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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八成帝王蟹，竟來自這個東北內陸小城
許多當地人先前都沒料到，在中國東北，一個不臨海岸的內陸城市，有一天竟然因特色海鮮而全國聞名。
這類海鮮一如東北的闊氣街道，擁有比同類生物大幾倍的體積，只在冰冷的深海裡繁衍生息。它的甲殼佈滿棘刺，足部強壯有力，個性好鬥，戰鬥力也十足。只要撐到了成年期，多數海底生物都將不是它的對手，海參、章魚、鱈魚甚至同類都是它的囊中物。人們稱之為「海洋巨無霸」。
隨著中俄貿易往來愈加密切，位於中、俄、朝三國邊境的口岸城市－琿春，將這類海洋生物的紅利發揮到極致。2016年，琿春口岸正式核准為進口冰鮮海鮮、食用水生動物的指定口岸。從此，這個「海洋巨無霸」──帝王蟹，源源不絕地從俄羅斯出口到中國。
近年來，帝王蟹逐漸點亮了琿春的發展之路。數據顯示，2024年，琿春市共進口俄羅斯帝王蟹1.2萬噸，貿易總額達33.1億元。
● 琿春海鮮街，如今成為各地遊客來旅遊的打卡點。鹽財經記者朱秋雨攝
11月末，正值紅帝王蟹上市旺季，南風窗在琿春發現，帝王蟹的產業鏈容納了各式各樣的生意與人。有公司動輒投資上億，興建帝王蟹暫養中心；有民營企業籌了500萬，自建帝王蟹展示館；還有小商家選擇了低成本產業，專賣養蟹的俄羅斯海水、海冰。
毫無疑問，帝王蟹的紅火為這座邊境城市帶來了生命。如今，全國約80%的帝王蟹來自琿春。這座吉林省最東邊的內陸小城，正投注全城之力，渴望抓住海洋的紅利，全力打響「中國帝王蟹之都」的名號。
上岸第一步
從網紅旅遊城市延吉乘車抵達琿春，只需40分鐘，但兩地氣候已迥異。延吉大雪紛飛時，琿春只下著雨夾雪，雪花細膩。當地人都表示，這裡是吉林省最溫暖的地方，有海洋氣候的特點，夏季不熱，冬季也不算極寒。
多年來，琿春為人所知的標籤，是地處圖們江下游、「一眼望三國」的邊境之城。儘管距離海洋很近，但目前沒有自己的海岸線和出海口。
● 琿春，是「一眼望三國」的邊境之城。攝影記者郭嘉亮攝
2025年，在琿春街頭，有辨識度的俄羅斯面孔時常出現。當地人告訴我，俄羅斯人來琿春除了旅遊，更多是購買中國商品，尤其是服裝、小商品等輕工業產品。 “他們可喜歡逛我們這裡的兩元商店。”
琿春各處的餐廳、旅館、高鐵站也佐證著這裡的特殊之處，招牌上通常寫著三種語言，中文、韓文及俄文。
● 琿春餐館內的俄羅斯遊客。攝影記者郭嘉亮攝
三國交界之地也成就了琿春與帝王蟹的深度綁定。
作為深海巨物，帝王蟹的生長對深海環境及冷水溫有著極高要求。它們通常分佈在高緯度極寒深海，主要產地在北太平洋、北大西洋以及南極圈。俄羅斯橫跨歐亞，同時位於北太平洋、大西洋水域，自1950年代開始捕帝王蟹；位於吉林省最東邊的琿春市，距離俄羅斯不凍港——扎魯比諾港僅71公里。
這天然優勢，讓琿春市在發展帝王蟹產業上快人一步。 「中國國際漁業博覽會」曾介紹道，各國人民對蟹類的消費有不同偏好，美國等北美國家喜歡吃冷凍蟹。而中國是世界最大的活蟹消費國，中國人鍾愛活海鮮。
為了讓帝王蟹保持活與鮮，2023年，離琿春口岸只有不到10公里的空曠廠區，佔地約1.3萬平方公尺的帝王蟹暫養中心拔地而起。所謂暫養中心，像一個大型中轉站，養著從俄羅斯漂洋過海的活蟹。如果有批發商要貨，帝王蟹將由冷鏈車拉至全國各地。否則，它們就會入住“暫養酒店”，等待大客戶的“垂青”。
