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主流國家,正在想法設法遏制美國穩定幣蔓延的速度。
近日,一家由歐洲九大銀行組成的財團周四宣佈,他們將組建一家新公司,以推出一種以歐元計價的穩定幣。聲明中提到,該公司的目標是,“為目前由美國主導的穩定幣市場打造歐洲替代方案,進而助力歐洲在支付領域實現戰略自主”。
自從美國的穩定幣法案(天才法案)通過以來,歐盟官員一直在重新考慮數字歐元計畫。在不到3個月的時間中,歐洲推出了自己的方案——歐元穩定幣。
如此快速的反應,源於一個可怕的預測。
歐洲央行市場基礎設施與支付部門顧問Jürgen Schaaf不久前警告:“若美元穩定幣在歐元區被廣泛用於支付、儲蓄或結算,歐洲央行對貨幣政策的控制力將被削弱。”
他還表示,穩定幣的廣泛採用可能令歐元區重蹈部分新興經濟體覆轍,在這些地區,美元的大規模流通嚴重制約了本地央行設定利率或調控貨幣供應的能力。
一個驚人資料是,在所謂的全球穩定幣體系中,發行量前十的全都是背靠美元的穩定幣。
與此同時,中國也迅速邁出了一步。
9月25日,數位人民幣國際營運中心正式於上海營運,同時推出了跨境數字支付平台、區塊鏈服務平台以及數位資產平台。
這一動作不僅僅是一次支付技術的迭代,更標誌著中國在全球數字金融格局中主動佈局。
長期以來,人民幣國際化的主要推動力來自貿易往來與“一帶一路”沿線合作。這些現實場景為人民幣提供了使用需求——從基礎商品貿易、能源採購到工程承包,人民幣在跨境結算中的比重逐步提升。但因受制於傳統結算體系的慣性、跨境支付摩擦以及資本管制等因素,這種路徑進展很緩慢。
相比之下,美元穩定幣的地位就體現了數字金融領域規則的競爭。
如果中國缺席,未來數字金融的規則很可能由他國主導,中國將被動地參與其中,不僅在支付效率上受制,更在資料主權、金融監管和規則制定權上喪失主動權。
讓人民幣走出去,正是中國在數字金融競爭中“防守”的關鍵一步。但面對既有格局,我們究竟該怎樣突圍?
在探討數位人民幣國際化的必要性之前,我們需要回到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美元霸權地位是如何形成的?只有釐清這一點,我們才能判斷人民幣國際化究竟是在挑戰什麼、補什麼短板。
美元的霸權地位,並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經過了長時間的制度設計與國際慣性。
二戰後,美國憑藉經濟規模和軍事力量推動布列敦森林體系,確立了美元與黃金掛鉤的規則,並通過石油美元體系進一步把全球能源貿易與美元繫結。即便1971年尼克松宣佈美元與黃金脫鉤,美元的核心地位依然延續,因為它已經深深嵌入全球金融市場和支付體系。
目前,美元幾乎無處不在。石油、鐵礦石、糧食等大宗商品的價格幾乎都以美元標價;跨國公司利潤回流、全球投資基金配置、各國央行外匯儲備,幾乎都離不開美元。
當美元在現實世界稱霸時,它又在數字世界裡複製了自己。
如今,全球超過90%的加密交易量依賴於穩定幣,而穩定幣幾乎清一色錨定美元(USDT、USDC)。這意味著,即便在區塊鏈和虛擬資產這個新興空間裡,美元依舊扮演著“通用現金”的角色。
中國如果缺席,就意味著在數字金融的下一代格局中仍要“用別人的錢,守別人的規矩”——規則由他人制定,中國將處於被動。
一旦嚴重依賴美元,就等於把金融安全交到別人手裡。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如果未來在關鍵節點被美元體系“卡脖子”,影響將是系統性的。
這背後的隱憂不容忽視。貨幣不僅是支付工具,更是制度與規則的體現。如果全球數字經濟繼續以美元為基準,那麼未來數位資產的交易規範、跨境支付的結算標準、區塊鏈服務的合規框架,都可能被美歐等國家制定。
一旦如此,中國在未來幾十年的數字金融體系中將失去話語權。
