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劇出海
銀髮老人跟美國主婦 都躲不過中國微短劇
倉庫打工妹Daisy意外跌入億萬富翁Marcus懷中;歸家後,坐在沙發上的父親不僅捲走了她打7份工才存下的積蓄,還逼她嫁給能夠當她爺爺的七旬老漢;走投無路之際,她到俱樂部兼職求生,卻再度邂逅這位富豪,並意外懷孕,還是三胞胎……如此戲劇化的橋段,正是ReelShort平台熱門短劇《Carrying His Triplets, Becoming His Wifey》(譯為:懷上他的三胞胎,成為他的妻子)的開篇劇情。類似的“霸道總裁愛上我”套路在該平台隨處可見。(圖源:網頁版ReelShort)這些在中國短劇市場早已司空見慣的敘事範本,如今卻在大洋彼岸被重新包裝成一場新的商業浪潮。時間倒回三年前,當Netflix、HBO、Hulu還在為美國串流媒體霸主地位打得火熱時,一款來自中國的短劇App已悄然完成跨洋佈局。這個名為ReelShort的平台,正是短劇出海賽道的開創者。ReelShort憑藉“中國核心+美式製作+‘快進快出’邏輯”的獨特模式,在競爭白熱化的美國娛樂市場中殺出一條血路。資料最能說明問題:據Appfigures公開資料顯示,2025年8月,美國短劇市場共計收入1.02億美元,環比增長4.48%,ReelShort以29.13%的市場份額穩居榜首。二季度,ReelShort連續38天霸榜美國Google Play娛樂應用免費榜。(製圖:騰訊財經 資料來源:Appfigures)值得關注的是,2025年上半年海外短劇市場收入榜單中,中國公司包攬前三甲。ReelShort、DramaBox、GoodShort分別收穫2.64億美元、2.33億美元、1.04億美元收入。然而,亮眼的市場資料背後,其財務表現卻呈現出典型的“增收不增利”特徵。根據間接持股49.24%的中文線上(300364.SZ)上半年財報披露,ReelShort母公司楓葉互動(CRAZY MAPLE STUDIO,簡稱CMS)2025年上半年營收27.60億元,同比大幅增長154.14%。與此同時,上半年淨虧損為4651.15萬元,而2024年同期淨利潤為2293.34萬元。(製圖:騰訊財經,資料來源:中文線上2024年、2025年半年度報告)01. 淨利增長超3138%楓葉互動從“裸奔”到暴富再到燒錢換增量要理解ReelShort的商業邏輯,需要先看一組對比鮮明的財務資料。2023年,楓葉互動營收達6.86億元,同比2022年3.66億元增長87.43%,但淨利潤只有24.43萬元,這意味著公司幾乎是在“裸奔”——高營收,近乎零利潤。到了2024年,情況發生了戲劇性變化:全年營收繼續飆升至29.10億元,淨利潤暴漲至791.17萬元,同比增長超3138%。這種利潤結構的巨變,源於一次重要的資本運作。據中文線上財報披露,楓葉互動於2023年5月正式“出表”,公司性質由中文線上香港公司控股子公司調整為中文線上參股公司。這一股權結構的變化,標誌著楓葉互動在資本運作和業務發展上獲得了更大的獨立性,也為其商業模式的深度調整創造了條件。從費用結構的變化中,能夠清晰看出調整所帶來的影響。據中文線上2024年財報披露,銷售費用下降3.38%,研發費用下降28.61%。主要原因直指楓葉互動,據表中資料可以推算出,2024年楓葉互動銷售費用約1624萬元,研發費用約2468萬元。相較於其29.10億元的營收規模,這樣的費用控制效率顯然為其利潤增長奠定了基礎。(圖源:中文線上2024年年度報告)然而,進入2025年上半年,情況再度反轉。儘管營收增長依然強勁,但楓葉互動的淨利潤重新陷入虧損。從2024年的盈利791.17萬元,到2025年上半年的虧損4651.15萬元,這既反映了快速擴張帶來的成本壓力,也暴露出在激烈競爭環境下,短劇市場獲客成本的持續攀升。02. 讓美國主婦瘋狂氪金ReelShort用30萬美元撬動爆款目前,楓葉互動旗下產品包括互動式視覺閱讀平台Chapters、動畫產品Spotlight、浪漫小說平台Kiss、真人短劇平台ReelShort等,主要面向C端使用者,涵蓋了從文字閱讀到視覺內容的多個細分領域。海外市場佈局方面,楓葉互動已設立美國子公司COL MEDIA、新加坡子公司COL WEB、日本子公司COL JAPAN,結合自有內容和優質IP資源,在全球範圍內進行多點佈局。ReelShort的成功,本質上在於將“快進快出”理唸成功應用到短劇製作和營運全流程。據ReelShort平台及楓葉互動創始人賈毅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平台能夠將單部劇的製作成本控制在30萬美元以內,並在三個月內完成製作上線。而對於IP改編、老劇重拍項目,製作周期更短,成本也相應更低。從劇本創作到正式上線,ReelShort建立了高效的製作體系,全流程控制在3個月以內;從實拍到後期剪輯,僅需10-15天。這種模式既保證了上線速度,又確保了充足的內容供給。據悉,8月,ReelShort僅付費點播和會員訂閱就帶來超5000萬美元的淨收入,市場份額達到23.34%。