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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不完美”的首飛,是中國航天“群狼”追趕馬斯克的第一槍
2025年12月3日中午,甘肅酒泉東風商業航天創新試驗區,一枚銀白色的火箭拔地而起,劃破西北蒼茫的天際。這是藍箭航天研製的朱雀三號運載火箭的首次飛行,也是中國民營航天企業向可復用火箭技術發起衝擊的關鍵一戰。發射後約八分鐘,好消息傳來:火箭二級成功入軌,載荷順利進入預定軌道。然而,當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一級火箭的返回軌跡上時,意外發生了——箭體在回收場坪上空出現異常燃燒,最終未能實現軟著陸,回收試驗宣告失敗。這次發射成功與遺憾交織,成為觀察中國商業航天發展階段的絕佳樣本。從更宏觀的視角來看,朱雀三號的首飛,不僅僅是一家民營企業的技術驗證,也充分體現了中國在全球可復用火箭競賽中的追趕姿態、獨特路徑與深層挑戰。打破天花板:朱雀三號的技術基因要理解朱雀三號為何被寄予厚望,首先需要認識中國商業航天面臨的核心矛盾:火箭運力嚴重不足。隨著中國星網GW星座、上海垣信千帆星座等大型低軌衛星網際網路計畫的推進,未來五到十年,中國需要發射數以萬計的衛星。根據國際電信聯盟的規則,衛星頻率和軌道資源的申請有嚴格的時間約束——立項七年內必鬚髮射第一顆衛星,第九年需完成總規模的百分之十,第十四年必須完成全部部署。這意味著,如果沒有足夠的火箭運力支撐,這場關乎國家戰略利益的太空資源競賽將從一開始就輸在起跑線上。在此之前,能夠同時滿足千帆星座和GW星座組網發射需求的火箭,基本只有國家隊的長征系列。但傳統火箭產能有限、發射成本高昂,遠遠無法滿足商業星座組網的節奏。以千帆星座為例,其規劃到2030年部署超過一萬五千顆衛星,按照目前“一箭十八星”的發射模式,即便每周發射一次,也需要持續發射超過十五年。這種發射節奏在傳統模式下幾乎不可能實現。朱雀三號正是為打破這一天花板而生。作為中國首型採用不鏽鋼箭體結構、具備一級重複使用能力的大型液氧甲烷火箭,它的設計參數令人矚目:全箭長度約六十六米,起飛重量約五百七十噸,起飛推力達七百五十噸,一次性任務的低軌運載能力可達二十一噸,航區回收狀態下仍可保持十八噸以上的運載能力。更關鍵的是,其一級火箭設計復用次數不低於二十次,這意味著單次發射成本有望降至每公斤兩萬元人民幣以內,較傳統一次性火箭降低百分之八十以上。在動力系統上,朱雀三號採用藍箭航天自主研製的天鵲系列液氧甲烷發動機,一級配置九台天鵲-12A發動機並聯工作,二級配置一台天鵲-15A真空型發動機。液氧甲烷燃料的選擇是一個頗具遠見的技術決策:與液氧煤油相比,甲烷燃燒產物為二氧化碳和水蒸氣,幾乎沒有積碳殘留,火箭回收後無需像SpaceX的獵鷹九號那樣花費一到兩周時間拆解發動機清理積碳,理論上二十四小時內即可完成復飛檢查。這對於高頻次發射任務至關重要。不鏽鋼箭體的應用則是另一個亮點。相較於獵鷹九號採用的鋁鋰合金,不鏽鋼材料成本僅為後者的三分之一,且能承受近一千攝氏度的高溫,無需加裝厚重的防熱塗層。雖然不鏽鋼密度較高導致箭體自重增加,但憑藉強勁的推力,朱雀三號仍能保持可觀的運載效率。這一技術路線與SpaceX的下一代火箭星艦如出一轍,體現了全球航天工業在可復用火箭領域的技術共識。