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權貨幣
美元失寵
法國經濟學家Jacques Rueff在1962年曾講過一個“裁縫和顧客的故事”,並把二者之間的關係比作當時的國際貨幣體系。裁縫為顧客做西裝,做好後把西裝賣給顧客,再把顧客的付款作為貸款返還給顧客,後者則用這筆貸款再向裁縫買一件新的西裝。這筆貸款可以看作是顧客的“借條”,如此循環往復,顧客不斷得到新西裝,裁縫則不斷地積累借條。那麼,靈魂之問來了:等到有一天,裁縫想把這些借條換成現金的時候,顧客到底還有沒有能力支付現金?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余永定近期撰文表示,在當前的國際貨幣體系安排下,這個故事依然適用。美國好比故事中幸運的顧客,其他國家則是那位不知疲倦地積累借條的裁縫。余永定進一步解釋,國際儲備貨幣發行國(美國)可以通過資本項目逆差或經常項目逆差,為其他國家提供國際流動性或國際儲備。反過來說,其他國家對美元資產的需求使美國得以長期維持經常項目逆差。換言之,美國依靠向全球借貸維持經濟繁榮。“不過,‘借條’開得越多,也意味著美國的外債愈多。當美國的淨債務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外國投資者和外國中央銀行就會開始懷疑美國是否有能力用‘真金白銀’(商品、服務和自然資源)兌換這些‘借條’,國際收支危機就可能發生。”余永定認為,作為世界第一大淨負債國,除非能夠維持足夠高的經濟增速,否則美國就難以保持其外部可持續性。不久前的6月26日,美國商務部公佈的最終修正資料顯示,2025年第一季度美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環比按年率計算萎縮0.5%,較此前公佈的初次估值和修正值明顯下調。分析人士認為,美國一季度經濟萎縮主要是由於美國關稅政策導致進口大幅增加,關稅對通膨的影響是下一步關注重點。除了一季度GDP負增長的打擊,美國總統川普可能也沒有料到,向全球揮舞“關稅大棒”帶來的最深裂痕竟然是在美元霸權的基座上。Wind資料顯示,7月4日,衡量美元對六種主要貨幣匯率的美元指數再度跌破97關口,逼近2022年2月以來新低。今年上半年,美元指數累計下跌10.79%,從109的高位跌至97以下,創下了1973年以來最差表現。截至7月4日美元指數報價美元指數的持續下跌只是表徵。余永定認為,後布列敦森林體系下,“特裡芬難題”並未消失。早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經濟學家特裡芬就發現,國際儲備貨幣的內在要求是,需要發行國保持貿易逆差以向全球提供流動性,滿足各國貿易和儲備需求;但長期貿易逆差會增加儲備貨幣貶值壓力,削弱國際儲備貨幣的地位。美元不是唯一選擇事實上,如何弱化對單一主權貨幣的過度依賴和負面影響,一直是國際貨幣體系改革討論中的熱點話題。今年6月,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潘功勝在2025陸家嘴論壇上表示,國際主導貨幣由一國主權貨幣擔當時存在三個不穩定性之源:一是主權貨幣國宏觀政策難以兼顧內外均衡,二是主權貨幣國財政金融失衡風險外溢,三是主權貨幣國將貨幣工具化、武器化。潘功勝還在演講中直指現行貨幣體系的根本缺陷——由一國主權貨幣承擔國際主導貨幣職能,天然具有內在不穩定性。當主權貨幣國自身利益與全球公共品屬性相悖時,其政策選擇往往優先考慮本國利益。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新冠疫情以來,聯準會先是加碼量化寬鬆,美元氾濫,推高大宗商品價格,通膨創40多年來最高紀錄。隨後在短短1年多連續9次加息,一路推高美元指數,吸引國際資本大規模流入美國,造成金融市場動盪不安。中國人民大學國際貨幣研究所副所長涂永紅表示,當時,美國激進的貨幣政策產生嚴重的負面溢出效應,歐盟一度陷入經濟衰退,德國甚至出現負增長;土耳其、阿根廷、巴基斯坦等新興市場國家債務負擔激增,貨幣大幅貶值,爆發貨幣危機和債務危機,多年積累的經濟成果付之東流。