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賣騎手
全民騎手時代,外賣不夠送了
立秋當天,聽到“兩大外賣平台共發出2.6億單”的消息,張源破防了——潑天的富貴,自己卻只搶到幾筆“垃圾單”。頭圖來自:AI生成騎手比訂單多,似乎正從大家的調侃照進現實。跑了一年外賣,張源很少為單子發愁,但最近一切都變了。接單大廳到午高峰仍空空如也,過去被嫌棄的遠端單、重物單、爬樓單統統“露頭就被秒”,除了等待系統派單,他毫無辦法。“被放暑假的大學生整頓了。”張源說,他現在比家長都盼望開學。然而不止是大學生,翻開社交平台,越來越多人送外賣上癮:打工族心不在焉,數著秒等下班變身“紅黃藍騎士”;旅遊特種兵棄打卡點不顧,玩到那外賣送到那……全民送外賣熱潮滾滾而來。據《中國共享經濟發展報告2021》,中國外賣騎手已突破1300萬人。這支隊伍在今年夏天空前壯大,有平台的騎手數量一度暴增至去年的3.5倍。本文記錄了幾位兼職騎手的故事,他們的經歷是這場“外賣潮”的註腳——在年輕人眼裡,送外賣不是低人一等的“丟臉工作”,而是一種新的“靈魂保養方式”。一、椰子:逃離傻子同事,回到“不是毒婦”的日子兼職送外賣第二周,我就扛不住了。回家直接“昏厥式”掉線,然而過度使用的腦子仍在放電做夢,每天醒來都巨困、巨累。之前總以為,送外賣就是去騎車,難不倒我這個老司機。親自幹了才知道,除了要與時間賽跑,還要分心看群消息、應付顧客和門衛,跟軍訓一樣累人。但比起上班遇到的糟心事,這點辛苦也算不得什麼。我本職是平面設計,典型“看甲方臉色”的窩囊工作,可沒想到最坑人的不是客戶,而是關係戶銷售們。不會用辦公軟體、教一次忘一次我都忍了,給客戶做一張灰色海報,我說“要精準色號才能做”,銷售傳達給客戶時變成了“做不了”;好不容易問來了色號,我說“印刷會有色差”,銷售拍著胸脯跟客戶保證“絕對沒問題”。結果可想而知,原來一兩天就能完成的工作,硬生生拖了一周,尾款還收不回來。我每天都帶著憤怒踏進公司,看到那幾位只會拖後腿的同事,胸口更是陣陣發悶,感覺又要多長好幾個乳腺結節。想離職,又沒那個底氣,只能跑跑外賣解壓。不用看客戶臉色、不用猜領導心思,踩著電動車踏板往前衝就行了,迎接你的是新鮮的空氣,以及路上不經意解鎖的夕陽、流浪貓狗——這些鮮活的生命力,只有走出格子間才能發現。雖然也有焦頭爛額的時候,比如有一天不小心接了個送鮮花的單子,我一路上戰戰兢兢,既怕開快了顛壞鮮花,又怕開太慢超時扣錢。終於騎到小區,彎彎繞繞的路線又把我繞暈了。急得團團轉之際,一位好心大媽主動過來給我指路,我開遠了還能聽到她的大嗓門,“對就是這個方向!”等電梯碰上對家平台外賣小哥,他熱絡地打招呼,得知我們不去同一層,還有點可惜:“要是同一層我就幫你送了。”還有一次,送完單遇到天降大暴雨,我趕緊翻出雨衣穿上,邊上一位小哥也是衣服加褲子慌忙往身上套,等我倆穿好了,雨也停了。兩個滑稽人,相互看著對方哈哈大笑。每次遇見這樣的暖心時刻,我就好像回到了自己還不是毒婦的日子,世界不止有傻子同事,陌生人之間也很有愛。等休養好了,我還要繼續跑外賣。二、黎立:炒股負債幾十萬,送外賣“重啟人生”我要掙錢,而且不是自媒體那樣播種很久才有收穫,也不是端盤子按月領工資,是要幹一天、落袋一點。所以我去送外賣了,否則欠債幾十萬的焦慮,根本沒辦法緩解。時間退回三年前,我的生活還很美好:在十八線小城市,夫妻倆一個月賺6000,算不上大富大貴,有空能帶著孩子去周邊旅旅遊,逢年過節也能下館子。可看到同事開著豪車,給老婆孩子買名牌,再聯想自己可能要領一輩子的3000月薪,怎麼都不甘心。當時股市行情火熱,正是“傻子都能掙錢”的時候,看著別人秀收益,我坐不住了。瞞著家人把房子抵押了35萬,我一頭紮進了股市。也沒指著賺大錢,賺10萬就收手,然後送孩子去私立學校,給老婆買金子。但股市小白是玩不過莊家的,我還把全部身家都投進去了,一點風吹草動都提心吊膽。沒經驗、心態又差,35萬沒多久虧到只剩14萬,我崩不住了。