想像一下,如果在跨境電商、人工智慧服務、碳排放交易等新興場景中,基礎支付結算完全依賴美元穩定幣,中國的企業和個人就必須遵循別人的規則,甚至面臨制裁、封鎖的風險。
這其實不是一個假設,而是已經發生的現實。近年來,SWIFT體系、CHIPS清算網路頻頻被用作金融制裁工具,凍結特定國家的國際支付管道。一旦數字金融秩序仍由美元主導,中國也可能在未來面臨類似的掣肘。
正因如此,推動人民幣在數字金融領域的國際化,已成為一項刻不容緩的任務。而國際化的主力軍,仍然是央行發行的數位人民幣。相比之下,人民幣穩定幣目前主要在香港等特定地區進行試點,更多起到輔助性工具的作用。
人民幣穩定幣由銀行或企業發行,無需央行直接介入,因此發行、流通和應用速度更快,能夠迅速落地市場。它可以針對具體場景進行試點——比如跨境小額支付、境外電商、供應鏈結算等——無需大規模推廣就能實現實際效果。
相對而言,數位人民幣建設成本高,跨境使用需要長期佈局,靈活性較低。
有人不禁會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直接用人民幣穩定幣出海?
一是貨幣主權與信用錨定的矛盾。
USDT、USDC的錨定物是美元國債或商業票據,它們的信用錨定點就是美國金融資產。美元穩定幣之所以穩,不是因為技術,而是因為美元信用體系。如果人民幣穩定幣也模仿這種模式,可能就需要用美元資產作為支撐,否則它在國際市場上難以獲得信任錨點。
結果可能就成了,人民幣穩定幣變成 “美元的影子”,既無法真正實現人民幣獨立的國際化,又會強化對美元資產的依賴,等於自我削弱。
二是金融安全與監管難度。
穩定幣本質上是私人機構發行,那怕它披著人民幣的外衣,一旦脫離央行直接掌控,可能會衍生擠兌、操縱、跨境洗錢等巨大風險。
中國對資本流動有嚴格管控,如果放開人民幣穩定幣在全球流通,就等於開了一條“平行管道”,可能繞開現有的外匯和金融監管體系,削弱央行對貨幣供給的掌控力。所以,對中國來說,穩定幣天然是一個“金融安全黑洞”。
在數字金融新世界裡,美元穩定幣已經形成了事實標準。如果我們貿然推出獨立人民幣穩定幣,可能仍受制於美元體系。更務實的做法是,以人民幣穩定幣為數位人民幣的延伸與補充,在合規、安全的框架下,推動人民幣跨境流通與國際使用。
這一策略也與國際清算銀行(BIS)對穩定幣風險的警示不謀而合。BIS指出,穩定幣可能侵蝕貨幣主權、缺乏透明度,並增加新興經濟體資本外逃的風險。
雖然數位人民幣自身存在一些劣勢,但它由央行直接發行,具備法償地位,是主權信用的數位化體現,不依賴外部資產作為錨點。它走的並非“模仿穩定幣”的老路,而是嘗試直接建構央行數字貨幣的新制度標準。
數位人民幣可以直接對接使用者,實現點對點支付,尤其適用於跨境小額貿易和零售支付場景。例如,一家中國小企業從馬來西亞採購零部件,以往需要幾天時間完成結算,銀行中轉、SWIFT清算、手續費層層疊加。而現在,通過數位人民幣,幾秒鐘就能完成支付,錢直達對方帳戶,成本大幅降低。
此外,數位人民幣還可以嵌入合約邏輯,在結算過程中自動完成關稅支付或智能合約執行,借助分佈式架構進一步加快跨境支付速度,解決傳統支付中的手續費高、結算慢問題。
如果未來形成一套獨立於SWIFT的數字支付網路,中國及“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就能夠直接使用數位人民幣進行結算,即便西方切斷美元支付通道,中國與合作夥伴之間的貿易仍可持續運轉。
從國家金融安全的角度來看,這實際上是增添了一道防火牆。
想要讓數位人民幣真正被國際資本廣泛接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第一個挑戰就是隱私與合規的平衡。數位人民幣採取了“可控匿名”設計,在國內能兼顧隱私保護和監管需求。但一旦走向跨境,問題就來了——合作國家如何確信,中國不會過度收集資料?他們的企業和公民金融隱私,能否真正被尊重?
