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
《人世間》與《生萬物》:不同的敘事,同樣的煙火
一軌一城,一犁一土。一停一生,一暖一初。城與鄉的拉鋸,守與進的抉擇。時代之潮奔湧,歲月如鐵冰冷。但土地上的人,總能從鐵中煉出芽,從冰裡焐出火。這泥土生生不息,這希望永不落幕。2022年春節,央視大劇《人世間》悄然叩擊著無數中國人的心房——彼時疫情的寒意尚未散盡,這部劇卻如暖爐般,為困頓中的人們遞去一份穿透陰霾的真摯慰藉;時隔三載,2025年暑期,另一部央視匠心之作《生萬物》又如清泉淌入炎夏,以深沉的土地敘事,為浮躁的當下注入一抹沁人心脾的清涼。《人世間》改編自梁曉聲榮獲茅盾文學獎的同名小說,故事的根紮在北方城市的「光字片」──這片擠滿矮房的平民社區,是中國城市變遷的微觀標本。《人世間》以周家三兄妹為核心:周秉義(辛柏青飾)的官場沉浮,照見體制內理想與現實的撕扯;周蓉(宋佳飾)的知識分子之路,寫盡改革開放後知識女性從“依附”到“獨立”的突圍;十數位普通人的命運被串聯,近五十年的歲月被鋪展,既見中國現代化的壯闊軌跡,更見平民群體在困境中「咬著牙也要把日子過暖」的珍貴韌性。《生萬物》則改編自趙德發獲第三屆「人民文學獎」的《繾綣與決絕》,鏡頭轉向魯南大地的溝壑田壟。以土地制度變革與農耕文明轉型為幕布,寧繡繡(楊冪飾)、封大腳(歐豪飾)、費左氏(秦海璐飾)等人物撐起三個家族、兩代人的命運長卷——這裡沒有驚天動地的傳奇,只有農民與土地的「愛恨糾纏」:既寫鄉土中國在現代化衝擊下的陣痛,更刻畫出那份「把根扎進泥土裡」的血脈聯結,讓觀眾看見土地如何塑造人,人又如何以生命反哺土地。一部以工人家庭為鏡,照見城市巷陌的冷暖人生;一部以農民群像為筆,書寫土地之上的生生不息。《人世間》是機器轟鳴裡的人間煙火,《生萬物》是麥浪翻滾下的根系鄉愁──工人與農民,恰如支撐中國現代化的兩根脊樑,共同托舉著一個民族的厚重與溫度。它們是兩枚互文的時代印章:一枚鈐印“人如何在市井紮根”,一枚刻寫“人怎樣在土地生長”;合在一起,便構成中國故事的一體兩面,叩擊著同一個時代之問:在洪流奔湧中,我們該如何守住人的溫度、持住根的份量?《人世間》的魔力,藏在“光字片”胡同的煙火氣裡——是煤爐裡竄出的青煙,是鄰里間一聲“吃了嗎”的寒暄,是年三十桌上冒著熱氣的餃子,這些細碎的“城市記憶”,熬出一代人對“家”的集體眷戀。這條胡同本就是城市文明的隱喻:推土機可以推平磚瓦矮房,卻推不走「一家有事全街幫」的人情溫度,更推不走胡同里長大的人對「根」的執念。若說《人世間》是一首“城市抒情詩”,《生萬物》便是一部“土地敘事詩”。它不疾不徐地鋪展魯南鄉村的畫卷:春種時彎腰播撒的種子,秋收時曬場上堆積的麥穗,旱澇時農民眼裡的焦灼與期盼——土地在劇中擁有多重面孔:是哺育生命的“母親”,用糧食喂大一代;是束縛命運的“枷鎖”,把身份與未來拴在一畝三分地;是家族記憶的“容器”,裝著祠堂香火與祖先之名;更是時代巨輪下的“第一道防線”,在都市化浪潮中不斷被衝擊、被重塑。那些躬身田壟的背影,藏著農耕文明最樸素的生存哲學:不是「落後」的標籤,而是「靠天吃飯卻從不認命」的倔強,是「只要把種子埋進土裡,就敢等一個春天」的信仰。《生萬物》寫的從不是單純的“種莊稼”,而是“人心中的土地”——每一吋泥土下,不僅長得出糧食,更長得出家族倫理、情感羈絆與人生抉擇;它講的也不只是一個村莊的故事,而是一個民族“從土地中來,向何處去”的時代叩問。《人世間》用「網狀敘事」織就社會全景——以周家三兄妹為核心,牽出工人、知識分子、官員、市井百姓等不同群體,每個角色都是歷史長河裡的一滴水,彼此交織、碰撞,折射出整個大海的波瀾。你能在周秉昆的憨厚裡看見父輩的影子,在周蓉的理想主義裡認出知識青年的徬徨,在「光字片」的拆遷與重建裡,讀出一整代城市居民的集體記憶——它不是一個人的史詩,而是一群人的歲月回聲。《生萬物》採用「螺旋式敘事」叩問文明根基。作品圍繞著魯南天牛廟村的土地變遷,展現了寧、封、費三姓家族在「守土」與「出走」之間所經歷的複雜循環與掙扎。這種敘事並非簡單的重複,而是一種在迂迴中的前進,它形像地詮釋了「農業現代化」如何從一種歷史的困局(「要不要走」),發展為一場充滿希望的實踐(「該走」),最終讓土地從「枷鎖」蛻變為可傳承、可再造的希望之源。