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幣安新CEO：全球洗錢只有極小部分透過加密貨幣

經過與美國監管部門長達8 個月的司法拉鋸，趙長鵬在2023 年11 月21 日認罪卸任幣安CEO。這位加密貨幣之王離開了他一手創立的、史上成長最快的創業公司。

接任幣安CEO 的是2021 年加入的Richard Teng。他曾任職於新加坡和阿布達比的金融監理部門。

《晚點LatePost》在Richard Teng 上任後不久與他討論了市場關心的問題，包括幣安用戶的安全保障、合規進展，和整個市場更合規後加密貨幣交易格局的變化與幣安的位置。

2017 年7 月成立的幣安只用165 天就成為全球最大加密貨幣交易所並維持至今，如今註冊用戶已突破1.7 億。

即使在交易量已回落的2022 年，根據數據公司CryptoQuant，幣安的收入也有約120 億美元。此時幣安剛成立5 年半。Google 獲得相似收入花了9 年，Meta 花了10 年，亞馬遜花了12 年。

許多行業都經歷過從野蠻生長到逐步規範的過程，但加密貨幣產業的監管來得更戲劇化、更猛烈。

它的崛起之快使人措手不及：幣安成立時，全球加密貨幣市值還不到900 億美元，2021 年底時已增長至2.86 萬億美元，超過同期美股總市值的5% 和A 股總市值的20%。

2023 年3 月和6 月，美國商品期貨交易委員會（CFTC）和證券交易委員會（SEC）先後起訴幣安與趙長鵬。

趙長鵬11 月21 日的認罪是完成了與上述訴訟的部分和解。和解伴隨的43 億美元罰金已接近高盛2020 年向美國等多國政府繳納的50 億美元罰款。

在各國監管部門眼中，加密貨幣已不再是新興邊緣地帶，而是需要嚴肅看待的大傢伙。

從趙長鵬到Richard Teng，從全新產業拓荒的創業者到有豐富監管經驗的金融菁英，幣安的CEO 更迭，是加密貨幣領域走向規範的標誌性事件。

出席了幣安和解發布會的美國財政部長珍妮特耶倫（Janet Yellen）說：幣安為追求利潤漠視法律責任，允許資金流向恐怖分子、網路罪犯和虐待兒童者。

幣安此刻面臨的挑戰是一群極速成長的公司的強化版本：

當從0 到1 時目標至上、忽視規則的做法不再是增長利器，甚至成為負累，一個組織能否擺脫被過往勝利塑造的慣性，在新階段繼續生存。

趙長鵬認罪了，但幣安的麻煩還沒結束

趙長鵬11 月21 日的認罪達成了與多個美國監管部門的和解，CFTC 等部門此前指控趙長鵬和幣安沒有落實反洗錢的相關政策，並指控趙長鵬和幣安無證匯款和違反美國製裁規定。

完整的和解條件是：

• 幣安向美國政府支付43 億美元罰款（25 億美元末收款加18 億美元刑事罰款）。
• 美國財政部將從幣安推薦的獨立第三方中選擇人員對幣安進行為期五年的監督，以落實和解協議中有關反洗錢和反制裁的規定。
• 趙長鵬在指定監督正式開始的三年內不得參與幣安的任何活動。
• 趙長鵬個人支付5000 萬美元罰款。
• 趙長鵬可能面臨長達18 個月的監禁。

幣安的麻煩還沒結束，SEC 與幣安和趙長鵬的訴訟仍在進行中。

SEC 指控幣安和趙長鵬在美國非法經營；違反美國投資者保護法——向普通美國客戶提供未註冊的高風險槓桿投資產品；未能妥善地隔離管理客戶資金——幣安涉嫌將數十億美元的客戶資金轉移到了另一家由趙長鵬控制的公司Merit Peak Limited。

