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M時代,終將過去?

2014年的台北國際電腦展上,Intel發布了首款採用14nm工藝的CPU。

而在2017年,雖然Intel主力產品依舊在採用14nm工藝,但在某次投資會議中,Intel卻展示了一張PPT,表示自己2014年發布的第一代14nm工藝絲毫不遜色於三星和台積電的10nm工藝,整整領先了三年。

這時候的Intel,覺得自己的晶圓製造仍然獨步於天下,笑傲於江湖,其他晶圓代工廠成不了什麼氣候,半導體的未來十年依舊屬於Intel。

但現實情況往往不如人員,Intel 10nm 7nm接連延期,而老對頭AMD卻憑藉著台積電的工藝,走出了被壓制的陰影,而蘋果更是棄Intel處理器而去,換上台積電工藝的自研芯片,短短幾年時間,Intel就從“先進”的王座跌落,陷入一個又一個泥潭當中。

經歷過這番折騰,Intel再也不敢對晶圓工藝誇下海口,連不懂半導體的小白在媒體的連續“轟炸”下,也都知道Intel在製程上的落後了,而痛定思痛的它終於開始考慮起了尋找其他代工廠、分割旗下代工服務的可能性。

2021年3月,Intel CEO帕特· 基辛格宣布,Intel將採用IDM 2.0的新業務戰略,該戰略包括投資200億美元的亞利桑那新工廠,開髮用於計算機的7nm處理器,同時開放其晶圓代工服務,為其他Fabless廠商代工芯片。



拖了兩年多以後,Intel首席財務官David Zinsner在6月的投資者電話會議上表示,Intel晶圓代工服務(IFS)會像對待其他客戶一樣對待Intel內部產品業務,在財報中單獨列出損益。

同時Intel重申了之前的目標,即明年超越三星,成為僅次於台積電的世界第二大晶圓代工廠,預計屆時代工收入超200億美元。

有人說這是壯士斷腕,有捨才能有得,也有人說這是對扶不起的阿斗徹底死心了,失去了代工服務的Intel就像一隻拔毛鳳凰,不過是精裝版AMD罷了。

但不論如何,曾經統治半導體市場的先進邏輯IDM走下神壇已成事實,另一種模式在十幾年的風雨過後終於證明了自己,築成的工廠讓巨頭也為之俯首,它就是Foundry。


英特爾的傳奇

早期的半導體產業只相信IDM。

至少在1987年以前,叫得出名字的集成電路企業大半都是IDM模式,包括英特爾、德州儀器、三星、美光在內,都是獨自完成芯片設計、生產和封裝測試這三個主要流程,雖說這些巨頭偶爾也會賺一筆外快,在產線利用率較低的時候,也會向其他企業提供少量的代工服務,但市場中基本不存在把代工當成主營業務的企業。

原因不僅僅是敝帚自珍,早期的集成電路並無專門工具可以依賴,由於芯片複雜度較低,設計人員完全可以通過手工操作完成電路圖的輸入、佈局和佈線,後面雖然引入了可編程邏輯設計技術,加入交互圖形編輯、晶體管版圖設計、規則檢查等功能,但芯片設計的自動化程度遠不能和今天相比,與其說是技術活,倒不如說是用人力堆出來的苦力活。

手搓出來的芯片,效率和標準根本無從談起,此時的芯片,就好比在印刷術發明之前,大家都是純手寫,你說是自己手寫一本書賺錢,還是幫別人謄抄書賺錢呢?當廠商生產自己的芯片更賺錢時,市場就沒Fabless的立錐之地。



而這樣的情況,卻是被IDM的龍頭——英特爾自己親手打破的,美國著名科技記者馬隆所著的《三位一體:英特爾傳奇》中有這樣一句話:摩爾定律是一個社會契約,是半導體行業和世界其他地區之間的協議,即前者將繼續努力,盡可能地保持定律的軌跡,後者將為這種飛速發展的成果買單。

