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說留學性價比越來越低,那麼什麼是高性價比?是在藤校?在華爾街投行或矽谷大廠?還是在經年積累、越來越成功的精英履歷中?小時候受《哈佛女孩劉亦婷》影響想上哈佛,也真上了哈佛的張倩的腦海裡,始終盤懸著這個疑惑。她從小就是學霸,被美國大學教授戲稱有著「世界上最好的精英教育履歷」:小升初考進上海頂級名校上外附中,大學全獎進入藤校達特茅斯學院,還去了哈佛大學讀商學院。職場也一路開掛,畢業不久就年薪百萬,有房有車,有一段不錯的親密關係,從主流價值觀來看,過上了留學生的成功人生。然而,當好不容易奮鬥成精英後,「成功」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還患上了抑鬱症,她開始質疑從小深信不疑的「往上走」的教育,到底終點在那兒?在美國的13年裡,張倩也見證了赴美黃金時代的開端、高潮和落幕。自她上大學的2009年到2019年間,遠渡重洋去美國讀本科的中國留學生從每年1萬多人暴漲到13萬人,直到2022年才暴跌回落。她的故事,不只是關於她自己,或許也是一代人對「美國名校夢」和「美國本位主義」祛魅的歷程。正如她說的那樣:走進哈佛,是我的人生奇遇;走出「哈佛」,則是我的人生必修課。01 DIY拿到全獎唯一錄取後藤校的光環,曾讓很多人直接把它當作「最好的教育」代名詞,張倩也曾經是其中的一員。她出生於上海工薪家庭,從小讀的是家門口的普通小學,但遇見了一位好老師,挖掘了她在國際象棋上的天賦,一路拿獎,還拿過上海市女子團體第一名。就此,她的命運發生了逆轉。她得以進入一所更好的小學,並參加了奧數班,小升初的時候考入了每年在全市只招120人的名校「上外附中」。那怕進入了這樣的名校,她的聰慧讓自己的成績始終位居前列,多次拿過第一。她至今還記得進入上外附中的第一天,那是2002年,校門左邊有一張張龍虎榜,大紅色的宣紙,黑的發亮的毛筆字列舉著高三畢業生的大學走向,排在最前面的是哈佛,耶魯,達特茅斯,賓大等名字。「對於年僅11歲的我來說,這個排名傳達了一個明確的價值觀——美國藤校就是最好的。」所以到了高三申請那年,她只把目光投向了藤校。■集齊了兩張藤校學生卡。這個「要去就去最好」的思維,成為她求學人生的註腳。她想去哈佛,但是哈佛那年沒有早申輪次,她在達特茅斯和耶魯之間選擇了前者,成為了2009屆達特茅斯唯一在中國大陸錄取的學生,並拿到了為期4年的全額學費減免,總額近16萬美元。進入藤校上大學後,她也邁入了世界上最精英人群的圈子裡,而深入浸泡在這個圈子裡,她看見了那些被刻意遮蔽的部分。她發現,達特茅斯四年本科加上哈佛商學院兩年MBA,讀書、GPA從來不是中國學生的「卡點」。相反,有幾件印象深刻的事情,讓她在藤校就讀期間重新反思精英圈層。■最近哈佛前校長大翻車也讓全世界反思製造精英的流程。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大學社團招新會。其中,兄弟會和姐妹會招新是每年學校社交文化裡最盛大的事件,當時害怕被人認為「奇怪」的張倩,也積極加入這場從膚色、種族、外貌、性格、身材等多個維度對人進行評價和匹配的社交活動。但她卻沒有收到任何一個複試邀請,姐妹會的標準始終帶有「階層烙印」。雖然當時覺得有點沒面子,不敢告訴任何人,但當她有更多社會經驗後,她卻意識到:在藤校這樣一個以美國中心、白人中心的社會文化中,這些事情會給中國留學生等少數族裔造成難以啟齒的隱秘傷害。