Richard Teng 告訴《晚點LatePost》，和解是件好事：承認錯誤證明幣安是一家有責任感的金融公司。

他強調，在經過如此嚴格的調查後，這次和解中沒有提及幣安有任何挪用客戶資金的行為，也沒有指控幣安操縱市場。

「我們始終把客戶資金和安全放在第一位，客戶資金永遠是以1:1 的比例被持有和保護的。」Richard Teng 說，即幣安絕不會挪用用戶資產。

和解中的一項安排是美國政府會指定人員對幣安進行5 年的監督。這讓一部分用戶擔憂。

幣安方面回應：幣安用戶的隱私資料永遠受到保護；不管是美國還是全球其他政府，只有出具合法的執法請求或法院執行令且請求合理時，幣安才會配合，跟過去沒有區別。

Richard Teng 將美國政府未來對幣安的密切關注視為一種與監管溝通的機會，這能讓他們更了解加密貨幣是怎麼回事：「所有參與這次和解的機構都會真實地了解我們和整個行業在做什麼。時間會告訴我們這可能如何影響政策。我認為作為市場的絕對領導者，我們有機會成為所有人都要達到的標準。”

他舉例說，加密貨幣世界的洗錢行為實際上只佔全球洗錢行為的極小部分，FBI（美國聯邦調查局）服務方、加密貨幣追蹤機構Chainalysis 的數據顯示，2021 年，透過加密資產完成的交易中只有0.15% 與非法行為有關，其實法幣的交易行為更難追溯。

「幫助全球監管者更了解加密貨幣的特性是我們的榮幸。」Richard Teng 說。

短期看，和解一定程度增加了幣安未來的監管不確定性。

SEC 表示，此次和解加強和佐證了SEC 對幣安的指控，它表明幣安清楚知道自己在美國運營、為美國客戶服務並利用美國基礎設施做交易。

SEC 對幣安和趙長鵬的指控也更觸及幣安的底線，它稱幣安未能妥善管理客戶資金。

曾經是全球第二大加密貨幣交易所的FTX 是因為挪用客戶資金等行為在2023 年初被美國政府起訴，FTX 創始人山姆·班克曼-弗里德（Sam Bankman-Fried，SBF） 被判罪行成立，將最高面臨110 年監禁。

訴訟發生的同時，幣安在加密貨幣交易競爭中的優勢地位正在減弱。

自2023 年以來，幣安已裁員至少1,500 人並有多位高階主管離職，包括幣安與美國合作夥伴共同建立的交易所Binance.US 的CEO、法務主管和風險主管。

根據《華爾街日報》報道，到2023 年9 月時，Binance.US 2023 年以來的收入已下降70%。

同月，幣安迫於美國司法部壓力，宣布退出俄羅斯市場。俄羅斯曾佔幣安近7% 的流量。2023 年11 月15 日，幣安已正式停止俄羅斯盧布充值。

加密貨幣數據提供商Kaiko 的數據顯示，從2023 年1 月至2024 年1 月，幣安的現貨交易市佔率從62% 下降至44%。

這不完全由司法問題導致，幣安去年3 月的份額下降主要是因為它停止了零交易手續費的優惠活動。

根據Kaiko 數據，幣安在中心化交易所的現貨交易量份額自2023 年3 月後下降，但在趙長鵬與美國多部門達成和解前後並未出現明顯波動。

幣安仍是全球最大的加密貨幣交易所，但正在失去統治地位。

一個迥然不同的新CEO，兼顧合規與成長

在份額下降、成長失速時刻，幣安推出的新CEO 更像一個踩煞車而非踩油門的人。

Richard Teng 現在52 歲，多年來的運動習慣使他保持著精瘦的身材和比實際年齡年輕得多的外表。

他出生於東南亞金融中心新加坡，加入幣安前有漂亮的金融工作履歷：在普華永道會計師事務所做了幾年審計師後，他於1994 年加入新加坡金融管理局，此後13 年裡一路做到首席監理官，在2010 年調任新加坡交易所首席監理官；2015 年，他又成為阿聯酋阿布達比全球市場金融服務監理局的CEO。