在此背景下,全球去美元化的呼聲越來越高。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最新發佈的官方外匯儲備貨幣構成(COFER)資料,美元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佔比已從1999年的71%降至2024年第一季度的57.4%,創下近三十年來最低水平。潘功勝在陸家嘴論壇上也強調,未來,國際貨幣體系可能繼續朝著少數幾個主權貨幣並存、相互競爭、相互制衡的格局演進。無論是單一主權貨幣還是少數幾個主權貨幣作為國際主導貨幣,主權貨幣國都需要承擔相應責任,強化國內財政紀律和金融監管,推進經濟結構性改革。一位大行研究部門人士告訴記者,以美元為核心的國際貨幣體系存在諸多缺陷,未來美元作為國際結算和儲備貨幣的份額預計將逐漸下降。歐元、人民幣等貨幣作為重要補充,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份額有望提升。目前美元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佔比約為58%,處於1994年以來最低水平;歐元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佔比約為20%;人民幣在全球外匯儲備中的佔比約2.8%,資料不大,但已創歷史新高。未來美元的比重可能繼續下降,歐元和人民幣的比重將逐漸上升。不過,上述大行人士也向記者坦言,短期內美元的主導地位暫時難以大幅撼動,歐元和人民幣作為國際貨幣也存在各自的風險與挑戰。歐元方面,由於歐洲缺乏統一的財政,主權信用較為分散,貨幣體系的穩健性存在一定風險。人民幣方面,由於中國是貿易順差國,對外輸出貨幣的能力也較為有限。而在去年年中,余永定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表示,央行提出推進人民幣國際化,首先要讓人民幣成為一種國際化貨幣,然後成為國際儲備貨幣。而要想成為國際儲備貨幣,先決條件是資本項目自由化,當然不是一股腦地資本項目自由化,而是一步步地實現。余永定強調,事實上,人民幣國際化的每一個主要步驟都是以相應的資本項目自由化為條件的。推進人民幣國際化在相當程度上變成了推進資本項目自由化。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國家外匯局局長朱鶴新在2025陸家嘴論壇上也明確表示,將加強改革整體謀劃和系統整合,統籌推進人民幣國際化與資本項目高品質開放,強化本外幣一體化管理,營造市場化、法治化、國際化一流營商環境。人民幣國際化向前圖 / 圖蟲從美元體系面臨的挑戰來看,當前國際貨幣多極化趨勢為人民幣國際化提供了重要戰略機遇。遠東資信評估有限公司高級研究員趙恆告訴記者,面對複雜多變的國際形勢,需從多維度採取措施,穩慎紮實推進人民幣國際化,以提升人民幣全球地位,助力中國經濟高品質發展。他主要提出了以下三方面舉措:一是不斷完善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CIPS)。提升CIPS的效率和安全性,可以進一步最佳化人民幣跨境資金的清算和結算流程,減少對美元等中介貨幣的依賴,降低匯率風險。建議進一步提升CIPS系統運行穩定性與安全防護能力,提升在金融戰、資訊安全戰等潛在威脅下的風險抵禦和綜合防護能力,有效應對複雜多變的國際形勢。二是持續拓展貨幣互換協議。截至2024年末,中國已與32個國家和地區的中央銀行或貨幣當局簽署雙邊本幣互換協議,並在19個國家建立了人民幣清算安排。貨幣互換協議是人民幣國際化的重要工具之一,應進一步擴大貨幣互換協議簽訂國範圍。通過與更多國家和地區簽署貨幣互換協議,人民幣在國際貿易和投資中的使用比例將進一步提升。三是探索更多離岸人民幣使用場景。