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辛格,留給中國什麼

根據美國媒體29日報道,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去世,享年100歲。


他們的講述將基辛格的形象勾勒得更立體。


今年7月,基辛格訪華,這是他最後一次踏上中國土地。7月20日,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北京釣魚台國賓館會見了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

當日,習近平指出,基辛格博士剛度過百歲生日,你訪問中國已經一百多次。這兩個「一百」加在一起,讓你這次訪華具有特殊意義。52年前,中美兩國處在一個關鍵轉折點,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同尼克森總統和你本人以卓越的戰略眼光,作出中美合作的正確抉擇,開啟了中美關係正常化進程,既造福了兩國,也改變了世界。中國人重情講義,我們不會忘記老朋友,不會忘記你為推動中美關係發展、增進中美兩國人民友誼所做的歷史性貢獻。

如今,這位在20世紀留下深刻印記的“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走完了他傳奇的一生。而在基辛格百歲之際,環球人物記者曾採訪多位與基辛格有密切交往的人士,包括基辛格傳記的作者、基辛格1971年秘密訪華時的翻譯、基辛格著作的中文校閱者…他們的敘述將基辛格的形象勾勒得更立體。


非正式的顧問


「教授。」1968年底,基辛格走進白宮橢圓形辦公室討論政權交接工作時,即將離任的總統約翰遜這樣稱呼他。

「基辛格博士。」今天,大多數人習慣這樣稱呼他。

身為美國「旋轉門現象」的代表人物,基辛格在哈佛大學「面壁十年」後進入政界,在卸任後又回到學界——當時,他受邀到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擔任教授,成為美國媒體爭相報道的新聞。在他的字裡行間、話裡話外,也能明顯感受到,他以學術身分自矜。

基辛格也在經營自己的商業機構。他創立的顧問公司基辛格事務所已經忙碌了整整41年。事務所基於對國際地緣政治的了解,幫助客戶在全球尋找投資機會,並指引他們遵守各地政府的規則。

大量的學術與商業活動,讓100歲的基辛格在華盛頓、紐約等地都有自己的辦公室。

當然,最重要的諮詢者,還是那些政治家。基辛格如同他們的非正式顧問。這中間包括當代大多數美國總統。2012年,環球人物記者採訪基辛格時,他中途起身回到裡面的房間,接了一個神祕的電話。回來坐定後,他有些俏皮地盯著記者說:“這是白宮來的電話,你不會說去吧。”

在許多關乎美國乃至世界命運的關鍵節點上,美國總統會向他尋求建議。


· 2008年,基辛格與當時美國總統小布希(左)合照。


2001年「9•11」事件發生後,時任美國總統小布希第一時間任命基辛格為調查委員會主席。

2008年12月,歐巴馬當選後,基辛格就像20世紀70年代那樣,替新總統探路,在莫斯科郊外的別墅與時任俄羅斯總統梅德韋傑夫會面。

2013年,英國媒體報道,在敘利亞危機和銷毀化學武器的問題上,美國人積極與普丁合作,這讓人困惑,又受到歡迎,而幕後推手正是基辛格。

2017年川普入主白宮後,也邀請基辛格會面。

基辛格說:「歐巴馬和川普在入主白宮時都沒有太多處理地緣政治事務的經驗,因此兩人都必須在任職期間經歷學習過程。」而基辛格恰好就是公認的地緣政治高手。



關鍵字:中國


基辛格忙碌的日程上有一個關鍵字:中國。

2013年6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受邀訪美並與歐巴馬舉行會晤,雙方一致同意努力建構中美新型大國關係。不到一個月後,當時90歲的基辛格來到中國,在復旦大學的一場交流會上,他對這段關係的前景表示樂觀:「如果中美兩國成了敵對關係,那麼世界上其他國家都會或多或少感受到壓力。”

據唐聞生回憶,那一次來華,基辛格慶祝了他的90歲壽辰,其間還被邀請去看京劇折子戲——基辛格1971年秘密訪華以及此後數次訪華時,唐聞生曾為基辛格擔任翻譯。「他雖然不再擔任公職,但依然非常關心國際局勢,包括中美關係。他很願意發表他的看法。」唐聞生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


· 1973年2月17日,基辛格訪華,毛澤東主席與其親切交談。


也是在2013年,基辛格受邀參加美國的夜間脫口秀節目,推廣他的新書《論中國》。他在現場與主持人談笑風生:「我的孫子已經能在西洋棋上打敗我了,所以我已經不跟他下棋了。」——在《論中國》一書中,基辛格借棋的意象解釋中美兩國戰略思維的差異。