使用者獲取方面,ReelShort主要通過在Instgram、YouTube、Facebook等主流社交媒體投放短劇廣告素材,引導使用者下載並觀看新劇。通常情況下,投放素材的數量直接影響APP的下載轉化效果。創始人賈毅稱:“在Facebook投放視訊後,就能被使用者看到、下載並付費。這被稱為‘衝動消費內容’,我們稱之為新媒體故事。”而ReelShort的策略就是,讓美國女性不斷衝動消費。公開資料顯示,ReelShort明確將18至45歲的女使用者,尤其是全職媽媽群體作為核心目標使用者。儘管ReelShort已成為出海短劇賽道的“領頭羊”,但仍未完全擺脫“用投放換下載量,用下載量換日活”的網際網路傳統獲客模式。資料顯示,ReelShort今年上半年雙端下載量達7764萬次,行業內下載量位居第二,僅次於點眾旗下DramaBox。然而從投放策略來看,據DataEye資料顯示,ReelShort上半年共投放13.7萬組素材,月均投放量約2.3萬條,在素材投放榜中僅排第7位。這一投放規模相較榜首崑崙萬維旗下DramaWave月均9萬+的素材投放量存在顯著差距,但已是2024年ReelShort全年素材投放量的1.5倍,反映出今年ReelShort在行銷策略上的明顯調整。不過,相較同行平台,ReelShort的素材投放效能確實領先同行,能夠以相對較少的投放量實現了較高的下載轉化。而今年上半年“轉盈為虧”的財務表現,恰恰反映了整個海外短劇市場正值高速擴張階段,誰能率先建立規模優勢,誰就能在未來競爭中佔據主動。據AppGrowing國際版資料顯示,2024年,18款中國廠商APP躋身海外短劇類產品投放TOP20榜單。03. 銀髮使用者超半數紅果短劇的另一種突圍之路有趣的是,當ReelShort在海外市場燒錢換增長時,國內短劇賽道同樣風起雲湧。據艾媒諮詢資料顯示,2024年國內短劇市場規模504.4億元,同比增長34.90%,首次超過國內電影市場全年425億的票房,預計2025年全年將達到677.9億元,2027年有望突破千億大關。在這波增長浪潮中,紅果短劇App毋庸置疑成為最受矚目的平台之一。(圖源:中泰證券研究所 2025中國短劇行業發展現狀)紅果短劇App自2023年8月上線以來,依託字節跳動的流量生態和演算法優勢,採用了與ReelShort截然不同的商業路徑:使用者免費觀看+App內廣告變現。使用者只需觀看廣告即可解鎖下一集內容,這種低門檻的觀看方式有效降低了使用者流失率。更為關鍵的是,紅果短劇背靠抖音這一超級流量池,從誕生之初就獲得了顯著的流量優勢,同時充分整合字節生態內的番茄小說IP資源,建構起內容護城河。資料最能說明問題。據CSM全媒體資料(NewTAM)顯示,2024年下半年紅果短劇的視聽總時長已躋身前五,超越了傳統長視訊平台,2025年1-8月依舊保持強競爭力。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使用者粘性的持續提升:從2024年1月份的97分鐘日均視聽時長,到12月份的113分鐘,再到今年8月達到最高峰139分鐘。不斷攀升的表明,即便在使用者規模增速放緩的背景下,內容吸引力仍在顯著提升。根據官方發佈資料,今年暑期檔,紅果短劇總觀看量311億,總觀看人次達9.2億次。使用者畫像方面,紅果短劇展現出了與ReelShort截然不同的使用者畫像。如果說ReelShort主要瞄準美國18-45歲女性使用者特別是全職媽媽群體,紅果短劇則精準捕捉到了被傳統娛樂內容長期忽視的銀髮群體。資料顯示,45歲以上使用者構成紅果短劇的主力人群,其中45-54歲使用者佔比最高達28%,55歲以上使用者佔比達25.4%,兩者合計超過半數,形成了獨特的“銀髮流量”生態。(圖源:CSM全媒體資料)從商業模式來看,紅果短劇改採用的App內廣告變現模式,正成為國內短劇市場增長的主要驅動力。據行業資料,2024年國內免費短劇的市場規模約為 250 億元,同比增長150%,預計2025 年將達到350億元。與內容收入增長相伴的是投流規模的同步放大,2024年短劇投流規模約330億元,佔短劇收入貢獻的65%,預計2025年投流規模接近400億元。04. ReelShort短劇本土化是流量生意還是“文化輸出”?2022年8月,ReelShort正式推出,如今已走過三年曆程。站在2025年的時間節點,這個出海先行者,成功的背後隱藏著一個根本性的思考:這究竟是中國文化輸出的勝利,還是一門純粹的流量生意?從內容策略來看,ReelShort上最受歡迎的短劇,幾乎都採用了完全本土化的製作方式——絕對純正的歐美口音、歐美面龐,截至2025年4月,平台甚至在好萊塢組建了數百人規模的製作團隊,故事背景也設定在紐約或洛杉磯等美國城市。除了與十年前晉江文學出奇相似的故事核心,這些短劇在形式上已經完全美國化。這種策略確實獲得了市場認可。ReelShort的原創本土短劇《The Quarterback Next Door》(譯為:隔壁的四分衛)獲得了有“美國電視界奧斯卡”之稱的Telly Awards戲劇類劇集獎,這在海外短劇平台中尚屬首次。