為了打敗對手,英特爾就必須拿出更先進的芯片,為了拿出更先進的芯片,那就必須循著摩爾定律的步伐,不選擇這條定律,那麼市場就不會選擇你。

1971年,英特爾推出4004處理器,晶體管數量不過2300個,而製程也是老舊的10 微米,到了1985年推出的80386處理器,製程已經更新到了1.5微米,晶體管數量翻了約120倍,來到了27.5萬個,實現了指數級別的增長,而這個規模的處理器已經不能用簡單地用人力去填補了。



英特爾現任CEO基辛格,當時486項目的負責人,在2012年發表的論文《應對英特爾微處理器設計的複雜性— CAD 歷史》中提到:

在486處理器上,英特爾引入了更徹底的改變,它採用了全流水線設計,集成了一個大型浮點運算單元,並引入了第一個片上高速緩存——一個高達8K字節的高速緩存。由於可重複利用的設計大幅減少,晶體管數量增加了4倍,這顆處理器在設計生產率上遇到了巨大的阻力。雖然可以追求簡單的人力增加,但問題也隨之而至:英特爾是否有能力負擔這支遠超100人的486設計團隊......為了執行更有遠見的設計流程,英特爾就需要開發更加得心應手的設計工具。

最終設計486的工具被組合到了名為RLS (RTL to Layout Synthesis)的系統當中,這是第一個在主流微處理器開發項目中從RTL到佈局的系統......它的成功主要是結合了三個基本要素:CMOS(實現了單元庫的使用)、硬件描述語言(提供一個方便的輸入機制來捕捉設計意圖)、合成(提供從RTL到門和佈局的自動轉換)……這就是"神奇而強大的三足鼎立",這些元素中任意一個都不可能徹底改變設計生產力,後來EDA行業對這三個元素進行標準化和整合,最終使其成為所有ASIC行業的基礎,也是Fabless行業的共同接口。



可以說,正是英特爾在486處理器研發過程中的改進,推動了後來EDA工具的誕生,而EDA的誕生,也為Foundry+Fabless的模式提供了必要條件,早期的人工抄寫迅速蛻變成雕版與活字印刷,半導體行業的設計效率迎來了革命,而摩爾定律的威力終得以展現。


代工廠崛起

IDM被顛覆的苗頭出現在了中國台灣。

1973年,時任中國台灣地區的經濟部長的孫運璿下決心開始工業技術轉型,他在參考了當時美日韓在集成電路上的發展路線,最終決定效仿美國矽谷的產學研模式,將分散在中國台灣各處的聯合工業研究所、聯合礦業研究所與金屬工業研究所幾家研究機構合併,以財團法人名義成立,工業技術研究院(工研院)就此誕生。

工研院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當時最新的科技成果下放到企業裡,不僅組織委派留學生遠赴美國,培養在電路設計、光罩製造、晶圓製作、封裝測試等方面的人才,還要再引導他們回到台灣,為初期的半導體企業貢獻一份寶貴的力量。

1980年,工研院決定以衍生公司的方式,設立中國台灣第一家半導體製造公司——聯華電子(聯電),並將所有IC產品線和技術以低價授權生產的方式全部轉移給它,讓它在擁有研發能力之前就可以開始生產,其早期主要生產電子表、計算器與電視相關半導體,同時也是第一家提供代工服務的台灣半導體公司。



1987 年,工研院電子所與飛利浦合作成立(台灣積體電路製造公司)台積電,張忠謀任董事長,使用的是八年前引進投產的中國台灣第一條3英寸晶圓實驗線,雖然規模不能媲美聯電,但由張忠謀掌舵的它,卻在成立之初就堅定了自己的方向——晶圓代工。

這兩家被並稱為台灣晶圓代工雙雄,雖然早期接的是IDM廠商的殘羹冷炙,但在90年代Fabless潮流席捲全球之際,他倆就是許多半導體公司心中的白月光,吃的是設計圖紙和矽晶圓,擠出來的卻是能賣大幾百美金的芯片,這樣的代工廠,又有哪家不愛呢?