連帝王蟹產業鏈中心負責人劉岩松都說，帝王蟹由俄來中國的一路，可謂「舟車勞頓」。
首先，中國商人會與俄羅斯當地客戶談好價格，以至少一個貨船（約40～80噸）的量體來進貨。貨船抵達俄羅斯扎魯比諾港口等不凍港後，帝王蟹抓緊被裝上冷鏈車，經公路一路向西，只需兩三個小時，即駛入琿春口岸，等待過關。
● 帝王蟹裝上冷鏈車後，只需兩三個小時，即駛入琿春口岸，等待過關。攝影記者郭嘉亮攝
在中國通關後，裝著帝王蟹的冷鏈車輛將駛入幾公里外的查驗中心，集中進行貨物檢驗。抽檢過關後，車輛得以放行，帝王蟹這才算真正進入中國境內。
部分帝王蟹隨後會抵達劉岩松負責營運的帝王蟹暫養中心。中心共計有182個水池，常年保持冷凍間的低溫，便於熱愛嚴寒的帝王蟹生存。
水池四周刷著與海洋一樣的藍色，裡面的水也是俄羅斯的海水，水溫與它們在深海時的體感類似，2至5攝氏度。劉岩松說，每天，暫養中心光是讓海水冷卻，就要耗費一筆龐大電費。
● 2023年，佔地約1.3萬平方公尺的帝王蟹暫養中心拔地而起。部分帝王蟹從俄羅斯過關後，會進駐這家「旅館」進行暫養。鹽財經記者朱秋雨攝
除了要求海水溫度，劉岩松告訴我，不同海域、不同品種的帝王蟹對海水的鹽度要求也不同。例如，靠近歐洲的巴倫支海，是北冰洋唯一的暖海，優質紅帝王蟹在那裡生長，它們適應的海水鹽度會偏高。正因此，每次準備帝王蟹運輸任務時，工作人員要花1小時左右，為帝王蟹的水箱調製鹽度。
上述經驗，都是生意人在與帝王蟹長期相處、反覆摸索後得知的。劉岩松大學專業是水產養殖，但他記得，大學教室從不教帝王蟹、龍蝦等外來物種的養殖經驗。 “基本上科班做這個（研究）的很少，而且對於院校來說，做這類實驗成本也太高了。”
但對生意人而言，帝王蟹的高價值與廣大的國內市場，使他們掌握了帝王蟹的各個面向。劉岩松曾對媒體透露，帝王蟹從前的運輸損耗率很高，高達15%。但現在，隨著科技的發展和各類設備的投入，帝王蟹存活率達到98%。
負責園區營運的這兩年，他也變成了帝王蟹專家。帝王蟹是好鬥的品種，它們經常會在海底互相打架，導致斷腿、缺腿。為此，暫養中心每天安排專人，穿著水鞋，帶著蟹鉤，在暫居池裡尋找缺腿或奄奄一息的蟹，及時撈出它們，避免進一步損失。
● 在帝王蟹暫養中心，工作人員每天會清理池子。鹽財經記者朱秋雨攝
同時，帝王蟹又是喜歡群居的生物。劉岩松常看到，在池子裡，帝王蟹喜歡像陀螺一樣疊在一起。 “它們在海底遷徙時也是，就像一座山一樣，一起遷徙一起跑。”
前店後庫，“一蟹三吃”
不同的帝王蟹，有著各自的「黃金周期」。琿春當地人都清楚，每年4—6月，是來自白令海的藍帝王蟹的捕撈旺季。而到了下半年，外表通紅的紅帝王蟹進入了旺季。下半年的冬季，更是全年中蟹肉最鮮美的季節。
俄羅斯最大捕撈集團「俄羅斯蟹業集團」在公眾號上寫道，進入11月，俄羅斯遠東海域的水溫迅速下降。此時，帝王蟹新陳代謝速度變慢，營養素全部儲存於體內，迎來了一年中最甜蜜的時刻。 「簡單來講，水越冷，蟹越甜，海越深，肉越緊。”
在琿春海鮮街盤下了兩間店舖的老闆高鵬，最近瞄準的「趨勢」也是舌尖上的生意。他所處的全長145公尺的海鮮一條街，在過去兩年來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起初，這裡是做活蟹批發和零售的海鮮市場，但2023年以來，海鮮街的店鋪陸續變成了餐飲業，成為遊客來琿春打卡的網紅美食街。
● 琿春海鮮街，如今成為各地遊客來旅遊的打卡點。鹽財經記者朱秋雨攝