入軌成功與回收失利:一枚火箭的兩張面孔朱雀三號首飛任務分為兩個階段目標:第一,火箭二級攜帶載荷成功入軌;第二,一級火箭完成垂直回收著陸。從結果來看,前者圓滿達成,後者功虧一簣。入軌成功本身的意義不可低估。這標誌著朱雀三號作為運載火箭的基本功能得到驗證,後續可以承接商業發射訂單,為客戶提供載荷入軌服務。從產業角度看,這是民營火箭從0到1的關鍵突破——在此之前,能夠滿足千帆星座、GW星座組網要求的火箭僅限於國家隊型號,民營火箭在大運力發射市場幾乎沒有話語權。朱雀三號的入軌成功,意味著民營航天終於具備了參與國家級衛星星座建設的入場券。然而,回收失利的遺憾同樣真實。根據藍箭航天披露的資訊,一級火箭在返回過程中實現了高精度的彈道控制,落點距離目標僅有數十米之遙。從傳回的殘骸圖像來看,箭體大部分結構完整,顯示返回彈道的精度相當高,證明藍箭火箭一級回收技術的動力系統和控制設計是有效的。問題出在最後階段的軟著陸環節——在大慣性下,發動機點火和穩定調節出現異常,最終導致著陸失敗。這種“行百里者半九十”的結局,恰恰揭示了火箭垂直回收的極端難度。火箭返回地面的過程,需要依次完成再入減速、姿態調整、發動機二次點火、精準懸停和軟著陸等一系列動作,每個環節都在與物理極限博弈。一級火箭從分離點到著陸場,要經歷從真空到大氣層、從高超音速到亞音速的劇烈環境變化,箭體結構、發動機、控制系統都承受著巨大的熱力和機械載荷。任何一個微小的參數偏差,都可能在最後時刻釀成事故。他山之石:SpaceX與藍色起源的經驗啟示將朱雀三號的首飛放在全球可復用火箭發展的坐標系中,可以獲得更清醒的認知。SpaceX的獵鷹九號是當今全球商業發射市場的絕對霸主。自2010年首飛以來,這款火箭已累計發射超過三百五十次,成功將數千噸載荷送入太空。但鮮為人知的是,獵鷹九號的回收技術走過了漫長而艱辛的試錯歷程。從2013年開始進行有控下降試驗,到2015年12月首次成功實現陸地軟著陸,再到2016年4月首次在海上駁船著陸,SpaceX用了整整二十次發射才完成第一次回收。而即便是在首次回收成功後,獵鷹九號在隨後兩次發射中的回收嘗試依然以失敗告終。貝索斯創立的藍色起源則是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案例。該公司研發的新格倫火箭,定位為對標獵鷹九號的重型可復用運載火箭,高度超過九十八米,採用七台BE-4液氧甲烷發動機,起飛推力約一千七百萬牛頓。2025年1月16日,新格倫完成首飛,成功將載荷送入軌道,但一級火箭在返回時失聯,未能完成回收。十個月後的第二次發射,新格倫終於實現了首次海上平台著陸,成為繼SpaceX之後第二家掌握軌道級火箭回收技術的企業。這些案例揭示了一個共同規律:火箭回收是典型的複雜系統工程,需要通過實際飛行不斷積累資料、發現問題、迭代最佳化。全球所有火箭供應商的新型火箭,大多需要三次左右發射,可靠性才能提升至成熟水平。朱雀三號已準備了三發試驗箭,本次回收問題解決後,預計明年初可再次發射。從這個意義上說,首飛的回收失利雖然令人遺憾,但絕非災難性挫折,而是技術成熟過程中的必經階段。值得注意的是,朱雀三號在技術路線選擇上展現了一定的後發優勢。馬斯克曾公開評價,朱雀三號融合了獵鷹九號的基礎架構與星艦的部分設計元素,包括不鏽鋼箭體和液氧甲烷燃料,這種組合使其在性能潛力上具備超越獵鷹九號的可能性。當然,潛力需要時間來兌現——獵鷹九號經過十餘年迭代,已形成穩定的發射流程和完善的供應鏈,而朱雀三號的復用可靠性、發動機長期工作穩定性等,仍需通過大量實踐來驗證。