在金融監理者中，Richard Teng 是加密貨幣的開明一派。

他告訴《晚點LatePost》，2017 年美國的一場金融高峰會上，他詳細聽了多位加密貨幣從業人員的演講，開始看到加密貨幣是金融業的未來。

當時他就認為，加密貨幣走向大眾必定要合規，這才能增加投資人信心，讓更多機構投資人參與，帶來新資金和新產品。此後，他領導阿布達比金融服務監理局成為全球最早一批研究和發展加密貨幣監管方法的機構。

2021 年 Richard Teng 與趙長鵬長聊後加入了幣安，趙長鵬對一定要走向合規的認知是打動Richard Teng 的重要原因。

在無政府主義盛行的早期加密貨幣從業者中，趙長鵬本身就是「中間派」。

他曾在兩年多前告訴《晚點LatePost》，不敢想像沒有政府和警察的社會；他說合規很重要，行業需要監管和實實在在的監管案例（現在幣安確實貢獻了一個監管案例）。

在整個加密貨幣世界裡，Richard Teng 則顯然與趙長鵬和同時代崛起的上一批加密貨幣大亨有許多不同，甚至可以說是反面。

趙長鵬是個敢冒險的創業家和為達目標靈活選擇手段的務實者。

在2014 年接觸並認可比特幣後，原本在傳統金融業做交易程序的趙長鵬賣掉自己上海的房子，全部換成了比特幣。但他又不重視「中心化還是去中心化」、「對比特幣的信念是堅定還是搖擺」 這些加密貨幣圈內的評價維度。他對很多事的判斷標準是：是否合理、有好處、有必要。

趙長鵬抱持實用主義態度。他曾對《晚點LatePost》說，把規矩全部定好後再開始做事也“不太對”，規矩都是做出來的。

Richard Teng 加入幣安之前則一直在主流金融機構工作，充分了解監管者心態和做事方式，他的職業習慣讓他重視規則與程序。

Richard Teng 接下來要兼顧合規和成長，他認為兩件事有一致性：“合規會帶來更多用戶的信心，會有更多主流機構投資者和產品進來。”

Richard Teng 列舉了幣安的合規努力，他強調這一切不是今天才開始。

幣安近年來一直在吸引有金融合規背景的高級人才，除Richard Teng 外，還有2023 年初加入的首席合規官諾亞·帕爾曼（Noah Perlman），他曾在摩根士丹利擔任全球金融犯罪負責人；和副合規官、全球洗錢報告官克里斯汀·赫克特（Kristen Hecht），她曾在匯豐銀行和Meta 工作，任Meta 加密貨幣錢包Novi 的首席合規官。Richard Teng 稱，幣安已組織了一支擁有專業執照的200 多人合規團隊。

幣安正持續優化自己的反洗錢機制，也是首批在美國以外強制要求所有用戶做KYC（客戶身分認證）流程的交易所。幣安有一套技術工具以執行好合規政策，包括即時監控、發現可疑或違規的鏈上交易，識別交易者的犯罪歷史、與恐怖主義的聯繫和是否在製裁名單上等。2023 年1 月到11 月中旬，幣安已處理了超過5.2 萬件全球執法人員的執法協助請求，2022 年這個數字也超過5 萬件。

同時，幣安也發起了加密貨幣產業首個“全球執法培訓計畫”，面向各國監管部門組織研討會，2022 年辦了70 多場，2023 年辦了120 多場。

Richard Teng 說，幣安已在18 個不同國家和地區備案：“還沒有其他交易所像我們這樣在這麼多國家受到監管。”

幣安管理階層需要決斷的一個問題是：在細枝末節的經營動作上，要把合規意識落實到何種程度。

即使在麻煩不斷的2023 年，幣安仍在推出返傭等拉新計劃，即鼓勵老用戶邀請新用戶註冊。幣安會根據IP 位址限制參與者的範圍。但在返傭激勵面前，不少用戶會想辦法繞開限制。幣安需要更嚴格地審查用戶身份和資格。