聽人說虛擬貨幣能一夜暴富,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從股市割肉又衝了進去,想要賺回本錢。一開始確實賺了幾千,沒兩天就跌跌不休、一瀉千里。我徹底喪失理智,借網貸填坑,窟窿像滾雪球越滾越大,最後欠了足足60萬。那段時間感覺天塌了。不敢告訴家裡,每天得灌三四瓶啤酒,有時還得喝白酒,醉了才能睡著。一睜眼滿屏催債簡訊,房貸利息也壓著,幾次想要一死了之。但仔細想想,我瀟灑走了,留下爛攤子還得家人收拾。最後只能坦白,老婆和父母聽到我一夜欠下天債也崩潰了,但還是選擇一起面對,這讓我既感動,更自責。所以現在我送外賣特別拼,午休時間爭分奪秒跑、周末更是起早貪黑跑,看著餘額一點點漲起來,內心的空洞才能被填滿。跑累了,沒精力去比較、去內耗,睡眠也好了。我也想明白了,人在順風順水的時候總把一切想得太簡單,現在跌入了谷底,累死累活送外賣賺幾塊錢都很滿足了。“心魔”死了,我相信以後的日子會越過越好。有趣的是,自從我送外賣之後,單位四五個同事也跟風當起了騎手,有人是補貼家用,有人為了逃避放暑假的孩子,總之沒人瞧不起這份工作,感覺外賣已經徹底融入大家的生活了。三、艾麗:現代“老鼠人”,愛上送外賣送外賣這段時間,我收穫的不止是訂單,還有許多餐廳老闆同情的目光。她們打量我的眼神,夾雜著五分憐惜、四分不解,外帶一分“小姑娘何以淪落至此”的唏噓。但其實我穿得破舊,是因為精緻套裝送外賣不合適;沒有小電驢,是因為想走路鍛鍊身體。出來跑外賣,也不是餓得沒飯吃了。我的家境還不錯,因為畢業後長期吃藥抗抑鬱,就沒正經上過班。自己搬出來住,每天睡到自然醒,點外賣、打遊戲。說不上特別空虛,但就是沒意思。一個人待久了,感覺越來越像“老鼠人”,幹啥都不得勁,身體不太好,精神更差。想去人多的地方轉轉,吸一吸真實活著的氣息,又礙於社恐邁不出第一步。現在不一樣了。跑外賣以後,身體結實多了,精氣神也提了上來。從前總苦惱“今天該幹嘛?”,現在總想著“出去送兩單吧”。手機裡彈出訂單,有寫字樓裡的白領點的咖啡,居民樓人家點的生鮮……趕著去送貨的路上,我心裡突然生出一股使命感,感覺與這個世界的某個人產生了連結,這種連結對方不在意,對我這種陰暗爬行的“i人”卻正好。外賣也是一個充滿煙火氣的濃縮版“人世間”,我發現高端小區和老破小的環境差距特別大,訂單與訂單的差別也是——有些人花一百多點兩個漢堡,有些人則吃著兩三塊的拼好飯。原來真實的世界,就隱藏在這些隱秘細節裡。還有一些單,特別備註“放門口就行,別敲門”,一看就是小孩子點的。讓我想到自己以前也瞞著父母點外賣,躡手躡腳偷吃。原來大家都幹過一樣的事,挺有意思的。送多了外賣,我自己也成了點單行家。以前花錢大手大腳,想吃就點。現在懂了,會避開衛生可疑的外賣店,挑性價比高的套餐。之前我不理解為什麼騎手一定要打電話敲門,後來知道不留痕,有些使用者會自己吃了,再投訴騎手沒送到;以前旅遊填外賣地址不會很走心,現在知道一單的耽誤,可能連累騎手超時好幾單……我越來越喜歡跑外賣了,雖然這會被親戚多嘴“好端端的怎麼幹這行”,但對我來說,既能爆金幣又能體驗生活的工作,就是好工作。四、荔枝:上千元的健身房,不如幾塊錢的外賣單15斤重的東西,步行爬8樓,顧客還特意備註了“慎重接單”——這個單掛在大廳許久都沒人接。我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按下了接單。其實我心裡也犯怵,平時空手上5樓都得喘半天,更別說扛著重物上8樓了。但一想到自己的減肥大計,又振奮了精神。坦白講,我來送外賣純屬“沒苦硬吃”。每天工作朝九晚六,下班回家後就窩在沙發上追劇,偶爾遇到煩心事,喝杯奶茶吃點零食,又能打滿雞血。這麼上班不到一年,我硬生生胖了二十多斤。上個月翻到自己過去的照片,漂亮衣服早已穿不下,不得不把減肥提上日程。三個月的健身房報了,但跟大多數人一樣,我第一個星期每天打卡,到第二個星期就找各種理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之後就再沒去過,錢也打了水漂。送外賣不一樣,以前打死也堅持不下來不吃晚飯,現在忙到沒空吃。