「我敏銳地從同學們的言行舉止甚至打扮中感知精英階層的風貌,也在無形中模仿著他們,打扮容易學,我買齊了所有她們穿的品牌,但社交圈和談吐卻很難買到。」距離當年的姐妹會招新已有15年,回去校園看風氣並沒有太大變化,但她卻跟當年「奇怪」的自己和解了,或許「奇怪」的從不是自己。她提到,從藤校畢業的時候,自己曾問一群最親近的女同學,未來你會讓自己的孩子來這裡上學嗎?「大家都有些猶豫,因為對於自我價值還未穩固的年輕人,這樣的環境既能讓人受益終身,也危機四伏。」■張倩在小🍠的ID叫「都是劉亦婷曾子墨耽誤了我」,這是她在抑鬱最頻發的時候起的網名,記錄自己對精英的思考,現在已經有接近7萬的關注了。02 令人失望的哈佛畢業後,因為劉亦婷影響,她也有一個哈佛夢,就申請進入了哈佛商學院讀書,也成為了別人口中的「哈佛女孩」。有句話是這樣說的,對一件事祛魅,就從擁有開始。在哈佛的兩年,是她徹徹底底對「精英」脫去濾鏡的時候,她在書中專門列出了一節,曆數「哈佛大學讓我很失望」的地方,很多地方出乎意料。她開玩笑說,一開始自己對這件事很難啟齒,畢竟花了這麼多學費和時間奮鬥多年才躋身這一群體,若要抱怨的話,怕不是極其傲慢的「精緻利己主義的平方」。但如果每個人都不說,是不是更加加深了大眾對哈佛的濾鏡呢?我們常會看見各種哈佛人設,這張名片是最重要的標籤,這是因為「典型的哈佛精英對於自我形象和影響力有著極致的追求,每個人就像一本精心製作的藝術相簿。」很多人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也只跟同圈層的人交往,對於工作和朋友選擇像收集商標一樣,非名校的不來往,她也目睹了諸多「見人下菜」的荒唐。■哈佛校報2025年最新調查,經歷心理問題的學生比例非常高。在我們心中,哈佛是包容、開放、全球中心的代表,但張倩卻發現,哈佛不少老師和學生都有著「顯著的自我中心,對於異族的不理解和抗拒,乃至習慣性自上而下式傲慢批判。」這也體現在,在這個全球頂尖、為全球培養領導者的藤校,在絕大部分的決策上十分保守——從固定的座位排列,到選取的商業案例主要以美國企業為主,甚至幾十年前的案例還在沿用;再到只要涉及到與商業有關的地緣政治、戰爭影響等等,「美國中心主義」本位思想,仍然是藤校最為主流的價值。原本以為「世界的哈佛」裡,「美國本位」制會更隱蔽,其實並沒有。她聽聞了一位朋友在歐洲讀書的故事,大受震撼:「我在藤校讀了6年書,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多元。」身處其中,在美國學習生活十三年,從參與精英生活,到觀察、反思精英路徑,張倩越發意識到「美國本位」的侷限性:「美國和名校都不是世界的中心,如果我總是仰視美國中心的主流價值和文化,那我所看到的世界是變形的。而平視才會讓我公平地看到真正的價值和限制。」■達特茅斯和哈佛的畢業典禮。什麼是美國本位呢?有個在歐洲流傳甚廣的笑話或許能說明一二:難得出國旅遊的美國人來到母語非英語的國家旅遊,聽到別人說他聽不懂的語言,感到一陣不耐煩和委屈,還能理直氣壯的問:「為什麼你們不會說‘美國語’?」在美國的十幾年裡,她頻繁體會到美國文化的強勢和傲慢。尤其在藤校,這種「美國本位」的思想又被簡化成了自由派,彷彿只剩下一種聲音,教授也時刻在進行「自我審查」。在去全球化、覺醒主義的時代背景下,張倩所經歷的幾個特殊的衝突,讓她遺憾地表示:「美國丟失著自由,哈佛犧牲著智慧」。