2024年,美國《時代周刊》評選“2024年最有影響力的全球100家公司”,楓葉互動與Google、微軟、字節、小米等行業巨頭一併入選。然而,當所有的中國元素都被剝離乾淨時,剩下的還能算是中國文化輸出嗎?更準確的說法可能是,ReelShort輸出的不是中國文化,而是中國人對歐美流行文化的理解和重新包裝。美國觀眾追捧的,是那些讓他們感到爽快的故事情節,而非背後的中國價值觀或文化核心。相比文化影響力的爭議,更現實的挑戰來自商業模式的可持續性。海外短劇市場雖然被預測為“百億美金藍海”,但目前的增長主要依賴於使用者的新鮮感和衝動消費。當這種新鮮感消退,使用者開始對同質化內容產生審美疲勞時,平台增長將面臨挑戰。行業內的焦慮情緒正在顯現。一位在ReelShort做出3.5億播放量爆款的製作人,在某社交媒體平台發帖稱:“最近海外短劇行業裡消極的聲音特別多。大家都在問:下一個爆款在那裡?我們還能做什麼內容?這種焦慮幾乎籠罩整個行業。其實也能理解:錢不是大風颳來的,行業跑到今天各種亂象層出源頭來自於,好內容太稀缺了。”面對這些挑戰,楓葉互動副總裁南亞鵬表示:“短劇迭代速度非常快,正在逐漸走向精品化。”這或許也預示著,經歷了野蠻生長的海外短劇市場,已站在了新的轉型節點。05. 競爭加劇、成本攀升ReelShort還能飆多久?轉型訊號已經出現。今年以來,ReelShort開始嘗試互動劇、校園題材等新形式,試圖突破霸總劇情的限制。市場拓展方面,平台正從單一的美國市場向全球擴張,計畫推出首部韓國本土自制劇。但這一步並不容易,韓國擁有世界上最成熟的娛樂產業之一,ReelShort的“中國網文+本土化包裝”策略能否在韓國複製並取得策略成功,仍是未知數。財務表現方面,楓葉互動2025年上半年營收27.60億元,同比增長154.14%,淨利潤從2024年上半年的2293.34萬元轉為虧損4651.15萬元,反映出快速擴張帶來的成本壓力。與此同時,整個海外短劇市場的競爭正在加劇,獲客成本水漲船高。(圖源:中泰證券研究所 2025中國短劇行業發展現狀)值得注意的是,行業內部的紛爭也開始浮出水面。7月25日,點眾科技發佈《關於Crazy Maple Studio(楓葉互動)侵權行為的嚴正聲明》,指控楓葉互動旗下ReelShort未經許可擅自發佈、傳播多部與點眾科技享有著作權及相關授權作品基本相同的侵權劇集。據公開資訊顯示,點眾科技主營網路文學、網路微短劇業務,旗下擁有河馬劇場、繁花劇場、DramaBox、點眾閱讀等產品。據業內人士透露,ReelShort負責人賈毅曾在朋友圈回應中強調業內競爭激烈,稱“ReelShort長大了,要學會如何應對多維競爭,學會應對惡意挖人……要學會理解,學會放下,專注繼續向前奔跑,相信法律。”三年時間裡,ReelShort從無到有,並在美國市場站穩腳跟,這無疑是一個商業奇蹟。但奇蹟還能飆多久?或許真正關鍵的是,其能否從低質內容輔以燒錢獲客的擴張機器,演變成真正可持續的商業模式。 (騰訊財經)
中國“霸總”迷倒美國人?
2023年以來,繼網路文學、網路遊戲之後,短劇成為中國第三樣出海成功的文化產品。《2024年短劇出海市場洞察》顯示,已有200多款中國短劇App投放海外市場,累計下載量近3.7億次,收入達5.7億美元(折合人民幣41億人民幣)。對美國人來說,這個東西最早叫“mobi”,這個詞是“mobile”和“mini”的結合,指“在手機上觀看的迷你劇”。後來,它又被稱作short drama、mini drama……一段迷惑期後,好萊塢業內統一了它的名字:“vertical drama(豎屏劇)”。這個在美國影視業橫空出世,提供大量就業崗位、創造大量市值的新生事物,正是我們每天打開手機就能刷到的短劇。世界不停地改變。2025年,“霸道總裁”不遠萬里迷倒了美國人。美國人的生活也開始需要“甜寵”“逆襲”和“打臉”的慰藉了嗎?題圖來自:視覺中國我們採訪了美國的短劇生產團隊,從製作端看,他們比我們更規範、更專業主義,勞工權益更受保障;從受眾端看,他們和我們遙相呼應:龐大的人口基數,割裂又固化的階層,越來越混亂的價值觀。美國短劇的幕後,是劇變中壓抑的中國留學生,以及找不到工作的美國演員。兩個邊緣群體齊心協力,用一個個潑咖啡、摔東西、好人即刻好報、壞人即刻天譴的鏡頭開闢出一條奇異通道,連接了中國與美國,以及兩邊共享的那些重要但隱形的社會情緒。原裝國貨佔領北美市場“我需要完整的影片,我已經看完上傳的每一集了。我73歲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拜託!!!!”“我33歲了,就像前面帖子那位女士說,她73歲了,時間在流逝,我和她的時間是一樣的,我滿腦子都是下一集到底在那裡……我變得很不安,因為我的腎上腺素現在已經升高到了懸崖邊上。”(註:原帖為英語)這是爆款出海短劇《我的億萬富翁丈夫的雙重生活》在YouTube上的熱門評論,該劇共49集,單集片長1分鐘,主線被網友概括為“替妹出嫁的我成了隱形富豪的心尖寵”。而講述“車禍男孩被董事長收養20年後返鄉復仇”的原裝國貨爽劇《遊子歸家》也頗受歡迎,面對中文配音中文字幕的“生肉”,超過200條YouTube評論表達“沒聽懂一句話但被深深吸引了”,“演員的動作比語言表達更清楚,我感到折磨但又很享受”,“這就是真實的社會”,同時強烈要求上線英語/西班牙語/阿拉伯語字幕。