與全國多數美食街不同，這裡的20多家店幾乎只主打一門生意──帝王蟹。
帝王蟹的體積遠大於一般蟹，但在琿春從不愁銷路。資料顯示，光是蟹身（不含蟹腿）部分，帝王蟹便有28公分長。不同客群，對帝王蟹的大小偏好不同。 “小的一般3—5斤，在全國的北上廣這些海鮮檔口最好賣，”他說，“大的一般6斤以上。來琿春的外地遊客喜歡買大的。”
今年，高鵬店裡賣出過許多20斤以上的帝王蟹，最大的一隻有23.8斤之重。以11月底的時價計算，一隻大帝王蟹至少要花費5000元。
即便價格如此高昂，這位年輕的老闆還是發現，「大的不夠賣，有時候（遊客）都搶著要。一來，遊客沒見過那麼大的。二來，在琿春買，還是比外面便宜、更加鮮甜」。
在線上消費愈加旺盛的趨勢下，高鵬發現，以前只做活蟹海鮮批發的模式已經行不通了。 “現在都講究配套，”他說，“想在這條海鮮街立足，沒有餐廳不行。大家都想通過餐廳，先吃了，建立信任感。回去後人家再管你要貨。”
● 高鵬在自家海鮮店撈帝王蟹展示。鹽財經記者朱秋雨攝
這有些類似南方的「前店後廠」模式。用高鵬的話來說，辦餐飲店比較是「引流」作用，他也與人合夥做帝王蟹的批次發生意。最近，他也嘗試在夜晚直播賣蟹券，希望能被更多人關注到，將活帝王蟹的銷售、批發對接到全國各個海鮮市場、酒樓或生鮮超市。
靠近源頭產地帶來的便利條件，讓衝著帝王蟹來琿春的人越來越多。多位帝王蟹從業者都記得，帝王蟹在琿春的紅火大約始於2023年，隨著延邊州府延吉市在網路爆火，不少遊客抵達延吉及長白山旅遊後，會順道來琿春吃俄羅斯海鮮。
另一個從業者感受到的共同趨勢是，在消費升級情況下，帝王蟹的紅色外形成為全國人民在喜慶日子的標配。帝王蟹展銷館的一名工作人員介紹說，“帝王蟹八隻腳，意味著八方來財”，或者，“帝王蟹有鉗子，寓意著有錢”。吉祥的寓意，配合上吸睛的大體積，讓帝王蟹在社群媒體上成為網紅美食。
高鵬告訴我，人們吃帝王蟹，主要吃的是它在深海冷水裡儲存的脂肪，營養成分高。
● 當地使用俄羅斯蟹黃做的蟹黃拌飯，通常放了海苔、芝麻，口感鹹鮮。鹽財經記者朱秋雨攝
因此，當挑帝王蟹時，一要捏蟹腿，“腿一捏，感覺挺肉實的，飽滿度好的”，蟹就是肥的。
二是，將蟹的身體翻過來，看看它的底部是否為白色，白的才說明它新鮮。 「底部要是發黑的話，說明蟹養的時間長，底下一直在活動摩擦。」
帝王蟹因其大體型，被人類開發了獨特的吃法。在琿春，一隻帝王蟹通常的做法有“三吃”，一清蒸，二炒蟹，三蟹黃拌飯。炒蟹的做法適應了各地的口味：延邊地區愛吃辣炒蟹，廣東人喜歡避風塘炒蟹，江浙人愛吃薑蔥炒蟹。
蟹膏拌飯也是其中的精華選擇。這個做法在外地很少見，卻被延邊州人民用來烹調各類俄羅斯蟹。我在一家海鮮餐廳裡了解到，蟹膏拌飯首先是將蒸熟的蟹－－主要是俄羅斯帝王蟹、毛蟹、板蟹（也叫松葉蟹）的蟹膏取出，再與海苔碎、芝麻一起倒入東北米中拌勻。有些餐廳會放入香油、葵花籽油作為調味料，而我所消費的餐廳的老闆娘介紹，他們也使用了魚子醬。
點單約半小時後，蟹膏拌飯與清蒸好的蟹身、蟹腳共同被端上桌。蟹腿通常已經被後廚處理好，與蟹身分離，方便遊客食用。拌飯被裝在蟹身的紅殼子裡，圓潤清透的東北大米染了蟹膏的金黃色，配上魚子醬的提鮮，黏黏的米飯同時有了蟹的甜鮮和海苔的鹹鮮。
這時，再配上一截粗大飽滿、肉質泛紅、口感鮮香的蟹腿，蘸上醬油、芥末食用，腦海中頓時便冒出琿春海鮮街頭的標語——“海鮮三國匯，東方最美味”。
信心決定未來
