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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歲許倬雲去世:我真正的歸屬,是歷史上永遠不停的中國
8月4日,據媒體報導,著名歷史學家許倬雲先生在美國去世,享年95歲。作為華語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史學大家之一,他熔古鑄今,學貫中西,精通上古史、經濟史、文化史、考古學、社會學,對中國文化的梳理和傳承是他畢生的使命。雖生而殘疾,身體的禁錮,從未限制他精神的翱翔。對死亡並不畏懼,卻也留下“但悲不見九州同”的遺憾。從許倬雲身上,我們看到一個堅強的生命,如何超越自身侷限通往無限可能。也看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種幾近消失的知識分子的壯闊理想。謹以此文,致敬許倬雲先生。01抗戰的經歷,浸染出成長底色許倬雲在《許倬雲八十回顧》裡寫道,他“生於1930年陰曆7月10日,陽曆9月3日”。他是清代布政使許松佶的後代,遠祖為宋代狀元許將。其父許鳳藻,其母章舜英,出身無錫官宦世家。童年時期,恰逢日本入侵,國家與民族處於危急存亡之秋。戰火、飢餓、恐懼等切身經驗,深入骨血。“火光血影,流離失所,生離死別,人不像人”。許先生無法走路,只能被裝在筐裡,被挑夫挑著一路逃,但挑夫不幸倒地而亡,他只能聽天由命,父母和敵人,不知道那個先來。在最危機的時候,父親曾拉著母親的手說:「真要是日本人殺過來,我拉著老八,你抱著老七(許倬雲),我們四個人一起跳下長江去。」“房子起火的時候,救亡是第一位的。”對於有過戰亂經歷的許倬雲來說,一個很容易接受的道理是:國家和個人的生死利益繫於一體,沒有國家,個人何以保全?從兵荒馬亂年代走出來的許倬雲,對書寫帝王將相本能地拒斥。他在《西周史》三聯版的序言中寫道:“我治史的著重點為社會史與文化史,注意的是一般人的生活及一般人的想法。在英雄與時勢之間,我偏向於觀察時勢的演變與推移——也許,因我生的時代已有太多自命英雄的人物,為一般小民百姓添了無數痛苦。”許倬雲曾說:“今天中國可以不要一篇細緻的學術文章,但需要普通讀者讀得通的文章。”為了讓普通讀者可以明白他想表達的內容,他將《萬古江河》寫得“很淺”,力爭打破學術著作一貫的知識壁壘。在他心中,“為生民立命,就是為世界幫忙,這是儒家的本分”。圖源:《十三邀》02“中國的事,就是我的事。”因為身體原因,許倬雲自小沒上過學,識字全靠父親和哥哥教。在躲過炮彈的日子裡,他常被家人安放在父親的書房裡,各類書籍可以自由閱讀。抗戰結束後,無錫輔仁中學破例接納了他,許先生十分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學習成績也是絕對的佼佼者。解放前夕,他隨家人遷往台灣,並以優異成績考上了台灣大學。當年他報考的是英文專業,但校長傅斯年看到他的成績後大為吃驚——從沒有那個學生的語文和歷史如此優秀。在傅斯年的建議下,許倬雲改學了歷史,師從沈剛伯、李濟之等史學大家。因為極具天分,他被各位名師捧在手心裡,因為身體的原因實在不能上課時,老師們也樂意給他開小灶,對他一對一輔導。在台灣大學讀研究所的第二年,許倬雲以第一名的成績獲得了李國欽獎學金,本可以用這筆錢赴美留學,卻規定身心健全者才能有資格,這樣的區別對待,許先生早已習慣,他從不爭,從不搶。但胡適看不下去了,他多方奔走,最終為許倬雲爭取到了1500塊美金。不僅如此,胡適還幫他寫了封介紹信給芝加哥大學的著名漢學家顧立雅,為許先生的留學鋪平了道路。此番相助,讓他一直將胡適視為恩師,一生感念。1957年,許倬雲赴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除了身體的疼痛外,學業上一切順遂。博士畢業後,他完全可以在美國擇一個高薪的工作,過上令人豔羨的生活,但他執意要回到台灣。但此時的台灣社會並不太平,省內籠罩著壓抑的白色恐怖氣息。1964年,許倬雲出任台大歷史系主任,在多數人都夾著尾巴求生存的時候,許先生公然與官僚系統對抗。他極力倡導自由主義,敢直接對蔣經國說:「思想管制不得,永遠管制不得,就是秦始皇想管思想也失敗!」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如此尖銳,讓很多當權者不爽,他被跟蹤、被監視、毫無個人隱私。但許先生不懼怕被封口,越被禁言他越要說,如同他的老師傅斯年一樣,到處開炮,甚至自掏腰包創辦了《思與言》雜誌,想要為中國找一條出路。1970年,許倬雲被安排去美國匹茲堡大學做訪問學者,原本以為只是擔任下客座教授,一年半載就能回來。不料剛到美國就收到了師長們的勸誡:「你先不要回來,好好在那裡待一陣再說!」他這才明白,自己是被變相轟到美國去了。這一去便是幾十年,關於祖國的一切消息,他只能從報紙和新聞上瞭解。中美建交之後,許先生一心擔憂國內的教育,多次幫助南京大學籌建高級研究院,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他會飛回國內給大學生們講課,不要任何酬勞。