無論劇集主角是白人還是中國人,說英語還是中文,為保證短劇的靈魂——以精準節奏擊中精準情緒——它們的核心主創全部是中國人,比如老闆、製片和剪輯(美國電視劇行業實行製片人中心制,而剪輯把控短劇的節奏,非常關鍵),除演員外,外國人主要負責導演、編劇、服裝、道具、化妝等執行崗位。賈毅是第一家北美短劇平台ReelShort的母公司楓葉互動(Crazy Maple Studio)的創始人,他圓臉,戴黑框眼鏡,曾在美國工作近20年。進軍短劇前,楓葉互動已開發過兩個海外App:Chapters和Kiss。Chapters是一個戀愛主題的互動小說遊戲,Kiss則是一個女性向的海外網文平台,題材以豪門、吸血鬼、狼人為主。2022年,賈毅從美國回國,發現國人正在為短劇付錢。為什麼不複製這套模式到美國?他立即開啟了短劇出海創業之旅。這段旅程本身也像短劇一樣節奏快並充滿爽點:當年8月,短劇App ReelShort就在北美上線了,目標使用者是女性,特別是18~45歲的全職媽媽;10個月後,2023年6月,公司創造了第一部“爆款”劇《命中註定我的禁忌之戀》,講述在兩個狼人家族間流轉的灰姑娘女孩的故事;隨之而來的第二部爆款劇就是《我的億萬富翁丈夫的雙重生活》。2023年下半年,ReelShort產能達到月均上線4~5部;11月,登陸美國iOS排行榜榜首,下載量一度超過TikTok;2024年5月,母公司楓葉互動入選《時代》雜誌評選出的“全球100家最有影響力的公司”榜單——這個榜單中還包括Google、微軟、OpenAI。兩年內,ReelShort的員工從5~6人增加到700餘人。在ReelShort上看一部短劇(總時長只有一個多小時)要花至少20美元,比Netflix一個月的標準版會員還貴。短劇出海的商業模式似乎“跑通了”。DramaBox、ShortMax、GoodShort、MiniShorts、Shot Short、Kalos TV、Flex TV等40多個短劇出海App跟進入場,還有不少小型短劇承製公司。2023年下半年時,賈毅判斷會有近200家公司來到美國,只有10%能活下來。第一批登陸美國的短劇在氣質上更接近國內十幾年前的言情網文。比起國內流行的那些全無邏輯,以獵奇、離譜制勝的短劇,它們顯得傳統、保守、節奏稍慢:淺顯的嘲諷、扇巴掌、潑水、下跪。這些動作挨個出現在金發碧眼的洋人身上,國內部網路友評論:我在陌生面孔上看到了熟悉的靈魂。“紐約市第一人民醫院”許多北美短劇是直接拿國內劇本翻拍的。某海外短劇平台的製片人程銘告訴我,他們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本土化”,指將短劇中的中國元素置換成對應的美國元素。比較容易置換的是中國短劇中“包辦婚姻、先婚後愛”的模式,它可以改成西方傳統中的“契約婚姻”,反正核心都是以某種方式將男女主角綁在一起,使他們必須日夜相處,產生情感。在西方,還可以通過“代孕”(女主角為男主角代孕),將兩個人綁在一起。還有一些簡單的名詞和概念置換,比如將滴滴改成Uber,將中國的網貸、高利貸改成美國特色的學貸等。但一些更中國特色的文化語境,比如“孝文化”、“婆媳關係”、“催生”,在西方則完全沒有與之相對應的元素——程銘告訴我, “孝”這個概念甚至連對應的翻譯都沒有(只能勉強使用一個生僻詞)。“如果實在無法本土化,就只能硬放在那。”程銘說。短劇拍攝起來時間就是金錢,有時劇本就是直譯的,像“紐約市第一人民醫院”這樣的離譜地點也“硬放在那”。28歲的平台製片人孟然向我復盤她經手的“不太成功的改編”,有一次,原版女主角是一個潛伏在菜市場賣魚的女大佬。女主角在髒亂差的菜市場殺活魚時,一輛豪車駛到攤位前,十幾個保鏢從車上下來,迎接女大佬回集團。美國版改編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美國沒有菜市場。編劇只能將地點改到了一個賣香料的市集。地點改變後,原版強烈的階層反差感蕩然無存。另一部短劇的主人公由滴滴司機改成Uber司機後,他所遭遇的歧視和霸凌也“變得奇怪起來”。原版中,身為滴滴司機的主人公畢恭畢敬地為乘車的明星開門,90度鞠躬,換來對方一句“你只是一個開車的!”美國版本中,當乘客對著Uber司機吼出那句“You’re just a driver!”時,觀眾怎麼看都覺得出戲。國內短劇還喜歡使用人海戰術,“用群演搞排場”。主角的身後動不動出現二十來個保鏢或僕人,要麼用來襯托主角的威風,要麼通過他們態度的變化來反襯主角逆襲的效果。美國短劇的從業者並非不想復刻這一點,但美國的人工太貴了。控製成本,排場就搞不出來,沒有排場,浮誇效果就會大打折扣。一段時間後他們發現,還是要把群演的人數位上去,為此不得不砸錢。在美國,大部分場地都需要申請,豪車的租金也直線上升(在洛杉磯租豪車比國內貴大約5~20倍),“國內寫劇本,就跟場景不要錢似的。一會兒在飛機場,一會兒在警察局,一會兒在醫院。”孟然說,她最害怕看到飛機場,如果出現,則意味著劇本非改不可。還有一個難點是,“階級差異做不出來”。中國常見的窮小子逆襲的模式,移至美國,由一個白人男子出演,“怎麼看都有些小康”。