台積電創始人張忠謀在接受SEMI和計算機歷史博物館的採訪時表示:

當我在TI和通用儀器時,我看到很多IC工程師想離開並建立自己的企業,但阻止他們離開這些公司的最大難題是,他們無法籌集足夠的資金來組建自己的公司。當時的人們認為每家公司都需要製造,需要晶圓製造,而這恰恰是半導體公司、集成電路公司中最需要資金的部分。我看到了這些工程師想離職創業的念頭,最終卻因為缺乏籌集大量資金建立晶圓廠的能力而被扼殺在搖籃裡。所以我想,也許台積電,一個純粹的晶圓廠,可以彌補這一缺陷。在我們的幫助下,這些工程師就能實現創辦屬於自己的芯片公司的夢想,新興的公司將成為我們的客戶,他們將會為晶圓代工廠提供一個穩定和逐年增長的市場。



1996年,台積電在代工製造的基礎上,首次提出了“虛擬晶圓廠”(Virtual Fab)的概念,讓客戶能隨時掌握晶圓製造進度,省去經營晶圓廠所需承擔的各項支出。在相應時間、機密性、量產彈性與信息的獲取上,讓客戶感覺有如自己開的晶圓廠一樣方便;而在技術、質量和成本上,又讓客戶感覺晶圓代工廠要優於自己的晶圓廠。

台積電這樣的代工廠自此打出了三個關鍵性優勢:首先,由於它們本身不會銷售IC成品,因此不會與Fabless產生競爭,兩個公司永遠是合作夥伴的關係;其次,代工廠可以根據Fabless的需求擴充產能,同時靈活調配產能,更貼近客戶已有的生產計劃;最後,代工廠基於標準EDA工具建立了生產流程,客戶能夠完全控制從概念到最終設計的過程。


藍色巨人之殤

藍色巨人,通常指的是計算機行業的領導者,在IBM失去PC市場的主導權後,掌握x86架構話語權的英特爾理所當然地接過了它的衣缽,成為了新一代的藍色巨人。

90年代伊始,晶圓代工廠如雨後春筍般興起,但對於英特爾這樣的IDM巨頭來說,依舊不值一提,時任AMD CEO的傑里·桑德斯甚至在一次會議上喊出了一句名言:Only real men have fabs(只有真男人才會擁有晶圓廠)。



雖然桑德斯說這話是針對當時另一家Fabless處理器廠商Cyrix,但台積電這樣的代工廠不受傳統IDM廠商待見也是事實,當時代工廠的技術普遍落後兩到三代,只有那些新興半導體企業才會找上代工廠,更多廠商還是傾向於自建晶圓廠,畢竟製造是半導體的命根子,被別人攥在手裡總是有些不踏實。

但時代的變化,超過了所有人的想像,90年代還是個人電腦的時代,但在千禧年過後,世界往移動時代打了左滿舵,而伴隨2007年iPhone的發布,智能手機掀起了普及浪潮,世界對於半導體的需求呈現出了一個指數級別的增長。

需求變大了,本來對於IDM廠商來說是天大的好事,躺著賺錢的生活,不正是它們夢寐以求的嗎,但可惜的是,智能手機這塊蛋糕,英特爾這樣的IDM廠商,卻沒吃到最大的一塊,甚至作為附屬產物的平板電腦,都和它們無緣,高通、聯發科、蘋果和海思等,統統都是Fabless,它們聯手,瓜分掉了一年數億台移動設備的處理器市場。

而背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台積電這樣經過多年技術投入後,掌握了先進製程的代工廠,每年蘋果上億手機裡搭載的芯片,均出自台積電的晶圓廠,蘋果從移動市場攫取利潤,而台積電跟著蘋果喝湯,順勢不斷升級工藝來滿足蘋果的需求……

