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近日，中美經貿關係再度緊張，雙方密集“亮牌”，為新一輪貿易談判積蓄籌碼。美國商務部於9月底發佈了嚴格的出口管制穿透性規則；中國則宣佈對超硬材料、部分稀土裝置與原輔料、特定中重稀土、鋰電池及人造石墨負極材料等相關物項實施出口管制。隨後，川普政府再度威脅對中國商品全面加征100%關稅，並揚言將進一步對關鍵軟體以及波音飛機零部件實施出口限制。多位分析人士指出，中國正逐漸證明其才是真正“握有王牌”的一方。中國在稀土及相關材料供應鏈中掌握著強大的控制力，而稀土及稀土磁鐵在美國國防工業和高科技電子產品等關鍵領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即便川普政府已採取包括加快本土生產佈局、推動上下游一體化等多重措施，但形成具有競爭力的完整供應鏈仍需至少5–10年，在短期內並沒有對華稀土管制的避險手段，中國實際上具備了在“卡脖子技術”領域靈活出牌的戰略空間。近日，曾任美國國防部助理部長、哈佛大學甘迺迪政府學院首任院長、“修昔底德陷阱”概念的提出者的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Allison）撰文指出，川普政府在與中國的供應鏈與關稅對抗中連續受挫，根本原因正是因為中國掌握了全球稀土永磁等關鍵材料的壟斷性供應能力。作者以“撲克博弈”隱喻中美間的談判動態：中國以稀土出口管製為籌碼，美國以半導體與AI技術出口為反制，最終形成了互相制約的格局。川普雖在多次談判中選擇“棄牌”，但也存在其合理的決策因素，因為在既缺乏籌碼，又無法虛張聲勢的情況下，退讓實際上是維持局勢穩定的務實之舉。在他看來，中美經濟已形成“相互確保依存”的局面，難以完全“脫鉤”，因而有可能走向“相互威懾與共存”的競爭共生關係。這種情況下，美國若要在長期競爭中保持優勢，必須依靠兩張“底牌”：吸引全球最優秀人才的能力，以及穩固的盟友網路。這兩項構成美國維繫自由秩序與全球影響力的根本戰略資源。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 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政府學教授、創院院長，曾任美國國防部助理部長為何說中國手握王牌美國總統川普和他的首席經濟談判代表、財政部長斯科特·貝森特都喜歡用撲克牌作隱喻：“你手裡沒有牌。”——川普二月份在白宮與烏克蘭總統弗拉基米爾·澤倫斯基的會晤中這樣說道。他試圖讓後者明白，烏克蘭無法在談判桌上贏回它在戰場上失去的東西。“他們手裡只有一對二。”——貝森特在與中國副總理何立峰第一次面對面談判前，對媒體這樣說。十月底，川普和貝森特計畫在韓國亞太經合組織（APEC）峰會期間與中國國家領導人舉行會晤。但在關稅與供應鏈的牌桌上連輸五局之後，川普深知自己手裡沒好牌。今年5月，儘管據報導雙方曾達成協議，中國會恢復向美國客戶出口稀土產品，但卻仍繼續掐斷稀土永磁對美的出口。美國則以收緊半導體和飛機零部件的出口管制進行回應。一周之內，美國從F-35隱形戰機、愛國者導彈到福特F-150和福特汽車探險者（Explorer）車型的生產線紛紛停擺。隨著來自企業CEO、國防部等各方的緊急電話的不斷湧入，川普、貝森特和商務部長霍華德·盧特尼克陷入困惑。美國在過去20年裡對關鍵礦產的進口依賴趨勢。圖源：美國地質調查局在其全球關稅戰中，川普成功地逼迫美國的歐洲與亞洲盟友接受近一個世紀以來未曾見過的稅率，這幾乎可與斯穆特–霍利關稅法案（Smoot–Hawley Tariff Act）相提並論。但在與中國的對抗中，川普團隊卻屢屢退讓，以至全球媒體乾脆用“TACO”（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川普總是臨陣退縮”）這個縮寫來形容。川普和其團隊已經接受了兩個赤裸裸的現實：在關稅牌桌上，中國的牌面與美國不相上下；而在供應鏈撲克這場遊戲中，中國才是握有王牌的一方。在與中國正面交鋒之前，川普從未問過這樣一個問題：誰是幾乎所有稀土永磁的唯一供應者？——這些磁體幾乎為所有電動馬達提供動力，還支撐著數以千計的關鍵部件，沒有它們，美國經濟與軍隊甚至都無法正常運轉。美國在精煉稀土化合物和金屬方面對國際市場的依賴度高達75%以上。 