不僅做不出來,在美國,階級問題可能與種族、宗教、政黨問題纏繞在一起,變得敏感複雜。在中國,短劇拍一個山村裡的老婦人,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全身都是灰、遭到一個富家女欺壓,這麼刻畫是行得通的。而在美國,為呈現階級差異,拍一個上流社會的白人小姐辱罵貧民窟裡吸毒的黑人——這是美國觀眾不可承受的。國產短劇中常見的“暴打小孩”場景在美國更是絕對禁區,短劇研究者“短劇研究僧”在一份出海市場報告中警告,“真的會一不小心就‘進去’了”。國內短劇喜歡“強制愛”的橋段,男主角強行“壁咚”女主角,強行與女主角發生性關係(女主角雖抗拒,但內心願意),在歐美,顯然,這樣的行為會被判定為性騷擾或強姦。因此,短劇出海時,相關情節必須調整到“符合美國法律和公序良俗”。比如,國產短劇中一方被下藥、以致雙方發生性關係的情節,會被改成男女雙方被雙雙下藥。又比如,女主可以在被“壁咚”時“欲拒還迎”、推開男主,但她同時必須有明確的言語訊號,表達出她其實並不反感。美國導演和演員的短劇修養要將一種美國人沒見過的東西引入美國,勢必經歷“重新教育導演和演員”的過程。中國的製片人孟然會給美國的導演開一個大約一兩小時的會,展示一些國內短劇的重點橋段,分析短劇的基本屬性以及拍法。其中一個重點難點在於,向表演風格含蓄的美國人解釋:為什麼打耳光的戲是不可或缺的,為什麼女主角保持撲克臉是絕對不行的(有美國演員向製片表示自己幾十年的生活經驗裡沒有砸東西掀桌子)。對翻拍國內原版的短劇,他們會給美國導演播放原版作為參考。美國的導演水平也參差不齊。在中國,一個水平不行的導演可能會在片場說:“給多一點!”“笑大一點!”而在美國,一個平庸的導演可能也會喊:“More!”“Smile bigger!”大部分時候,美國短劇的質感看起來比國內短劇要好一些,這是燈光和服道化部分的功勞。在美國的影視行業,打光通常會獲得更多的重視。不過,美國的導演們顯然還不太熟悉豎屏的鏡頭語言。保險起見,他們會先大量使用定鏡頭。一次,一位中國的製片人要求他們“加些鏡頭運動”,她很快發現,這些美國導演習慣性地使鏡頭“橫向運動,而不是垂直運動”。拜託!但這是豎屏。對這些新晉短劇導演來說,他們只有一些簡單的規則要牢記:機位必須是正面的。側面的、45度、30度都不行——任何帶角度的鏡頭,都會損失演員面部最直接的情緒。光要亮,被認為更有質感的暗調光不被允許——觀眾不是在電影院看劇,他們很可能是拿著手機,在一個日常光很亮的地方看劇。在一些重場戲上,情緒的爆發可以和上下文斷裂,但必須飽滿、極致——這些重場戲叫作“投流戲”,它更大的作用是吸引觀眾點選跳轉連結,而不是作為完整的內容鏈條中的一環。總之,時刻謹記產品的邏輯,而非內容的邏輯。按產品邏輯,製片人的兩大任務,一是省時間,二是省錢。一部短劇全集時長大約是一部電影的體量(70~100分鐘),需要壓縮在7~10天內完成。演員提前一天才能拿到劇本,一天需要拍攝10集左右、15~20頁劇本,這是美國人沒見過的節奏(在國內這個周期會更短)。一部美國短劇的成本只有30萬美金左右,而一部美國長劇的正常投資大約在幾千萬美金。一家長劇公司一年也許只會做兩三個劇,一家短劇公司一年可以做200個劇。首先被改變的是工時。一般來說,美國影視行業從業者的每日工作時間被限定在8小時內,最多不能超過12小時。超過8小時的部分需要與演職員協商,且時薪需要上調。而在中國,短劇一天通常會拍到15-18小時。拍攝美國短劇時,大多數公司都會滿打滿算地拍足12小時。像ReelShort這樣的頭部大平台能基本做到不超過12小時。如果超時了,也能保證加錢。而市面上更多小的短劇公司和一些承製,有時會拍到15~16個小時。“在合法的邊緣試探。”一位美國短劇從業者告訴我。另一位堅決不願意透露姓名的訪談對象則說:“有時候省錢省到了違法的程度。”違法可能包括:拍攝沒有許可證,不給員工上保險,不走正常的勞務合同,不符合最低工資標準。一個美術部門工作人員的時薪,按照工會最低標準應該在30~40美元。一個決心要“合法”的短劇劇組給出的時薪是16美元。這剛剛高於紐約州的最低時薪標準。更多情況下,這個數字會更低。當然,美國的短劇片場還是有一些國內沒見過的東西,比如,“親密戲份協調員”。這個角色的工作是與每一個參與親密戲份(比如吻戲)的演員溝通,確定每個演員能接受的尺度和界限,確保不會有人感到不舒適。有的親密關係協調員已經參加了上百部短劇的製作。2024年年底,一批美國演員被運到中國,在中國的場地拍攝,以節省成本。這是一個全新的嘗試,被選中的拍攝地包括廣東珠海與山東青島。這兩個地方能提供與西方非常相似的外景。演員Travis在珠海第一次見到了中國的開機儀式,他發現中國的劇組成員們在開機前都要“尋求上天的庇佑”,這令他感到無比的新奇有趣。(“這不是迷信,這是一種祝福儀式。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不喜歡。我認為它很酷!”)另一個在青島開機的美國劇組最終取消了開機儀式上的拜神環節。原因是擔心衝撞到美國演員的宗教信仰。