對於當今的大學教育,許先生是非常失望的,咱們能培養出很多專家,卻再難培養出真正的知識分子,他曾痛心地說:「中國文化到了今天,只剩皮毛,不見血肉,當然也沒有靈魂,這是叫我傷心的地方。」在他眼裡,一位理想的知識分子,應該「用自己的理想,去幫助社會的其他成員一起走到理想的大同世界而工作」。許先生從未放棄「為生民立命」努力,他說:「中國的事,就是我的事」。03身體不自由,精神在翱翔很少人知道,這樣的一位歷史大家,竟然是先天殘疾。許倬雲是雙胞胎,孿生弟弟身體健全,而許倬雲出生時手腳卻是彎的,肌肉一直未能發達,需要借助枴杖和輪椅才能行動。因為行動不便,許倬雲經常被擺在農村的土墩、石磨或板凳上,靜靜地旁觀這個世界。歷史學家的角色本身就是一個旁觀者。也正因這段經歷,許倬雲對中國農村百姓的生活十分感興趣。這段經歷直接觸發了他在學術道路上研究對象的選擇——第一本英文專著《中國古代社會史論》和第二本英文專著《漢代農業》,都與中國古代農村有關。這兩本研究專著,也讓他踏入了學界的大門。儘管身體上不自由,但他從沒有陷溺於弱者的自怨自憐,而是儘量活得精彩有趣。1957年,他去芝加哥大學念博士,坐56天貨船,和船員一起過日子,他甘之如飴。他喜讀武俠,對金庸前後的武俠小說,如數家珍,相當熟悉;他的學養來源很雜,戲稱自己練的是“百花錯拳”;他還愛好崑曲,曾為白先勇策劃的《姹紫嫣紅〈牡丹亭〉》一書撰寫序文《大夢何嘗醒》。他似乎有一項獨特的天賦——當身體、環境或時代對他形成擠壓時,他能自建宇宙、四散觸角、找出新路,絕不把自己從世界中孤立,即使是庸常生活,也能品嚐出真味和趣味。“我盼望每個人,腦子永遠保持激動。要常常好奇、常常反思、常常警覺、常常回顧、常常檢討。這樣,日子才有意義。”肉體的桎梏、傷痛於他不是限制,他的頭腦、他的生命經驗、他的人格精神,熔鑄在一起,形成一種獨屬於許倬雲的人格魅力。一個人如何接受生命中的缺憾,如何突破身體對行動的限制,並且開拓出一個思想自由和學術自由的世界?許倬雲的一生創立了某種典範。04往裡走,安頓自己2019年,清華大學校長邱勇推薦給新生人手一本《萬古江河》,加上《十三邀》對許倬雲的訪問,這兩件事情,把他的作品推到了更年輕一輩普通讀者的世界。2020年初,許知遠在《十三邀》專訪許倬雲時發問:在一個全球陷入精神危機、不知何謂人生意義的年代,我們該如何自處?許先生的回答只有七個字:往裡走,安頓自己。這期節目播放時,人們正處於前所未有的無助、迷茫和恐懼中,許倬雲先生的話,撫平和溫暖了無數人。當每個人都被不確定性所籠罩時,徐先生作為歷史學家,一語道破了當代年輕人的困境:現在世界全球性的問題是,人找不到目的,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在那裡,於是無所適從。當已過鮐背之年的許倬雲再次出現在節目裡,彼時的他,必須要用手臂靠在桌子邊緣勉力支撐,才能與人長時間交談。但他依然在趕時間:“我該做的事我不要耽擱,儘量做下去。”當人成了活著的機器,應該如何自救?他說:“我們中國人過日子,都是人跟自然整合在一起”。後疫情時代,我們如何與世界相處?他說:“我相信,中國文化中,會有一些可以匡救西方文化缺點的成分。合則雙美,離則兩傷,將許多非西方文化系統的成分,納入人類共同文化,應是我們共同的責任”。他從未間斷對世界和歷史的關照,雖年逾九旬,仍努力留給這個世界一些東西,為當下的年輕人們安頓身心。他總能以大歷史觀,為我們清晰地梳理出歷史發展規律;從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土壤中,挖掘出中國人乃至全世界應對現代化困境的良方。圖源/《十三邀》057字遺憾,讓人淚目作為一名中國歷史文化滋養出來的深厚學人,歷經滄桑,看民族渡劫,山河改顏,他通過媒體寄語中國青年:“我勸你們振作!”他堅持寫作、直播,用年輕人的方式與大眾對話,傳授智慧與力量,他曾說:“我94歲了,但該做的事情不能耽擱。”19歲起離開中國大陸,許倬雲自認故國種種,他已沒有發言的資格,只是塞馬依風,越鳥棲南,總盼著“中國一天一天更好”。這位歷經世間百態的老人,已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他的中國,也把他的中國融入了他的生命。這個生命,這個中國,都將如他鍾情的江河,奔流萬世,生生不息。2024年,許倬雲接受採訪。年過九旬的他,表達了死後落葉歸根的願望:“我死了我要埋葬在家鄉,我買了墳地,碑都刻好了,就在父母的墳墓旁邊。”當主持人問及最重要的遺憾時,許倬雲沉思8秒後,他給出了這樣的問答:“但悲不見九州同。”並哽咽道:“抗戰中長大的我,‘中國’二字刻在心裡。”拳拳愛國之心,讓人淚目。許倬雲的最後一條微博,仍在講述抗戰記憶。“我真正的歸屬,是歷史上的、永遠不停的中國。不是那個點、任何面,是一個文化體,那是我的中國。那個中國裡有孔子,有孟子,有董仲舒,有司馬遷,有蘇東坡,有杜甫,有辛棄疾,有楊萬里,有範文正公,有黃山谷,有王陽明,有顧亭林等等。那個中國裡有經書、詩詞、戲曲、建築,有人性,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還可以回到那裡去。” 如今,許倬雲回家的時候到了。(國學精粹與生活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