帝王蟹的肥美鮮活，帶來的不只是味蕾的滿足，還有各類消費場景以及背後產業鏈的起飛。高鵬舉例，他做餐飲，尤其是在琿春當地商家打「物價戰」的當下，賣帝王蟹幾乎不賺錢。有時，他甚至願意以低出成本價來販賣帝王蟹。
那這樣還如何賺錢呢？還是「引流」──以帝王蟹將客人吸引到店裡消費，靠著別的酒水、菜餚來維持海鮮店的利潤。
● 以帝王蟹將客人吸引到店裡消費，再產生各類消費場景以及背後產業鏈的起飛/鹽財經記者朱秋雨攝
性格爽朗的琿春人高鵬，在過去十多年，都在做當地土特產的生意，「（俄羅斯）海參，松茸等蘑菇，什麼都賣」。
但他形容以前的生意都是「小打小鬧」。近幾年來，他愈加感知帝王蟹的「力量」。 「現在有好的時機，琿春市政府宣傳也這麼好，海鮮又這麼火，我也從觀望（狀態）變成自己做了。”
一位在琿春的產業相關人士對我分析，琿春市一直以來都有很多特色海鮮和農產品，例如人參、松茸、俄羅斯的凍魚等，但這些產品經過精加工後銷至市場，消費者的心中卻留不住「琿春」的標籤。而且，琿春口岸進口的鮮活海鮮中，也包括蝦子、大扇貝等等。 「但蝦子、扇貝能存活的時間很短，不夠活鮮。綜合來說，帝王蟹存活時間比較長，很適合跨國運輸。”
種種天然的禀賦，讓帝王蟹成為國人餐桌上最受歡迎的類別之一。俄羅斯聯邦漁業機構的數據顯示，俄羅斯漁業重心正從冷凍轉向活鮮。 2025年，中國在俄羅斯的活帝王蟹和雪蟹貿易中占主導地位，截至9月份，中國對俄活蟹進口量已年增15%，佔俄羅斯出口的近八成。
高鵬喜歡用「趨勢」來形容他大舉佈局帝王蟹產業的這一路。 2025年，除了盤下一家新的餐飲店，他與外省老闆合夥，在琿春投資了數千萬，建立大型帝王蟹暫養池。 「現在琿春越來越出名了，全國做蟹的都往這走。我們要做服務，全國（企業）沒有地方養蟹的，我們給他提供（暫養）地方。」他講述自己的計劃。
越加擴大的商業版圖，意味著更高的成本和投資。但高鵬說，這正是帝王蟹產業的「趨勢」——做生意門檻變高。 “以前可能是小打小鬧就能做，但現在想做這行，它需要有一定的資金儲備量。（企業）一定要投資夠，有一定的規模，這才賣得起來。”
「舉個例子，你把一批貨買回來了，可能國內行情低了。如果只乾一票的話，不就直接賠了？你必須有錢買下一批，再下一批，總是循環，有賺錢有虧錢的，那才能持續。」高鵬說。
這說法得到了劉岩鬆的印證。他表示，帝王蟹生意的特殊性在於，貨值高，價格波動也較大，幾乎可以稱得上「一天一個價」。
● 帝王蟹生意的特殊性在於，貨值高，價格波動也較大。攝影記者郭嘉亮攝
進貨價先由俄羅斯的市場決定，而等一批貨進入中國市場後，也可能因為國內市場需求變化，面臨很大波動。因此，帝王蟹從業者普遍會“囤貨”，見到價格低時多進口些活蟹，等價高時賣出，這非常考驗生意人對市場的預判力。
2025年末，上述從業人員都發現，俄羅斯出貨價格一次比一次高。市場供需決定了價格的走向，他們說，許多帝王蟹商家現在已經在為2026年春節囤貨。春節是帝王蟹一年的銷售旺季，依照以往經驗，市價能達每公斤200多元。他們共同相信，2026年春節，帝王蟹生意還將愈加紅火。
相信帝王蟹會帶來廣闊未來的，不只是生意人，還有琿春市地方政府。 9月28日，琿春市開啟2025帝王蟹文化旅遊休閒活動，以發消費券、抽獎等方式，邀請全國民眾來琿春吃蟹。
在短片裡，琿春市文旅局局長齊小利也出了鏡。他抓著一隻活帝王蟹，喊話道：“莫斯科很遠，琿春很近。小利喊您到琿春吃帝王蟹，實現帝王蟹自由！”(最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