城市的變遷是「拆與建」的辯證:舊區消失,高樓崛起,人們在新舊交替中尋找身份;鄉村的轉型是「守與離」的拉扯:有人留下耕作,有人遠走謀生,土地卻始終沉默地矗立,成為不變的錨點。一部向外擴展、捕捉社會百態,一部向內深挖、叩問文明根脈;一部如奔騰江河湧入現代海洋,一部如循環麥穗在四季重生——它們以不同節奏,共同奏響中國現代化處理程序的完整脈搏,每一次跳動,都摻著廠房的轟鳴與田野的呼吸。若說城鄉敘事是兩部劇的「骨」,那麼對女性命運的深刻描摹,便是它們的「血」——女性從不是時代的註腳,而是歷史最鮮活的肌理。她們在家庭與自我、傳統與現代的夾縫裡生長,把苦難釀成韌性,把選擇走成道路,成為中國變革中最柔軟、最堅韌的力量。周蓉是「理想主義的突圍者」。從為愛遠走貴州的青年,到堅守學術的大學教授,她的成長藏著知識女性的“自我覺醒”——曾以為“愛情是全部”,卻在跌撞後明白“女性的價值從不是依附誰,而是自己活成一束光”。她的“強”,在於敢衝破世俗眼光,敢在跌倒後重新站起,把人生的方向盤握在自己手裡。鄭娟是「底層韌性的化身」。被命運丟進泥裡,卻能開出最倔強的花:面對創傷、貧困與歧視,她不抱怨、不沉淪,用一針一線的辛勞貼補家用,用一碗一筷的溫暖焐熱周家的「亂攤子」。她的“強”,不在聲量,而在沉默的堅守——把苦難熬成溫柔,把貧瘠過出煙火氣,讓“家”成為家人最安穩的避風港。兩位女性,一種“突圍”,一種“堅守”,卻殊途同歸:城市女性的成長,從不是“活成別人期待的樣子”,而是“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生萬物》裡的三位女性,則構成了農耕文明轉型期的「多重鏡像」──繡繡、費左氏、蘇蘇雖處同一時代,卻因家族環境與選擇,折射出農村女性的不同困境與覺醒:繡繡是「土地的固守與革新者」。從地主小姐到農家媳,她的生命節奏與作物生長同步,堅信「女人也是田裡的頂樑柱」。她把自我價值錨定在土地倫理裡,卻不墨守成規——在傳統耕作中摻進新方法,讓“守土”不再是“守舊”,而是對土地更鮮活的回饋。費左氏是「禮教的執行者與囚犯」。作為費家女主,她一生以「貞潔賢德」為圭臬,既是封建制度的堅定維護者,也是其終生的困守者。她明知舊秩序的殘酷,卻仍用這套規則束縛新一代女性——她的悲劇,是傳統女性在時代轉型中的「自我禁錮」。蘇蘇是「困境中的掙扎者」。被迫替嫁、陷入無愛的婚姻,身體與意願被當作“家族工具”,她的迷茫,是無數傳統農村女性的集體困境:在“嫁雞隨雞”的倫理裡失去自我,卻又在現代思想的風吹草動中,悄悄生出“想自己選一次”的念頭。三位女性的命運並置,揭開了舊社會壓在女性身上的「三座大山」——「清白」的名譽枷鎖、「婚姻」的經濟交易屬性、「生育」的家族工具化。從「被動承受」到「主動選擇」的轉變,每一步都浸潤著歲月的艱辛。但兩部劇最難得的,是跳出了「女性即受害者」的窠臼:周蓉重返學術,鄭娟守護家庭,繡繡堅守土地——她們用行動證明:女性從不是命運的被動承受者,而是時代的積極參與者、塑造者。她們的選擇或許微小,卻在悄悄改寫家庭軌跡,推動社會向前挪步──這是對女性力量最深刻的致敬。好的作品,總能用「小符號」講「大故事」。這些符號不是冰冷的道具,而是勾連情感的觸點,讓觀眾在細節裡看見自己的過去,在回憶中找到文化的認同。《人世間》裡的“年夜飯”“高考錄取通知書”“工廠飯盒”,是城市中國的“集體記憶錨點”:一碗餃子裡裹著團圓的渴望,一張通知書裡裝著“知識改變命運”的期待,一個印著廠徽的飯盒裡,盛著工人階級的榮光與驕傲——這些物件,是一代人的青春檔案,也是一代人的小規模。《生萬物》裡的“犁耙”“種子”“節氣歌”,則是農耕文明的“文化密碼本”:一把犁耙耕過千年土地,刻著“春種秋收”的循環真理;一粒種子藏著“生生不息”的信仰,是“只要不放棄,就有希望」的隱喻;一句「清明前後,種瓜點豆」的節氣歌裡,裝著中國人「順天而作、逆天而行」的生存智慧——這些符號,是農耕文明的基因,也是中國人與土地的情感紐帶。而雷佳演唱的主題歌,更給兩部劇注入了“跨越時空的靈魂”,成為勾連城鄉敘事的文化橋樑。