例如,進一步豐富和完善以人民幣計價的金融產品和服務體系,如人民幣債券、基金、期貨、期權等,不僅能夠滿足國際投資者的多樣化需求,還能夠進一步緩解離岸人民幣流動性波動壓力並提升人民幣的國際認可度。同時,豐富離岸人民幣風險管理工具也是當務之急,滿足國際投資者人民幣匯率、利率等各類風險避險需求。京東集團首席經濟學家沈建光則認為,除了傳統金融手段之外,隨著國內外金融數位化、貿易數位化快速發展,發行離岸人民幣穩定幣是數位化背景下推行人民幣國際化的新抓手。據其介紹,當前人民幣在國際支付中的使用場景主要是中國企業參與的跨境貿易,但非中國企業參與國際支付使用人民幣的案例仍然相對較少。而穩定幣具有天然的全球化屬性,且使用場景正向跨境貿易支付等快速推廣,發展離岸人民幣穩定幣有助於改變人民幣國際化的這一短板。沈建光認為,當前美元穩定幣佔據了穩定幣市場95%以上的份額,在香港開展離岸人民幣穩定幣的發行交易已經非常緊迫。為確保離岸人民幣穩定幣發行交易的可控性,在香港先行先試,待積累經驗和完善機制後,再逐步向內地推廣。在發展路徑上,可以“先境外離岸、再境內離岸”,從香港逐步向境內自貿區推廣。先支援香港發行交易離岸人民幣穩定幣,在匯率管理、資本流動、風險防控、使用者權益保護等方面積累經驗;之後,選擇上海自貿區、海南自貿港等,試點發行在岸的離岸人民幣穩定幣。最後,在粵港澳大灣區同步試點發行離岸人民幣穩定幣和在岸人民幣穩定幣,同步完善貨幣調控和金融監管框架。在使用場景上,可以“先跨境支付、後金融投資”,逐步擴大使用範圍。先限定用於跨境貿易支付,發揮穩定幣在跨境支付上的效率優勢和成本優勢;同時,為了實現風險可控,使用人群可以先限定機構客戶和“適格投資者”,之後再逐步向零售使用者、普通大眾開放使用。 (21世紀經濟報導)
改革呼聲迭起國際貨幣體系走向何方?
隨著經濟全球化深入發展,國際政治經濟格局加速演變,國際貨幣體系正處於深刻變革的歷史節點。 6月18日,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潘功勝在2025陸家嘴論壇上發表主題演講,深刻闡述了國際上對貨幣體系改革的討論及演進趨勢,為國際貨幣體系變革提供重要思路。“未來,國際貨幣體系可能繼續朝著少數幾個主權貨幣並存、相互競爭、相互制衡的格局演進。”潘功勝指出,無論是單一主權貨幣或少數幾個主權貨幣作為國際主導貨幣,主權貨幣國都需要承擔相應責任,強化國內財政紀律和金融監管,推動經濟結構性改革。關於推動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特別提款權(SDR)成為國際主導貨幣的可行性,潘功勝談到,推動SDR成為國際主導貨幣,需要各成員國在政治層面凝聚共識,而在當前國際環境下,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在操作層面,需要最佳化機制安排,逐步擴大SDR的使用。過度依賴單一主權貨幣弊端顯現每一次國際主導貨幣的更替都伴隨著國際格局的深刻變化和國家競爭力的迭代。實踐證明,國際主導貨幣具有全球公共品的屬性,由一國主權貨幣來承擔,與生俱來就存在一些內在不穩定的問題。潘功勝對此作闡述:一是當主權貨幣國自身利益與全球公共品屬性發生矛盾時,主權貨幣國會多考慮自身利益,影響對全球公共品的提供。二是主權貨幣國的財政和金融監理問題、內部經濟結構矛盾的不斷累積,會以金融風險的形式向全球溢出,甚至演變為國際金融危機。三是當出現地緣政治衝突、國家安全利益考量甚至戰爭時,國際主導貨幣容易被工具化、武器化。「目前以美元為基礎的國際貨幣體系正在變得不確定。」不久前,歐洲央行行長拉加德在一場論壇的演講中指出,當前全球多邊合作正被零和博弈和雙邊權力博弈所取代,開放正在讓位於保護主義,甚至連國際貨幣體系的基石——美元的主導地位,都變得不確定。受美國近期反覆無常的經濟政策影響,全球投資者不斷減少持有美元資產,美元在全球外匯存底的比例降至58%,達到了1994年以來的最低水準。基於上述種種問題,目前國際上對改革貨幣體系的討論高漲。這些討論大致有兩個方向:一是如何弱化對單一主權貨幣的過度依賴和負面影響,形成少數強勢主權貨幣的良性競爭和激勵約束機制。