個月,最終被拒絕——交易告吹。
漫長的審查程序可能導致近年來中國收購案減少。此外,施馬爾茨表示,中國也在從一些失敗中吸取教訓:“根據我的印象,他們現在選擇收購目標更有針對性、更具戰略性。”
他們會仔細分析一家公司是否合適,以及購買價格是否合理。此外,越來越多的「綠地項目」(Greenfield-Projekte)正在出現:中國投資者不再購買現有公司,而是自己新建工廠,例如電池工廠。高科技正越來越多地從中國出口到德國——而不是反過來。
十年前情況並非如此,當時垃圾處理公司能源回收(Energy from Waste,EEW)被出售給中國。北京企業控股(Beijing Enterprises Holding,BEHL)是中國最具影響力的綜合企業之一,其子公司中國燃氣(China Gas)和北京燃氣(Beijing Gas)是中國最大的能源供應商之一。 2016年,主要在德國北部運營的垃圾處理設施運營商EEW加入了該集團。
為什麼是EEW?現任EEW首席執行長蒂莫·波佩(Timo Poppe)表示,當時迅速出現的一種懷疑是錯誤的:“普遍存在的關於技術轉移的指控是不成立的。EEW沒有可以被'吸走'的專有燃燒技術。”
儘管當時中國確實在進行垃圾處理現代化。但波佩說:「我們使用的是現代、高品質的技術,但其核心來自西門子能源(Siemens Energy)等成熟的國際供應商,並且在全球範圍內都可以獲得。」他認為,目的可能要簡單得多:BEHL正在尋找一項戰略性金融投資,EEW也可能只是作為其在歐洲進行更大規模採購之旅的開始。但那次更大的採購從未發生。
因此,該集團對其德國子公司的管理非常寬鬆。在整個管理層中沒有一位中國代表。據集團內部人士透露,來自中國的經理只會在監事會會議時來到德國,並且所有重要的決策都交給本地管理層。
這可能是因為EEW經營穩健。營業額和利潤都在增長,最近一年內營業額增長了近20%,利潤也是如此。只要營運順利,中方就會放手讓德國管理層去做。但據說在一個問題上,中國老闆表示反對。據知情人士透露,目前資金充裕的EEW曾考慮進行收購。但中方寧願自己決定此事。
與此同時,波佩對來自中國的支援並不抱怨:「自2016年以來,通過監事會批准的投資決策已超過10億歐元,用於有機成長和新業務領域,」EEW執行長說。
無論合作多麼順利,波佩在一個方面都不會抱持幻想:他正受到密切關注。 EEW的設施屬於關鍵基礎設施。因此,像BEHL這樣的收購,今天極有可能不會再獲批准,即使在2016年也需要德國政府的部長級批准。
不久之後,政治風向轉變了,經濟部也阻止了在其他關鍵領域(例如電網領域)的收購。即使對中方直接干預德國垃圾焚燒廠營運的擔憂顯然是沒有根據的,但EEW內部很清楚:如果西方與中國之間的緊張局勢升級,他們的公司將成為新的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德國分公司(Gazprom Germania),並可能被收歸國有。 ❖ (德國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