《人世間》同名主題曲,是「一條溫吞的河」。雷佳細膩婉轉的聲線,把「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唱得溫柔又滄桑;「平凡的我們,撐起屋簷之下一方煙火」這句歌詞,恰似為鄭娟、周秉昆這樣的普通人寫下的生命註腳——再微小的生命,也能在時光裡磨礪出自己的光芒。音樂上融合通俗與民族唱法,從輕柔訴說推向張力迸發,與人物命運的起伏嚴絲合縫,聽得人眼角發熱。《生萬物》主題曲《一穗沉土,一歲沉浮》,則是「一把沉實的犁」。雷佳的嗓音變得渾厚深沉,把「人生幾多漫長,我用穗芒丈量」唱得莊嚴又動人——「一穗沉土」是種子的歸宿,也是生命的起點;「一歲沉浮」是農耕的循環,也是命運的韌性。歌聲裡有麥浪的起伏,有土地的呼吸,更有中國人「從土裡來、到土裡去」的生命哲學。最妙的是,兩首風格迥異的歌恰是中國文化的「復調之美」:城市的柔情與鄉村的厚重,從不是對立的兩極,而是共生的整體。就像雷佳的聲音既能唱盡市井煙火,也能道盡土地深沉,中國的現代化,從來不是“城市取代鄉村”,而是“城鄉共生共榮”。在這個「快得讓人來不及回頭」的時代,《人世間》與《生萬物》早已超越「電視劇」的範疇──它們是照見當下的鏡子,是撫慰心靈的良藥,更是指引方向的燈塔,給現代人留下太多值得深思的啟示。時代奔湧向前,唯有那桌團圓飯的溫度,始終停留在最舒服的刻度。 《人世間》裡周家的“年夜飯”,是整部劇的情感錨點:無論這一年多忙、多遠、多苦,只要一家人圍坐桌邊,吃一口熱飯、說一句家常,所有委屈都能被化解。這提醒我們:在原子化的現代社會,家庭從不是“束縛”,而是“避風港”;親情從不是“負擔”,而是“精神的根”。我們可以追著時代跑,但別跑丟了「家裡等你的那盞燈」。苦難不是生命的烙印,而是讓生命更堅韌的紋路。鄭娟的故事,是“創傷後成長”的最好範本——她被命運狠狠摔進泥裡,卻能自己爬起來,把創傷變成“理解他人的溫柔”,把貧困變成“珍惜生活的智慧”。在焦慮蔓延的當下,這告訴我們:真正的強大從不是“不曾受傷”,而是“受傷後仍能把日子過出煙火氣”;真正的幸福,也不是“一帆風順”,而是“在風雨裡依然能看見彩虹”。現代化不是“丟了過去”,而是“帶著傳統往前走”。《生萬物》裡的“土地倫理”,在今天依然珍貴:繡繡與土地的共生,提醒我們“人與自然不是對立的,而是一體的”;費左氏的掙扎,告訴我們“改革不是'一刀切',而是'守正創新'”。面對生態危機與文化焦慮,我們需要重新拾起傳統裡的智慧──對土地的敬畏、對大自然的尊重、對生命的珍視,這些才是支撐我們走得更遠的根。女性的力量,從來不只一種模樣。周蓉的“闖”、鄭娟的“扛”、繡繡的“守”,證明女性的成長沒有“標準答案”:可以站在講台上發光,也可以守著家庭溫暖;可以走出鄉村闖世界,也可以留在土地創未來。現代社會對女性的真正尊重,不應該是“要求她們活成某一種樣子”,而是“允許她們活成任何樣子”。《人世間》與《生萬物》,一部在城市街巷裡寫“人”,一部在鄉野土地上寫“根”。它們共同告訴我們:中國的現代化,從不是冰冷的數字與藍圖,而是無數普通人「把日子過下去」的堅持,是女性「在時代裡活出彩」的韌性,是我們「既不丟了來路,也能看見前路」的清醒。雷佳的歌聲還在耳邊迴響:“草木會發芽,孩子會長大,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我們像種子一樣,一生向陽,在這片土壤隨萬物生長”“一穗沉土,一歲沈浮;人生幾多漫長,我用穗芒丈量,點一束火回望,土地的年輪贈光川河的這歌聲裡,有城市的記憶,有土地的深情,更有中國人「生生不息」的力量。在這個快速變遷的時代,願我們都能從這兩部劇裡,找到自己的“根”——是胡同裡的人情,是田壟裡的信仰,是家人的牽掛,是內心的堅守;也願我們都能從這些女性身上,找到自己的“光”——無論身處何種境遇,都敢願像周宗一樣“突繡”,堅守一樣“堅守一樣”,堅守信書,如同優雅。畢竟,所謂“人世間”,不過是“人”與“人”的溫暖聯結;所謂“生萬物”,終究是“人”與“土地”的深情相守——這,才是中國故事最動人的底色。 (秦朔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