漣漪效應:一枚火箭撬動兆市場如果說朱雀三號是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那麼它激起的漣漪正在向整個商業航天產業鏈擴散。在上游,可復用火箭對動力系統提出了全新的技術要求。與一次性火箭不同,可復用火箭的發動機需要具備多次點火、推力深度調節、耐受多次高溫高壓循環等能力。以朱雀三號搭載的天鵲-12A發動機為例,其推力可在百分之四十五到百分之一百一十一之間連續調節,滿足垂直回收時精確控制下降速度的需求。這種技術要求催生了一批專注於液體火箭發動機研發的企業,也帶動了高溫合金、特種鋼材、精密閥門等上游材料和零部件領域的技術升級。在中游,衛星製造正在經歷從“手工作坊”到“工業化生產”的轉型。為滿足大型星座的組網需求,格思航天等企業建成了衛星智能製造產線,可以平均每一點五天生產一顆衛星,年產能達到三百顆。這種批次化生產模式大幅降低了單星成本,使得大規模星座部署在經濟上成為可能。朱雀三號的二十一噸運載能力,意味著單次發射可以部署數十顆衛星,與衛星工廠的產能形成高效匹配。在下游,衛星網際網路的應用場景正在從概念走向現實。千帆星座的營運方上海垣信已與巴西、泰國、蒙古、哈薩克等多個國家簽署合作協議,計畫通過低軌衛星網路為偏遠地區提供寬頻網際網路服務。根據機構測算,當千帆星座在軌衛星達到六百顆時,垣信即可獲得五十億元等級的商業訂單。而整個低軌衛星網際網路市場的規模,預計將從2024年的一百五十億美元增長到2035年的超過一千億美元。作為中國商業火箭的核心高地,北京亦莊的企業集聚效應極為顯著更具想像空間的是太空經濟的新業態。國家已明確將在“十五五”階段開啟太空探源科學衛星計畫,發展太空資源開發利用、太空製造、太空環境監測、太空旅遊、太空生物製藥等新興產業。2024年11月,北京發佈太空資料中心規劃,提出到2035年前完成十六吉瓦太空資料中心建設。這些規劃的實現,都需要可靠、高頻、低成本的火箭發射能力作為支撐。朱雀三號及其後續型號,正是這一能力的重要供給者。在為朱雀三號首飛歡呼的同時,我們也需要保持清醒:中國商業航天與全球領先水平之間,仍存在顯著差距。從發射能力看,2023年美國發射火箭載荷總質量為一千二百一十四噸,平均單次發射載荷超過十噸。同期中國發射火箭載荷總質量僅為一百五十三噸,平均單次發射載荷約二點三噸。這一差距的背後,是獵鷹九號等成熟可復用火箭與中國傳統一次性火箭之間的代際差異。朱雀三號的入軌成功,只是縮小這一差距的第一步。從技術成熟度看,SpaceX的獵鷹九號已實現超過五百次一級回收著陸,回收成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七以上,單枚助推器最多已完成三十一次飛行任務。而朱雀三號尚未完成首次回收,其復用次數、周轉效率、維護成本等關鍵指標,都需要在後續任務中逐步驗證。從“能回收”到“經濟回收”,從“偶爾成功”到“常態化復用”,仍有相當長的路要走。從產業生態看,SpaceX憑藉星鏈計畫建構了一個自我造血的商業閉環:用獵鷹九號發射星鏈衛星,星鏈網路產生的收入反哺火箭研發和星艦開發,形成了正向循環。2024年星鏈業務收入預計超過八十億美元,佔SpaceX總營收的百分之六十以上。而中國的衛星網際網路營運商尚處於投入期,千帆星座和GW星座的商業化回報仍是未知數。