同時,對於身處邊緣的亞裔留學生來說,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壓迫和評價。舉個例子,她提到自己曾經對純正「美音」的極度追求,這也是想要極力「融入」美國本位社會的表現,但口音展示的是一個人的根源,也是一個人的自我認同的來源。「我們不用因為口音而有羞恥感。」張倩希望告訴年輕的留學生們,花這麼多錢來留學的目的,不是融入,不是拿4.0,是獲得有關世界和有關自己的智慧。最後,那張花了重金換來的哈佛畢業證,她至今還沒見過,直接讓學校寄回來上海的家裡:「畢竟中國父母都更渴望,也更值得這張紙。」■張倩也見證了美國留學的黃金時代。03 致命的精英公式那麼,精英到底是被什麼壓垮的呢?作為曾經精英的一份子,張倩對精英所要面臨的挑戰,以及他們最常遇到的心理危機太熟悉了,她切身並親自體驗了精英的痛苦。她發現,「天資極為聰明+家庭條件優越+環境競爭激烈」是一個致命的公式——它產出的既是一個光鮮亮麗的精英集團,也是這其中每一個人的焦慮、抑鬱、壓力,是精英痛苦的總和。張倩在書中提到,在達特茅斯這類頂尖學校中,進食障礙的普遍程度高達15%,精英們對自己人生的高度控制感最先體現在對身體的控制上:這裡沒有胖子。從她本人以及周圍同等背景的同學、朋友的親身經歷中:「心理問題在精英群體中非常常見的現象,是你覺得自己應該達到什麼位置,實際上沒有達到,你會覺得很丟臉,覺得自己非常失敗,一手好牌打爛的感覺,這種落差往往是心理健康問題的源頭。」在她的觀察裡,很多精英從來不會停下來,人生總是在追趕:「精英面臨的首要挑戰,便是過分豐富的外部刺激導致的易成癮的性格。」■她一周曾要服用四種抗抑鬱抗焦慮的藥物。一個精英常見的表現為:這個學位讀完要征服下一個,有人集郵集全了;做過投行之後要跳去買方,努力耕耘兩年獲得晉陞;喜悅沒兩天就開始焦慮於下一目標;今天舉的鐵要比昨天的重,一天不鍛鍊那兒都難受;半馬跑完訓練全馬,全馬完了越野超馬,不夠刺激還可以去練鐵人三項;即使是修習瑜伽,也只會用解鎖下一個高難度體式的方式丈量自己的進步;連談戀愛都像做項目,計算公式而非愛意……「精英們對自己要求那麼高,對他人和世界,又如何能夠時刻充滿寬容和善意呢?這些積累的壓力和焦慮非常大,就像是一桶越積越多的水桶,卻沒有一個閥門去洩洪。」張倩是一個有自救心法的人,她嘗試過瑜伽、心理諮詢,身體反應最大的時候也願意嘗試藥物治療。但許多精英人士不願意對他人訴說這些痛苦,他們不願意去觸及這些負面情緒,不願意去面對所謂的失敗。對於張倩來說,從兩所藤校的就讀經驗所獲得的最大收穫,就是「在周圍都是非常聰明厲害的同學中,即使有些人看上去光鮮開心,實際上很可能跟我一樣在體驗同樣的焦慮、動盪、不安全。」無論是達特茅斯還是哈佛,無論是康州老錢家庭的小孩,還是出生就在山頂的沙烏地阿拉伯王子,「我親眼看到了同款焦慮」。■在哈佛讀書的時候。有一個網路用語叫FOMO(Fear of missing out,錯失恐懼),據說哈佛商學院是這個詞的發源地。哈佛商學院的活動特別多,最誇張的時候可能四場不同的活動在同時舉行,很多商學院學生一個都不想錯失,於是日程表上經常在同一時段有多個邀請,想最大化利用時間,生怕錯失真正高價值的那一場活動。這就是焦慮在哈佛商學院最平常的樣態,當你每一天都生活在錯失恐懼中,又怎麼真的能擁有充實的真正的生活呢?精英害怕錯失最成功人生的可能性。要不要嘗試矽谷的創業公司?