圖源：路透社目前，這位美國總統正奔赴與中國領導人的會晤。川普對近期TikTok交易的處理方式，為他接下來的走向提供了預演——那就是趨向相互依存。幸運的是，從半導體到美元的強勢地位，華盛頓仍然握有幾張王牌，也仍有獲勝的機會。9月25日，川普簽署行政命令，推進美國和全球投資者向TikTok中國母公司字節跳動收購TikTok美國業務的計畫。圖源：路透社中美前五次的對局要理解美國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就必須回顧這場中美“撲克對局”的前五局。第一局發生在4月2日。當天，川普宣佈對57個國家加征關稅。其中的56個國家領導人雖然踉蹌應對，卻最終都不敢反擊——唯獨中國領導人例外。他不僅立刻對美國34%的對華關稅進行了對等反制，還亮出手中一張“王牌”——對七種稀土礦物實施出口管制。川普隨即回應，將對華關稅再提高50個百分點，總計達到104%。中國再次“跟注”，川普又加碼41個百分點，使關稅史無前例地升至145%。中國再度平靜應對，將對美出口關稅定為125%，並未多言。貝森特對此的總結十分到位：中美關稅大戰已造成事實上的“禁運（embargo）”。在隨後一個月裡，美國企業艱難摸索新的規則，而美國市場也一度經歷動盪。五月，中美在日內瓦進行了下一局較量。雙方的嚴肅談判最終達成協議：對華關稅降至30%，對美關稅降至10%。他們還討論了出口管制問題，但除了一項籠統的共識——美國客戶將更容易獲得稀土出口許可——之外，未能形成明確規則。因此，當中國繼續通過拖延出口許可證審批來“卡稀土”時，焦急的CEO們紛紛打電話進白宮。川普團隊這才真正意識到——中國手中的牌極其強勁。到了五月下旬至六月初，川普團隊試圖建立自己的反制槓桿。美國商務部新增了一系列限制措施：限制華為Ascend系列人工智慧晶片的使用，並禁止向中國出口半導體設計軟體、飛機與核電站零部件，以及乙烷等材料。在今年年初中美爆發貿易爭端後，中方曾於4月暫停接收新的波音飛機。圖源：路透社美國企業與軍工供應商對此反應震驚。由於中國生產了全球超過90%的稀土永磁，美國工業巨頭們紛紛警告川普：他們沒有替代來源，也沒有足夠的庫存來維持生產線。其中最具說服力的聲音來自美國汽車製造商。福特首席執行官吉姆·法利（Jim Farley）解釋說：“我們過去三周不得不停工，因為我們拿不到高性能磁體。”美國國防承包商同樣發出警報，指出軍工製造面臨災難性風險。正如《華爾街日報》報導的那樣：“美國國防部武器系統所使用的8萬多個零部件，都依賴於如今被中國出口管制的關鍵礦物。”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川普在六月致電中國領導人。通話結束後，川普立即在社交媒體上發帖稱：“現在不應再有人質疑稀土產品的複雜性。”他同時宣佈，將派貝森特前往與中國談判代表進行談判。第三場較量在一周後的倫敦展開。中美都更清楚地認清了各自國家的處境。雙方很快達成共識，放鬆各自認為最具破壞性的約束。貝森特的重點是稀土永磁，而中國的“要價”則是美國解除對輝達（Nvidia）H20人工智慧晶片及若干相關產品的銷售禁令。當川普前國家安全官員馬修·波廷格（Matt Pottinger）等安全強硬派提出異議，稱“川普團隊剛剛把中國人打敗我們所需的人工智慧技術拱手讓出”時，拉特尼克回應說，這屬於協議內容的一部分——是“和磁體綁在一起的交易。”第四局在八月於斯德哥爾摩快速進行。中美談判代表同意將關稅休戰期延長至十一月，並開始籌備兩國領導人面對面的會晤，以期建立一個更具合作性的經濟關係框架。第五局則在九月於馬德里進行。雙方談判代表就TikTok交易達成一致，川普隨後在與中國領導人的通話中確認了這一結果。仔細研讀協議細節後不難發現，中美代表們都很清楚TikTok對川普的重要性，遠超過其對中國的重要性。根據協議，美國股東將持有公司80%的股份，但TikTok母公司字節跳動將繼續掌控並向TikTok授權核心演算法。何立峰暗示，這種框架或可作為未來涉及中國智慧財產權和專有技術交易的樣板。9月14日，中美兩國代表團在西班牙馬德里舉行經貿會談。圖源：新華社簡而言之，川普展現了自己願意深化中美經濟與技術相互依存關係的意願，以換取一項他認為在財務與象徵意義上雙贏的成果——一個對他在2024年總統選舉勝利具有重要影響的應用程式TikTok。而中國領導人也展現了樂於配合的姿態，從而贏得了川普的好感，為更具建設性的經濟關係奠定了基礎。