在中美兩方製片人一番激烈的爭執後,最終開機儀式將香爐等常見物品都撤去了,只保留了發紅包與講話的環節。紀錄片導演王逸飛正在拍攝一部關於出海短劇的紀錄片,當時他在青島的現場,聽見美國演員們休息時討論的是藝術電影。他們在說,《教父》裡的演法“太老派了”。由於美國群演的人力成本更貴,一些有台詞的配角會選擇澳大利亞人來演,沒有台詞的配角則會選擇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來演。在片場,澳洲、歐洲演員濟濟一堂,在一個劇組裡飾演美國人。這種迷你聯合國般的工作方式也有bug,比如導演高峰在接受一家短劇行業媒體採訪時提到他的麻煩:美國人的口頭禪Oh my God, 有些伊斯蘭教和猶太教的演員就不願意說。Travis最煩惱的事情,是片場無盡的等待。他的第二部短劇是在北京拍的,北京的冬天出奇地寒冷。他一天需要工作15~18小時,其中三分之一都在等待——等待布光、等待轉場,一等就是4~5個小時。在美國,由於有12小時的工時限制,所有工作人員都會更注意抓緊時間。Travis告訴我,這就是去另一個國家參演短劇項目時的“風險”,他提醒經紀人,以後在洽談短劇合同時必須更加注意,要對工時做出更詳細的約定。有時候,美國演員感到沮喪。因為他們被迫演一些並不符合他們的價值觀的橋段。Filmmaster創始人陳芊羽在接受“傳媒1號”採訪時提到兩種情況,第一是國內短劇中的霸總通常以“超雄”的病態呈現,對女主非打即罵、沒有尊重可言;第二是一些女性角色在劇中不會由弱變強,成長屬性偏低,這樣從頭到尾都是弱者的角色設定也使人不適。當美國演員們感到不適時,他們嘗試使用一種“專業的”方式解決——與導演、製片人協商溝通,試圖對情節、演法做出一些調整,讓角色擁有更多的人性,體現出更多的掙扎。在一部經典的“追妻火葬場”式的短劇中,男主角起先對妻子處處為難、家暴,將妻子關進小黑屋,致其流產。演員不得不去與導演製片商量,將其行為動機進一步合理化,並將其肢體幅度弱化,比如將大力推搡,最終改成了“小小地推了一下”。誰是美國短劇的觀眾?Jen在Instagram上營運著一個叫作verticaldramalove(豎屏短劇愛好者)的帳號。在這個以粉紅色為主色調的帳號頁面上,她做各類新上架的短劇的測評,推薦質量優異的短劇,簡短地採訪短劇演員,發起“2024年我最喜歡的短劇”的投票。與Jen約上視訊後,螢幕中出現的是一位40多歲的中年白人女性,她生活在倫敦南部的一個小鎮,距離市區有一個小時車程,有兩個十多歲的女兒。她很健談,“你可以認為我是膚淺的”,她說。而當我告訴她“我並不認為你膚淺”時,她快樂地送給我一個飛吻。Jen的一天是這樣度過的:每天早上起床,Jen先做早餐,然後在吃早餐時看一會兒短劇。白天,她開始工作,與客戶開會,有時在中午吃飯時也看一會兒短劇。下午五點左右,兩個女兒放學回家,她會與女兒一起做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晚上八點到睡覺前,她的丈夫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劇或體育節目,Jen則繼續看短劇。一般來說,她會在十點至十一點間睡覺,但如果刷劇入了迷,她會熬夜至十二點後。2024年4月,Jen在TikTok上第一次刷到了一部字幕版的中國短劇,講一個女傭復仇的故事。很快,她發現這種東西也有美國版本、澳大利亞版本(英國也有短劇,“但我們在這一方面落伍了”)。現在,她已經看過大約300~400部短劇。好萊塢正在變得“無趣”。Jen說。漫威電影讓她提不起興趣。而中國劇與韓國劇比美國傳統的影視劇好看……“好得多”。Jen13歲的女兒是《復仇者聯盟》系列的超級粉絲,但《復聯4》是這個系列裡最後一部她喜歡的。從Jen所住的地方去最近的電影院,往返至少一個小時,與女兒兩個人的電影票至少要花費50英鎊。如果不是很精彩的電影,她不願意再跑電影院。Jen已經四個月沒有再去過電影院了。Jen身體不好,傳統劇集太長,看起來太累。手機是很重要的因素,吃飯時就可以看,豎屏短劇還不用將手機倒過來。她最喜歡的幾類短劇情節包括,“婚外情復仇”,“職場復仇”,“隱藏身份”,“摯友變戀人”等。Jen描述過幾次她遭遇的挫折:一次是她在書店工作時,意外被書架上掉下來的箱子砸到了頭,這導致了後來她身體一直不好,但書店沒有給予她合理的賠償。去年4月,她在領英上註冊的公司忽然遭到了大範圍的攻擊和抹黑。Jen說,有時,她也幻想自己能對製造不公正待遇的人喊出,“你被解僱了!”就精神核心而言,短劇在美國並不是新東西。不下三個訪談對象專門提起過Hallmark:一家製作明信片和賀卡的美國公司,每年聖誕季,Hallmark會炮製出一批非常相似的”聖誕戀歌”電影,其情節大概可以被概括為:城市的精英女強人在聖誕節時偶然去了小鎮,被一個粗獷的、帶著泥土氣息的男性所治癒了。與短劇一樣,它也一直在用同樣的範本,講同樣的女性向浪漫故事。Jen也是Hallmark的觀眾。恰恰相反,她覺得短劇與Hallmark完全不一樣。Hallmark“非常單調,幾乎沒有戲劇衝突,也沒有壞人”,但短劇裡有壞人,能提供“好人戰勝壞人”的故事模型。