他表示,西方喜歡玩西洋棋:「開局時,棋手手上有所有棋子。但最終,只有一個『王』能統治棋盤。」而中國的圍棋是一個關於力量平衡的遊戲:「如果西洋棋事關一場決定性戰役,那麼圍棋就是一場持久戰。國際象棋棋手的目標是全面勝利,而圍棋棋手的目標是相對優勢。”

2015年基辛格訪華時,發生了一個頗有意思的小插曲。因舟車勞頓,92歲的基辛格在座談會上當眾打起瞌睡,助手見狀只好打圓場說:“你們剛才提的問題太緩和,尖銳的問題才能刺激基辛格博士。”

身在現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教授金一南想了想,向基辛格發問:「1972年2月21日,您隨美國總統尼克森訪華,還記得你們的車隊有多少輛車嗎? 」

基辛格立刻睜開了惺忪的雙眼,答道:「大概30或40輛?」金一南迴答:「不對,107輛。」因為那天,還是北京某廠學徒工的金一南,被尼克松的車隊擋住了上班的去路,他在停下的公車上與乘客們一起大聲數出了車隊的汽車數量。他打趣道:「我上班從未遲到,就那天遲到了。」全場哄堂大笑,基辛格也變得精神抖擻了。茶歇後,基辛格對著金一南的方向鞠了一躬,說:“現在,我為43年前那次耽誤你上班,正式向你道歉。”

事實上,基辛格在公開場合打瞌睡的時刻並不多見。「別看他年紀大了,現在出行需要坐輪椅,但他思路清晰、精力旺盛,坐長途飛機到中國後,行程經常安排得滿滿噹噹。」唐聞生說。



論世界秩序


2014年,基辛格出版了他的另一本重要著作《世界秩序》,以宏大的歷史視野,梳理了近400年的世界歷史和國際政治變遷,審視了歐洲、亞洲、中東和美國對“世界秩序」的不同認識。

基辛格明確指出,從來不存在一個真正全球性的世界秩序,由西方一手建立並聲稱全球適用的秩序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新秩序的建立,不是一個國家能夠主導和完成的,美國需要重新審視自己的位置。

《世界秩序》付梓前夕,國際局勢風雲突變,美俄關係因克里米亞事件而墜入冰點。

由於與普丁私交甚篤,基辛格被俄羅斯媒體視為「將俄美關係從谷底中拽出來的最佳人選」。美國媒體也報道稱,川普上台後有意委託基辛格充當美俄之間的“中間人”,協助重啟兩國關係。


· 2017年6月29日,時任俄羅斯總統普丁(右)會見基辛格。


從公開資料上看,基辛格確實嘗試透過多種方式,呼籲各方領導人「回到研究後果而非大擺競爭的姿態上來」。他提醒西方理解,對俄羅斯來說,烏克蘭從來不只是一個外國,俄烏歷史交織在一起。

最近,基辛格對俄烏衝突做出了最新預測:“由於中國已經加入了談判,我認為,到今年年底,談判將進入關鍵階段。我們將討論談判進程,甚至是真正的談判。”

基辛格也關注最前沿的科技發展。或許得益於他的長壽基因,在大多數人無法學習最新技術的年齡,他仍然能把人工智慧當作自己的關切方向。2021年,他與Google前CEO施密特、麻省理工學院電腦學院院長胡騰洛赫合著出版了《人工智慧時代和我們人類的未來》。

基辛格對人工智慧的快速崛起憂心忡忡。他認為,就像改變下棋一樣,人工智慧可以改變戰爭,因為它們能夠做出人類意想不到但具有毀滅性效果的舉動。在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裡,他一直在思考核武的危險,但如今他覺得,人工智慧一旦失控,其威脅將遠遠超越核武。

「如何給機器立規矩?就在今天,我們的戰鬥機已可以在不受任何人工幹預的情況下進行空戰。但這只是這一進程的開始。50年後的發展進程將讓人難以置信。”他呼籲美國和中國就如何對人工智慧設定道德規範和行為準則展開緊急對話,想辦法限制人工智慧的潛在破壞力。