Richard Teng 也要在整個市場走向合規的新環境中領導幣安持續成長。

如今加密貨幣市場最大的利多就是一個合規新產品：現貨比特幣ETF。

ETF 是可在一般股票交易所交易的指數基金產品，由正規基金公司推出。現貨比特幣ETF 即追蹤比特幣價格的指數基金。

2023 年10 月16 日，因市場傳言SEC 已批准資管巨頭貝萊德的現貨比特幣ETF 上市，比特幣從2.7 萬美元跳漲至3 萬美元。

此消息後被證實為誤傳，但比特幣仍一路上漲至4.4 萬美元，相比年初漲幅約170%，遠高於納斯達克100 指數同期約55% 的漲幅。

這對幣安等交易所卻不全然是好消息。

幣安目前維持全行業最低的交易費率，一般用戶每筆交易費用為0.1%，VIP 用戶可享更多優惠。

彭博ETF 分析師 Eric Balchunas）稱，比特幣ETF 交易費用可能低至0.01%。他認為，現貨比特幣ETF 一旦獲得批准，將吸引大量散戶直接購買，衝擊交易所的佣金收入。

加密交易所市場也在變得更擁擠。

香港政府於2023 年開始發放加密貨幣交易所執照，吸引了富途等公司申請。香港成為許多有意出海進入加密貨幣領域的網路券商的試驗田。

一家正在申請香港牌照的網路券商告訴《晚點LatePost》，在面試了多個加密貨幣交易所前員工後，他們發現幣安的程序和架構確實比較強，早期核心人員不少是「一線外資投行做核心交易風控和清潔算系統的人」。

這位券商人士同時認為他們來做交易系統沒有卡點：直接服務海量散戶、處理高並發交易和搭建複雜衍生品的能力與經驗，他們都掌握；而且他們經歷過真正的高強度競爭；新增工作是做好鏈上服務、虛擬資產託管和錢包管理等網路券商原本不涉及的部分。

面對如何應對未來的更多競爭，幣安是否能繼續保持絕對領先的問題，Richard Teng 稱，首先行業還在早期階段，全球加密貨幣只滲透了5% 的人口，未來還有很大空間： “幣安一直以來都是在思考如何做大市場，而不是在有限的市場裡競爭。”

他同時提到，區塊鏈市場是24 小時不停歇運轉，幣安6 年來在這種高強度交易中掌握了維持系統長期穩定運作的技術，這是幣安的優勢。

趙長鵬留下的「遺產」 是全球第一的市場份額、雄厚的財力和龐大的用戶基數；Richard Teng 要應對的新環境則是更強的監管、更多樣化的競爭者和更少的暴利空間。這需要一套在嚴格合規的框架下的新做法。

從趙長鵬卸任至今的近2 個月裡，幣安穩住了市場份額、每日交易量和持倉量，資金流出低於預期。

圍繞著所有「先王退位」 的創業公司的疑慮也籠罩在幣安之上：新CEO 能在多大程度上堅持自己的思路與原則？

2023 年初，趙長鵬曾發布一條twitter，說要在2023 年花更多時間關注更少事：1. 教育。2. 合規。3. 產品和服務。4. 忽略假新聞和中傷。

他置頂了這則訊息，引導自己的800 多萬追蹤者強化對「4」 這符號的印象。

Richard Teng 現在正在創立自己的符號。

2023 年12 月初，在作為幣安新CEO 參加第一次用戶活動後，他被邀請擺出“4” 的手勢拍一張照片，最後他卻擺了“3”，這代表他作為CEO 的3個核心任務：1. 始終以使用者為中心；2. 與全球監管機構合作維護產業標準；3. 與合作夥伴共同發展Web 3。

在發布這張照片的 twitter 中他說：“我需要自己的東西。”（晚點Late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