而且Hallmark裡的男主角永遠不會“脫掉襯衫”,短劇是更“刺激性的”。Jen對Hallmark越來越失去興趣,是在2021年後。她覺得與疫情有關。疫情後,物價飛漲,新聞中,世界各地到處充斥著戰爭與衝突。“我們一直以來都有這樣的觀念:父母努力工作,下一代的生活會更好,擁有的也會更多。但現在這個觀念已經不成立了,因為房子太貴,一切都……是的,情況已經不一樣了。”“當生活變得艱難時,人們希望看到正義戰勝邪惡。”Jen說。質疑、理解、成為這批北美短劇公司的員工們是一個不算太大的圈子,從業者至多隔一兩個人就可以互相認識。實際上,他們都是在美國學電影的中國留學生。他們畢業於南加大(USC)電影系、紐約大學(NYU)導演系、加州藝術學院(Cal Arts)、美國電影學會(AFI)等知名電影院校或專業。他們一畢業,就迅速被北美短劇這一剛剛崛起的行業所吸納。美國演員Sam告訴我,他參與過的每一個短劇片場,都會有至少一個南加大的畢業生。Sam本人也畢業於南加大的表演系。首先,他們必須感謝短劇使他們能在美國留下來,短劇“功德無量”,中國攝影師馬克說。他畢業於美國電影學會(AFI),大學時,班裡也有不少外籍同學,來自韓國,日本,委內瑞拉。大多數人在畢業後只能“堅持一兩年”,最終都離開了美國。只有中國學生留了下來。因為這個新生行業,他們迅速地獲得了職業尊嚴。孟然2022年12月從南加大電影系畢業,連找三個月的工作都沒有下文。在接近飽和的美國影視圈,留學生群體是非常邊緣的,“好萊塢不要我們”,她說。2023年初,好萊塢罷工的風聲已經開始,大量劇組停工,使得找工作雪上加霜。當另一位從電影院校畢業的中國留學生找到她、邀請她參與這份工作時,她沒有太猶豫就接受了。儘管當時,介紹人直接告訴她,“就是做小土劇的”,而她心裡想的也是,“找到更好的工作就撤”。如果說,大量學電影的中國留美學生提供了“天時地利人和”中的“人和”,那麼發生在2023年的好萊塢大罷工就是那個“天時”。Reelshort的起步階段與好萊塢罷工在時間上是高度重合的。當時,市場完全停擺,只有短劇這個行業還在進人。最開始,參與短劇拍攝的多是工會外的導演、演員、置景師。他們的基數更龐大,更便宜,蕭條時期更難找到工作,更願意參與到短劇製作中來。但隨著短劇行業擴張,到2023年下半年時,短劇可以請到工會的導演和演員,請到製作過各種影視大項目的人。比如,短劇《愛我,咬我》(《Love Me, Bite Me》,吸血鬼題材)的導演,曾是《流浪地球》紐約區的執行導演。Ryan Vincent是一個工會演員,他演藝生涯的高光是在奧斯卡提名影片《金發夢露》中出演一個配角。在演短劇時,他為自己取的藝名叫Jack Fierce(兇猛的傑克)。他說,這個名字是一個玩笑,“一個劇烈的意象”。Ryan說,名字能使他與角色融為一體。他已經演過近十個霸道總裁。美國的短劇片場很有趣,Sam形容那裡像一個“遊樂園”,由於一天要拍10~12頁的劇本內容(傳統劇集項目一天只拍2~3頁),他可以“盡情發揮”,有時覺得“演爽了”。那怕是那些為參與短劇製作感到羞恥的人,在拍攝過程中也會覺得“玩得很開心”:長片項目片場通常嚴肅沉鬱,而在短劇片場,你經常能見識到宴會廳裡一群美國演員圍成一個圈,被主角轉著圈挨個打臉。“It’s silly.(它很傻)” Ryan Vincent說,他指的是那些搧耳光、潑水的戲份,“我覺得它很有趣,但它確實很傻”。不過,他非常肯定地告訴我,在經濟上,短劇是一個重要的產業,它為好萊塢像他這樣的演員提供了60%~70%的就業崗位。一些演員擔心過參演短劇會成為“黑歷史”,但思量再三,仍選擇參演。影視業是一個“薪水低、但有glamorous(光環)的行業”。美國演員工會共有16萬成員,其中只有2%~4%的人,可以僅靠演員這個職業維持生計。也就是說,有10萬以上的演員,還需要做別的工作維生,譬如在空餘時去餐廳做兼職。一種職業的精神是非常重要的:讓自己工作起來。“你是想成為一個(一直在等待的)演員,還是一個有工作的演員?”Travis說,“誰會獲得這個 Netflix 的工作,是我還是格倫·鮑威爾(好萊塢當紅影星),我的意思是,好吧,我一點機會都沒有,對吧?所以我的角色被縮減為越來越小的部分。”他們努力自我教育:作為一個演員,你不必去評判它,只需去完成它。即使劇情與自己的想法有衝突,也應該用專業的溝通方式去解決,而非鬧情緒。孟然為這份工作感到驕傲。在美國可以使用母語工作,她認為這是一種“特權”(privilege)——不是每個在美國的中國人都可以說母語、找到一個民族文化強勢的產業,拿到一份高薪的收入。“中國資本硬生生地在美國殺出了一條賽道給華人做。養活中國人也養活美國人。” 程銘說。他是另一個南加大的畢業生。也有人懷著隱秘的羞恥。一位訪談對象堅決不允許我們提到她的名字,她覺得“太丟臉了”。除了故事的價值觀落後,更糟糕的是她覺得自己輸出了太多“中國人做事的方式”。她稱自己為(加引號的)“中國文化大使”,增加了一些“bad reputation(壞名聲)”。有些人產生了更複雜的感慨。紀錄片導演王逸飛說,北美短劇有時使他想起日本六十年代的“粉紅電影”——它們的共同特徵是,在蕭條的時期,以一種下沉的方式,為這一行業保留人才。他見過不少短劇導演試圖在拍攝短劇時“夾帶私貨”。