出色的仲裁者


在接受環球人物記者專訪時,范德比爾特大學歷史教授、基辛格最新傳記的作者托馬斯•施瓦茨回憶起那個下午:在通過層層安全檢查後,他進入了位於紐約公園大道的基辛格辦公室,說明來意。

基辛格問他想寫一本什麼樣的書,他回答:「一本短小精悍的傳記,用您的生涯折射出美國現代外交史。」基辛格聽後好像有點困惑,用他那無人能夠模仿的德國口音笑著“抗議”道:“但是這樣寫的話,你就會落下很多東西。”

最終,這本書確實比施瓦茨計畫的長了許多。

和基辛格交談並不容易。施瓦茲發現,基辛格絕對不會談起他不想談論的話題,而且會很明顯地表現出那種抗拒。但足球是個例外。每當兩人談起足球時,基辛格會激情四射、平易近人。

“我們聊起我女兒對足球的熱愛,世界杯以及他對足球運動的見解。能夠聽到基辛格對一項體育運動發表專業而精到的見解,真是令人難忘的經歷。”


· 1977年10月1日,基辛格(左)在更衣室與球王貝利擁抱告別。


基辛格以仲裁爭端、推進對話而著稱,這似乎也影響他看待球場爭端的視角。基辛格曾在一次採訪中談起1966年世界盃決賽上的爭議判罰,並表示:“我曾經看了上百遍當時的現場錄像,這件事正反雙方都有道理。”

「基辛格是一位出色的仲裁者。他知道如何與談判雙方共情,並客觀地了解談判雙方的訴求、立場以及處理事務的方式。」施瓦茨認為基辛格是他見過的「最有魅力的人」。“他在處事上剛柔並濟,擅長借助幽默和個人魅力與他人建立關係。”

基辛格的老師、國際關係學者漢斯•摩根索曾用一個希臘字形容基辛格:Poloytropos,意為「多維度的人」。在施瓦茲看來,這個詞很好地展現了基辛格性格的複雜性。他的多維度體現在外交事務上,可能既是“鴿派”,也是“鷹派”。這種複雜性讓今天的美國社會對基辛格的評價是分化的:有些人對他迷惑不解甚至尖銳批評,有些人則對他肅然起敬。

「他熱衷於收集各種歷史文件,其中有很多是各國人士對他與他的政策的評價。」施瓦茨覺得這個習慣很有意思。

基辛格年輕時就特別討厭別人批評他的文章,常常和別人辯論;到了年近百歲時,依然對外界的批評耿耿於懷。

5月7日,美國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派出數次採訪基辛格的83歲資深記者泰德•科貝爾,對基辛格進行了大約15分鐘的簡短採訪。在提及美國人批評他當年轟炸柬埔寨的決策時,年邁的基辛格立即變得精神了,面帶慍色反擊道:「這個採訪是為了慶祝我100歲生日的,結果抓住60年前的事不放!如果他們動動腦子思考一下,就不會質疑我的決策!”

「基辛格的許多外交活動仍處於保密期,我們並不知道基辛格在重要外交事務上參與程度有多高。可以肯定的是,他在過去幾十年裡一直在美國外交事務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施瓦茨說:「但不幸的是,今天美國的外交政策處於極化狀態。去年基辛格對解決烏克蘭危機提出建議,很快就遭到各方的抨擊。在今天在美國的政治環境下,我們很難像過去一樣再看到基辛格的外交思想成為主導。”

一個佐證是:民主黨總統拜登上台後,身為共和黨人的基辛格似乎被邊緣化了。基辛格公開表示:“歷任總統都邀請我去白宮,而拜登沒有。”

「從表面上看,今天美國政壇在外交政策上似乎有更多共識。以對華政策為例,美國兩黨似乎在對華的強硬態度上有共識。」施瓦茨說:「但這是一個消極的共識。政客們沒能回答一些基本的問題:美國對華強硬的目標是什麼?為什麼要實現這些目標?我們應當思考外交政策的背景、後果,以及其是否真正符合美國利益。我們現在缺乏這樣的思考。”

「基辛格在一段時間裡,為美國人提供了這樣的思考,以及一張如何讓大國之間保持平衡的路線圖。現在的美國政壇沒有這樣的路線圖,只有一個『西方』的意識形態概念。它限制了我們與其他國家的外交和互動。今天的美國政壇也更加分裂,而基辛格深知國家利益應該超越黨派之爭,他能夠同時與民主黨、共和黨保持良好關係。這在今天的美國也是難以實現的。」施瓦茨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