英特爾不是沒有過掙扎,Atom這一產品序列就是為了移動市場而生的,但在手機上接連失利,最後甚至想出了補貼硬件廠商這樣的昏招,整整70億美元砸到了搭載Atom處理器的Windows平板上,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

而英特爾的老朋友和老對手,90年代的真男人AMD此時早已雄風不再,2009年就把晶圓廠全部賣給了阿布達比的主權基金,成立晶圓代工廠商格芯(GlobalFoundries),自己搖身一變,成為了新的Fabless。

2014年,昔日的藍色巨人IBM更是以15億美元的價碼,把旗下的微電子部門(含晶圓廠)半賣半送給了獨立出來的格芯,它一心所求的,就是為了讓晶圓廠能持續生產,從而保障員工的權益。

在這些巨頭忙著分割自家曾經的晶圓廠的背後,是成本的飆升,1965年,摩爾定律剛發佈時,一家20mm晶圓廠的建設成本約在100萬美元左右,到了90年代,200 mm晶圓廠的成本為7 -13 億美元,進入21世紀後,300mm晶圓廠的成本更是到了20-30 億美元,至於7nm先進製程的工廠,光一家工廠就耗資120多億美元,沒有足夠的現金流,根本無力支撐起如此巨額的資本投入。

倘若不是英特爾始終佔據x86市場的主導地位,在服務器和個人電腦市場擁有絕對的話語權的話,7nm工藝之後的開髮根本無從談起,更不用說更新每年的技術路線圖了。

90年代的時候,英特爾背後站的是惠普、康柏、戴爾、NEC等一眾PC廠商,還有微軟在一旁為它撐腰,2015年後,台積電背後站的是蘋果、高通、聯發科、AMD、英偉達……而此時英特爾背後的那批人卻沒什麼變動,不論是市值還是產值,都無法與之比擬。



英特爾在2014年時攻克14nm工藝時滿是驕傲,因為它在半導體工藝上做到了舉世無雙,但沒過多少年,它再也沒有自傲的資本了,因為它心知肚明,工藝優勢已經被追平超越,Foundry擊敗了IDM。


英特爾第三任安迪·格羅夫在《只有偏執狂才能生存》一書中寫到:

記得1985年年中的一個時候,在英特爾因為DRAM受到衝擊而徘徊了將近一年之後,我和英特爾的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戈登·摩爾在辦公室裡討論公司的窘境,兩個人的情緒都很低落。我看著窗外遠處大美洲遊樂園的摩天輪在旋轉,然後回頭問他:"如果我們被踢出公司管理層,董事會任命的新CEO會怎麼做?"戈登毫不猶豫地回答:"他會放棄DRAM業務。"我盯著他然後說:"為什麼你和我不走出門,自己來做這件事呢?"

對於英特爾來說,分割代工業務,放棄IDM廠商的身份,就和80年代時捨棄DRAM業務一樣,是不亞於自斷一臂的痛苦,自己親手終結曾是世界第一的業務,沒有比這更讓一家公司受打擊的事了,相信經歷過輝煌的基辛格在宣布IDM 2.0時,也有過和格羅夫一樣的反复猶豫,對格羅夫的痛苦更加能感同身受。

但這位CEO還是在2021年3月做了這個決定,並穩步地推進它。

他知道自己要做的,就是推開眼前這扇門,捨棄掉一部分先進,來走向另一種偉大。

對於IDM而言,如前所述,先進邏輯IDM終將成為歷史,但對於像TI這樣模擬廠商還有功率器件廠商來說,因為IDM模式對於其所專注的業務具備天然的優勢。換句話說,屬於他們的時代,才剛剛開始。

但和巔峰時期相比,IDM時代終將過去已成定局,也許在張忠謀剛成立台積電的時候,也並沒想到如此結局。(半導體行業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