比如,大家都知道短劇的最後10集是沒人看的,因此,他們會在最後10集裡加入一些奇怪的調度、打一些不尋常的光,甚至搞點“一鏡到底”。這些嘗試有時會被資方默許,有時則會被“打回重拍”。“質疑短劇,理解短劇,成為短劇”,馬克說。剛開始從業時,按照習慣,他讓燈光師打了質感更好的暗調光,很快他遭到資方的批評,並被勒令重拍。兩年來,他隱約覺得自己理解了一些新的東西。這似乎是一種墮落,又不全然是,甚至不全然是一種自我安慰的自洽。他見證了這個行業最初的混亂,也見證了它逐漸變得規範起來。他讀過完全粗製濫造的劇本,也參與過稍微精良一些的製作。他至今也不喜歡看短劇。但當他因為職業的專業度受到同劇組成員的認可時,他也感受到了“成長”。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感受降臨在了他的肩上。“Middle America”?一個事實是,我訪談的所有短劇從業者(無論中國人還是美國人)身邊都沒有人看短劇。孟然做出過不少爆款短劇,但她身邊不僅沒有人看短劇,很多人聽都沒有聽說過。有時她會感到困惑,“我做的東西真的有人看嗎?”很偶然的一次,她聽到自己認識的演員轉述:我小孩的幼兒園老師在看你們做的劇。從業者的辯詞是,短劇的製作端其實並不需要接觸到“活的受眾”。這可能也是對的。短劇之新,在於它依託的媒介是網際網路與短影片。和電影完全不同,對一個網際網路媒介產品來說,“使用者反饋永遠不如真實的資料有說服力”。有資料就夠了。在龐大的資料面前,來自個體使用者的心聲顯得太微不足道。程銘問過身邊很多朋友,又讓朋友去問他們的朋友,他們甚至連Tiktok上的投流廣告都沒刷到過。他“想不通”。市值和營收都證明這是一個巨大的市場。整個2024年,整個北美短劇市場的營收達到2.9億美元。然而,資料上顯示的那個龐大的群體究竟在那裡呢?程銘唯一一次見到自己的產品的觀眾,是他今年春節回北京時,在大使館遇到的簽證官:一位30歲出頭的白人女性。簽證官問:你是做什麼職業的?程銘回答:製片人。簽證官問:是什麼產品的製片人?他回答:Vertical Drama Series。這時,簽證官忽然說:我刷到過!你們做的東西太有毒了(so addictive!),根本停不下來。我現在明顯被標記為受眾了(targeted as audience),經常刷到廣告。他感到激動:你是第一個給我市場反饋的人!回到公司,他又和大家分享:我第一次見到了“活的觀眾”!他猜想這是因為圈層的割裂。一個多數短劇從業者都會有的體會是,他們比過去更清晰地意識到了一個隱秘而龐大的群體的存在。一位受訪者生活的地方離紐約貧民窟只有四條街區之遙,但她永遠不會去那個地方,也無從得知那裡是否有人在看她生產的短劇。小紅書上,她常刷到年收入二十萬美元、哀嚎自己活不下去的在美華人,她後來知道,美國家庭年收入的中位數是七萬五千美元。根據TikTok《2024年短劇出海行銷白皮書》,TikTok短劇使用者中家庭收入低於75000萬美元(美國家庭收入中位數)的佔61%,非TikTok短劇使用者中家庭收入低於75000萬美元的佔72%。生活在洛杉磯的Sam推測,短劇在早期可能會更多吸引美國中西部的觀眾,所謂“Middle America”。“Middle America”是一個非正式的術語,用來指代美國的中西部地區,涵蓋俄亥俄州、印第安納州、愛荷華州、內布拉斯加州、堪薩斯州、密蘇里州以及伊利諾伊州的南部地區。這是一個與美國東西海岸更具文化進步性、城市化的地區對比的概念。Middle America所具有的保守價值觀(在美國政治中通常被稱為“家庭價值觀”)常常被稱作“中西部價值觀”。有時這種差異讓他聯想起政治選舉。在選舉中,中西部是共和黨的票倉,也就是紅州。大部分影視行業的從業者,生活在美國東西沿海的大城市,也就是“最藍”的地方。《獨樹不成林》主播仲樹說,在美國,民主黨含量最高的三個領域分別就是:高等教育、媒體、好萊塢。同樣生活在洛杉磯的馬克說,在他的社交圈裡,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川普的支持者。當他打開社交媒體,刷到的永遠是清一色的民主黨的支援聲音。但到了投票的時候,他們是失敗的。他們不知道把票投給川普的選民究竟在那裡,就像他們不知道到底是誰在看美國短劇一樣。不過,這不一定真的與政治選舉有關,Sam補充說,這只是一個“具有潛力的猜測”。2025年開年後,美國短劇內卷迭代的速度明顯加快了。國內出現了什麼新的爆款,美國端會迅速反應。2024年底國內的最新爆款是以《閃婚老伴是豪門》為代表的老年人短劇,不到一兩個月,美國也有了相應的單親外婆與總裁閃婚的故事。一位從事北美短劇投流剪輯工作的朋友告訴我:春節前,我還在剪40歲(的女性)談戀愛,春節後,我已經在剪60歲(的女性)談戀愛了。Jen現在去參加商業會議,聊起短劇,在場還沒有人知道。她預言,到2025年底,所以人都會知道它。而孟然告訴我,他們工作的最終的目標是“全美國人都看短劇”,“就像國內一樣”。*文中程銘、孟然、馬克為化名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