二是由一種超主權貨幣作為國際主導貨幣,討論比較多的是SDR。兩大改革方向:多極化發展與超主權貨幣在過去20多年的演進中,國際貨幣體系呈現兩個重要特徵:一是歐元成為僅次於美元的全球第二大儲備貨幣,在全球外匯存底的佔比約為20%;二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後,人民幣國際地位穩定上升。拉加德近日在《金融時報》刊文中表示,市場對現有貨幣體系的信心正在動搖,但尚未找到合適的替代方案。全球貨幣主導地位的轉移對歐洲來說是一個機遇,要抓住這個機會並提升歐元在國際貨幣體系中的作用。有專家認為,近期,美國在對外經濟關係和國內政策上的動向引發國際社會對其政策連續性、可預測性及美元信譽的普遍憂慮,國際貨幣體系進入加速變革期。國際貨幣體系朝向多極化發展,有助於推動主權貨幣國強化政策約束,提升國際貨幣體系韌性,更有效維持全球經濟金融穩定。潘功勝認為,未來,國際貨幣體系可能繼續朝著少數幾個主權貨幣並存、相互競爭、相互制衡的格局演進。無論是單一主權貨幣或是少數幾個主權貨幣作為國際主導貨幣,主權貨幣國都需要承擔相應責任,強化國內財政紀律和金融監管,推動經濟結構性改革。對於克服單一主權貨幣作為國際主導貨幣的內在問題,SDR也被廣泛提及——其具有更強的穩定性,可以更好承擔全球公共品的職能,調節全球流動性並實施危機救助,具有成為超主權國際貨幣的特徵。不過,由於SDR市場規模、深度、流動性不足,要推動其成為國際主導貨幣任重道遠。在演講中,潘功勝提出了最佳化SDR機制安排,逐步擴大使用的可行路徑。在分配與發行機制上,目前IMF分配SDR主要用於危機應對,多採取一次性大額發行的方式。未來,可增加常態化SDR發行並擴大發行規模。在使用範圍上,積極推動私部門和各類市場主體積極參與,在國際貿易、投融資活動中廣泛使用SDR,發行以SDR計價的債券,提升SDR作為儲備資產的作用,並建立適應大規模使用的SDR結算機制。多元化的跨國支付體系將加速國際貨幣體系變革跨境支付體系是全球貨幣資金運作的“動脈”,但傳統跨境支付體系存在的問題日益凸顯。與新興數位科技存在代差,效率低、成本高、普及性差等議題亟待改善;國際合作有待加強;傳統跨境支付基礎設施容易被政治化、武器化,作為單邊制裁工具使用,破壞國際經濟金融秩序。這一系列問題之下,推動全球跨國支付體系改善成為全球期盼。其中,多角化是跨境支付體系調整與改善的主要方向。 “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使用本幣結算,促進更多貨幣的國際化使用,單一主權貨幣主導跨境支付的局面正在逐步改變。”潘功勝說。同時,除傳統的代理行模式外,新興跨境支付系統、區域性多邊支付系統等陸續出現,結算管道更加多元,跨國支付效率進一步提升。經過十餘年的建設與發展,中國已初步建成多通路、廣覆蓋的人民幣跨境支付清算網路。跨境支付體系是促進國際貿易和投資融資、維護金融穩定的重要依託,也是國際貨幣體系的重要支援。潘功勝表示,國際貨幣體系向少數幾個主權貨幣並存演進和數位技術的快速發展,將促進跨境支付體系的多元化發展;多元化的跨境支付體系反過來也將加速國際貨幣體系的變革。推動跨境支付體系不斷完善,需要各方通力合作。我們看到,支付系統和生態的互通性正在不斷提升。“以亞洲為代表的國家和地區通過二維碼支付互聯互通,大幅提高了零售支付生態的互操作性,極大便利了居民跨境支付。”潘功勝介紹,更多國家、地區延長支付系統運作時間、採用國際通用報文、推動快速支付系統互聯互通,提高跨境支付的效率、降低交易成本。此外,區塊鏈和分散式帳本等新興技術在跨境支付領域加速運用,推動央行數位貨幣、穩定幣蓬勃發展,實現了“支付即結算”,從底層重塑傳統支付體系,大幅縮短跨境支付鏈條,同時對金融監理也提出挑戰。「全球希望改善跨境支付體系的呼聲不斷高漲,新興支付基礎設施和結算方式不斷湧現,推動全球跨境支付體系朝著更加高效、安全、包容、多元的方向發展。這一趨勢未來會持續增強。”潘功勝說。 (金融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