有關關稅與貿易的進一步進展尚未公佈，但據報導，雙方工作人員仍在繼續敲定馬德里會談中達成的更廣泛協議細節。貝森特與何立峰計畫在11月10日關稅休戰期到期之前再次會面，進行第六局博弈。川普為何多次“棄牌”在這幾次對局中，川普多次“棄牌”，促使《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的羅伯特·阿姆斯特朗（Robert Armstrong）創造了“TACO”這一縮寫。不過，阿姆斯特朗後來解釋稱，這個詞其實具有誤導性，因為它暗示棄牌是錯誤的選擇。事實上，正如他在後續專欄中所寫的那樣，他認為川普在每一次對局中的決定都是正確的——因為當一個人既沒有好牌，也無法虛張聲勢時，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棄牌。公平地說，川普拿到的底牌本就不強。早在十年前，中國就宣稱他要讓其他國家在各自的供應鏈關鍵環節上依賴中國。而美國政府及其企業在應對這一威脅時做得遠遠不夠。2010年，中國就曾展示過將其稀土主導地位用作權力工具的能力——當時北京禁止向日本出口稀土，以迫使東京釋放一名中國漁船船長。2014年，中國領導人公開闡述了中國發展“非對稱能力”的戰略，一年後又推出“中國製造2025（Made in China 2025）”計畫，意在使中國成為前沿製造領域的全球領軍者。到了2020年，中國領導人更明確地表達了這一戰略。在一次與主要經濟決策官員的會議上，中國領導人宣稱要“收緊國際生產鏈對中國的依賴”。這一戰略將通過建立“強有力的反制與威懾能力”來保護中國，防止外國“人為切斷對華供應”。然而，未被明說的是：這一戰略其實是一把雙刃劍。通過消除自身對他國的依賴，同時加深他國對中國的依賴，中國正在鍛造一種能夠通過“掐斷關鍵供應鏈”來脅迫他國的工具。用川普簡潔的總結來說：“中國採取了聰明的行動，他們幾乎壟斷了全球的磁體市場。”川普或許想打破中國的壟斷，但似乎已經太晚了。沒有什麼簡單的辦法可以消除美國對中國在關鍵物資上依賴所造成的脆弱性。事實上，據報導，這正是川普在經歷中國暫停出口稀土永磁所引發的美國經濟震盪後得到的最大教訓。稀土永磁塊，稀土磁鐵在最終成形前的關鍵中間產品。圖源：紐約時報因此，川普及其團隊如今已清楚地認識到——在供應鏈的牌桌上，誰才真正握有王牌。此外，川普也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在他剩下的三年零四個月任期內——甚至在可預見的更長時期內——都無法擺脫這種依賴。實際上，這種看法也為美國商界許多深思熟慮的領袖所認同，其中包括蘋果公司的蒂姆·庫克、輝達的黃仁勳以及摩根大通（J.P. Morgan）的傑米·戴蒙（Jamie Dimon）。川普的兩張底牌值得慶幸的是，華盛頓仍然擁有一定的籌碼。對川普及其談判團隊而言，中國在若干關鍵物項上仍然依賴美國——而這些物項使中國難以在沒有美國的情況下運作。其中包括：先進半導體、製造這些晶片所需的裝置與軟體、飛機、發動機以及核電站零部件。中國也深知，中國生活在一個美元為全球儲備貨幣、而美國掌管國際金融運行體系的世界之中。因此，在兩國首都中，越來越多頭腦清醒的現實主義者，其中就包括兩國領導人本人，開始認識到：兩國的經濟如今已經緊密糾纏在一起，根本無法拆分。這種對“無法逃避的相互依存”的共同認知，是否可能成為中美競爭開啟新篇章的基礎？如果在經濟領域，兩國都面臨類似核戰略家所謂的“相互確保毀滅（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的狀況，那麼或許他們也能找到一條道路，通向一種“相互威懾與共存”的版本，就像當年的美國與蘇聯那樣。川普已釋放出他希望與中國建立更具雄心、更加積極的夥伴關係的訊號。但要實現這一目標，美國必須保持競爭力，因為未來的中美關係仍將是一場激烈且結構性的長期競爭。在這場持續進行的“供應鏈撲克”遊戲中，美國仍然握有兩張無人能敵的底牌。第一張，是它吸引地球上80億人口中最具天賦者的能力，並讓他們能在一個“自由社會”中實現夢想；第二張，是它所擁有的強大盟友網路，這一網路維持著有利於“自由力量”的平衡。這兩張，就是美國口袋裡的王牌。華盛頓絕不應將它們棄掉。 (IPP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