要不要嘗試Google這樣的大廠,要不要去這個投行而不是那個?錯失背後的焦慮傳達的是,精英是沒有試錯空間的,他們無法接受一點「失敗」。在歷經自己的心理危機之後,張倩放下了從小就習得的對比心,她決定撕下那一張張經過自己努力貼上的光鮮亮麗的標籤:高知、美麗、成功、精英等,都是外在價值體系的表達,都建立在比較之上,而我真正想要的,是智慧和自由,獨立於他人和外物的那種。■受邀哈佛雜誌寫了篇「失敗者自白」。04 藤校沒有教的是什麼?在一次次的陣痛、祛魅後,她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決定——離開自己呆了13年的美國,離開這個曾經不顧一切奔赴的美國,離開這個承載了她18歲起記憶的地方。這也是她向傳統精英路徑告別的一站,她決定放下自己從小就要贏的思維,決定跳出美國本位的思想,去過一種更關照自己的生活。於是,她決定向「最會生活」的南歐人學習,選擇去葡萄牙居住。這並不是一個容易做的決定,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走出哈佛、跳出精英思維,是張倩需要面對的挑戰:「很多人只給自己三個月時間,就想找到新的方向,我覺得我裸辭後的頭六個月,都用來‘排毒’還僅勉強足夠。」回過頭來看,到底藤校沒有教的是什麼呢?從原來的成功價值標準到重新校準幸福和自我,她一直在思考自己曾經「最好的精英教育履歷」上到底缺了什麼,她發現對人生更重要、但藤校沒有教的是:身體教育、情緒教育和關係教育。■10年後重回達特茅斯。精英們用大腦去生活、思考,重視的是知識、批判思維,但從來沒有讓身體留在軀殼中,感受與自我同在。而身體其實是情緒與直覺的入口,但在精英教育裡,它被忽視甚至被壓抑,無法得到有效的疏導和發洩,漸漸地身體和情緒出問題。此外,精英教育的目標往往是最大化正確與成功,常常習慣把競爭當作人與人相處的基本關係模式,卻很少學習如何共處、溝通、傾聽,太會解決問題,卻不會連接人心。這三種教育的缺失,最終導致精英用客觀知識和對「正確」、「優秀」的追求來生活,也許可以達到一定程度的滿足感和物質條件,但正如張倩在書中寫到:「當我發現我的目標是過得快樂、有意義,才察覺之前像是完全爬錯了山。」「我們總是習慣評價一個精英是不是成功,但從來不問他們幸不幸福,就連他們自己也是如此。」■在葡萄牙的生活,簡單自由還多元。現在,已經在葡萄牙定居幾年的張倩,彷彿找到了一種新的人生。她開始重新建立生活,離開傳統職場,寫作、做播客、創作,一點點建立自我表達的空間。她遇到了藝術家男朋友,開始了更多與藝術和文學溝通交往的人生。那些她曾經沒有想過的人生,卻帶來了更豐富多彩的自由。在這個過程中,大海、森林也給了她無數的撫慰,讓她的自我安居在身體中,感受同在,而曾經被診斷不易受孕的她自然懷孕了,如今她的寶寶已經出生,健康長大中,物質雖然不如以往豐裕,但幸福指數卻唰唰地升高。她還在這裡看見了藤校宣傳卻幾乎難尋的「多元」:不同背景的人,不同膚色的人,不同職業的選擇,不同生活方式的碰撞……回到文初的問題:留學的終點到底在那兒呢?或許從不是拿到多高的學歷,成為多成功的精英,而是尋找智慧和自由的路上,擁有選擇的權利。她現在仍然在路上,也不確定答案,但是有一件事她非常確信:「我真心希望我的孩子,天生不是哈佛的料。」 (穀雨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