如果無法在國際層面形成一個被廣泛接受的隱私與合規框架,數位人民幣的全球推廣很可能止步於“信任門檻”。
技術與監管難題同樣存在。
數位人民幣要落地跨境支付,必須接入他國的清算體系,與全球支付網路互聯互通。目前,中國已有CIPS(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但與SWIFT相比,規模和覆蓋度仍有限。如何在多國之間建立高效的PvP(支付對支付)機制, 不僅需要技術上的相容,更需要監管層面的對等與信任。
但比技術更難攻克的還是信任。
任何一種國際貨幣,要想獲得資本長期持有,必須有一個 足夠深厚、安全、流動性強的資產池。美元之所以能成為全球“硬通貨”,根本原因在於美國國債市場體量巨大、流動性極強,能為全球資本提供既安全又能快速變現的資產。
雖然中國的國債市場發展迅速,但在體量和流動性上與美國仍有較大差距。外國投資者持有人民幣國債的比例有限,人民幣尚未實現資本項目完全可兌換,這就使得國際資本在投資人民幣資產時有所顧慮。
換句話說,即便有人願意接受數位人民幣,也會擔心:資金存放在那裡?能否隨時安全退出?
全球資本最在乎的是“進得來、出得去”。如果一個投資者買了人民幣資產,卻發現資金退出時受到嚴格管制,那怕收益率再高,也會影響他們的信心。這就是為什麼美債債務纍纍,但仍然是全球資本最愛:因為相比其他資產,它安全、流動性無限。
數位人民幣若要成為儲備貨幣,必須解決“退出機制”的信任問題——投資者必須確信資金可以安全存放、隨時變現。而這種對資產安全的信任,最終依賴於更高層面的制度信任——制度透明、政策可預期、契約能否被嚴格執行。
美元的優勢,正源於美國完善的法律體系和透明的金融監管,即便政府財政赤字高企,資本仍願意持有美元,因為制度不會隨意改變規則。
正因如此,美元形成了明顯的“網路效應”:使用者越多,接受度越高,形成正反饋。
相對而言,中國的貨幣政策和資本流動政策在外資看來缺乏充分可預期性,政策調整空間較大,長期持有人民幣資產仍存在不確定性。數位人民幣雖然在技術上先進,但如果背後的制度信任不足,國際資本仍難以廣泛接受。
突破口在那裡? 數位人民幣要想打破美元的慣性,需要在一些戰略場景中實現突破,例如:
能源貿易:如果中東或俄羅斯部分石油、天然氣用數位人民幣結算,可能會成為“強制使用場景”;
一帶一路小額結算:對於一些外匯短缺的開發中國家,用數位人民幣進口中國商品,可以減少美元依賴;
區域支付走廊:通過東盟、金磚國家的合作,逐步建立“去美元化的小圈子”,讓數位人民幣先在局部形成流動性池。
總體來看,美元之所以能在全球暢通無阻,不是因為它的支付技術先進,而是因為美國背後有足夠龐大的市場規模、透明的制度體系和高度流動的金融市場。全球資本敢於持有美元資產,是因為他們相信無論何時都能自由買賣、自由兌換。
數位人民幣要成為國際儲備貨幣,需要先解決資產池建設、退出機制、制度透明度和合規信任等問題。短期內,數位人民幣更可能先成為區域性結算貨幣(一帶一路、能源貿易);長遠看,它有可能在區域貿易中高頻使用,在部分國家央行外匯儲備中佔一席之地。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