沒有穩定的商業收入支撐,民營火箭企業的長期發展將面臨資金壓力。從競爭格局看,SpaceX並未止步於獵鷹九號。其下一代火箭星艦已完成十餘次飛行測試,2024年10月實現了超重型助推器的首次發射塔回收,2025年10月又首次完成星艦飛船的完整再入和受控濺落。星艦的近地軌道運力高達一百五十噸以上,是朱雀三號的七倍以上。如果星艦實現常態化營運,將徹底改寫全球航天發射市場的競爭格局。中國商業航天追趕的不是一個靜止的靶標,而是一個仍在高速進化的對手。未來可期:商業航天的中國路徑儘管挑戰重重,中國商業航天正迎來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政策層面,國家對商業航天的支援力度顯著加大。2024年,國務院設立商業航天司,明確了清晰的行業主管部門,將大幅最佳化審批流程和資源調度。同年,商業航天首次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上升為國家戰略性新興產業。海南商業航天發射場、寧波國際商業航天發射中心等基礎設施相繼投入使用或加快建設,為高頻次發射提供了場地保障。資本層面,社會資金持續湧入商業航天賽道。2024年,垣信衛星完成六十七億元融資,創下中國衛星行業最大單輪融資紀錄;星河動力、星際榮耀等火箭企業也相繼獲得數十億元投資。據工信部賽迪智庫預測,2025年中國商業航天市場規模有望突破兩萬五千億元人民幣。資本的湧入不僅為企業提供了研發資金,也吸引了大量高端人才投身這一領域。技術層面,中國正在形成多型號可復用火箭“群狼”格局。除了朱雀三號,天兵科技的天龍三號、星河動力的智神星一號、中科宇航的力箭二號、航天科技集團的長征十二號甲等型號,都計畫在2025年進行首飛或回收驗證。這種百花齊放的局面,既提供了技術路線上的冗餘選擇,也形成了良性的競爭壓力。參照SpaceX、藍色起源的經驗,火箭回收需要經過多次試錯和資料積累,“群狼戰術”有望加速中國可復用火箭技術的整體成熟。市場層面,衛星網際網路的剛性需求為火箭企業提供了確定性訂單。垣信衛星在2025年發射服務項目招標公告中明確,計畫年內完成一百六十二顆衛星發射。隨著朱雀三號、天龍三號等大運力火箭逐步通過驗證,民營火箭企業有望獲得星座組網的發射合同,實現從技術驗證到商業營運的跨越。朱雀三號的首飛,是一次不完美的成功,也是一個令人期待的開始。它證明了中國民營航天企業有能力獨立研製大型可復用液氧甲烷火箭,填補了國內在這一領域的空白;它暴露了火箭垂直回收技術的極端複雜性,提醒我們技術突破沒有捷徑可走;它激發了整個產業鏈的活力,從發動機到衛星再到終端應用,無數企業正在這條賽道上奮力奔跑;它也昭示了一個時代的開啟——中國商業航天正在從“跟跑”走向“並跑”,並蓄力衝向“領跑”。火箭回收的難度,SpaceX和藍色起源已經用無數次爆炸和失敗替我們丈量過。獵鷹九號用二十次發射換來第一次成功著陸,新格倫用兩次飛行完成首次回收,朱雀三號的旅程才剛剛開始。正如藍箭航天創始人張昌武所言:“運載火箭是打開未來空間應用大門的鑰匙,我們已經開了一道縫,如果要把這條縫開得更大,就需要高頻次、大運力、低成本的發射。”技術人員正在復盤故障原因,最佳化回收方案。太空不會因為一次失敗而變得遙遠,中國航天人也不會因為一次挫折而停下腳步。朱雀振翅,雖未至九天,但終將抵達。 (心智觀察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