每天步數破萬,累到沾床就睡,連夜宵也不惦記了。就送了一個星期,我瘦了五斤。而且跑著跑著,我居然有點上癮了。以前生活就是家和公司兩點一線,下班除了偶爾逛街看電影就是無聊死宅,但送外賣就像在玩一個大型實景遊戲,全世界都是NPC,接了單腦子裡滿是路線、倒計時,送完一單達成一個任務,特有成就感。在“遊戲”裡,我還解鎖了新地圖:跟著訂單去了很多沒去過的地方,在不為人知的角落碰見了有趣的蒼蠅小館,如果不是送外賣,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在闖關裡,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有一次我連送了五六個小時,都沒覺得累。現在我不怎麼宅了,有事沒事就出門溜躂幾圈,看看日落、暴雨後的天空,逗逗鄰居家的小狗……越來越能發現生活裡細碎的美好。當然,也會聽到一些不和諧的聲音,尤其老騎手最近對兼職騎手的怨氣挺大的。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以前這種爬樓的重活,沒人接平台還會加錢補貼配送。可現在價錢還沒漲,就被像我一樣的兼職騎手搶走了,甚至新人已經多到,10個單裡9個都是配送里程不足500公里的。 (虎嗅APP)
外賣騎手繳社保:京東和美團各種了一塊“試驗田”
今年2月,京東、美團等先後宣佈將為旗下的全職或穩定兼職外賣騎手繳納社保,一時間“騎手入社保”話題引起廣泛關注。一直以來,作為新就業形態勞動者,外賣騎手與平台之間的勞動關係複雜模糊,普遍面臨社會保障缺失的問題。京東、美團的表態,似乎給出了新就業形態勞動者社保問題的解決之道。筆者在此之後的多家媒體採訪中表達了“聽其言、觀其行”的觀點,即平台企業所宣傳的“為騎手繳納社保”,是否要採用與外賣騎手簽訂勞動合同建立勞動關係的方式,如果採用了究竟能覆蓋多少勞動者群體,以及社保成本如何分擔,是接下來要進一步觀察的。4月3日,美團給出了落地方案最終答案。在此之前,京東也已經給出了答案。▲ AI生成兩種外賣騎手社保落地的模式京東的模式是企業和外賣騎手建立勞動關係,將外賣員轉化為全職員工,由京東平台全面負擔外賣員社保費用。這種模式屬於傳統的社保繳納方式,即根據《社會保險法》的要求,用人單位應當為其建立勞動關係的職工繳納社會保險,企業和員工按照國家規定的比例共同承擔社保費用,其中企業承擔較大部分。這種與行業整體用工模式不同的做法在京東快遞體系中已運行多年。京東僱傭人數中,快遞員人數達到36萬,這使得京東成為了中國人員規模最大的民營企業之一。2025年更是有1200名一線員工(包括快遞員、分揀員、司機等)從京東順利退休,領取到了養老金,且平均每月可領取5350元養老金,甚至高於城市企業退休人員平均水平。2024年2月28日,京東正式落地外賣騎手繳納社會保險的模式,首批38名騎手現場簽約成為京東外賣的全職員工,正式享受京東全額繳納“五險一金”。根據該實施方案,自3月1日起,所有新入職的京東外賣全職騎手均需與京東物流子公司簽訂正式勞動合同。同時,京東也為兼職騎手提供意外險和健康醫療險。根據京東公佈的資料顯示,截至2025年3月,京東外賣全職騎手規模穩定在約1萬人。4月3日,美團平台公佈了外賣騎手社保落地的方案,其率先在福建泉州、江蘇南通兩個城區啟動騎手養老保險試點,向區域內所有騎手開放,未來計畫逐步推廣至全國。該試點方案是外賣騎手以靈活就業者身份參加職工社會保險,達到門檻標準的騎手自由選擇是否參加,自由選擇在就業地或在戶籍地參保,平台均給予50%的費用補貼。美團解釋其方案對騎手無前置資格限制、無參保地點限制、無時長單量限制、無跑單類型限制。這一方案與美團2月公佈的為騎手繳納社保所產生的社會預期有較大差異。美團在2月19日宣佈的社保計畫中,提出2025年第二季度開始為全職及穩定兼職騎手繳納社保,這一表述被普遍解讀為平台承擔社保繳納責任,按照現行法律只能是建立勞動關係後傳統的社保繳納方式。然而,4月3日公佈的試點方案轉向了“靈活就業者自願參保+平台補貼”模式,僅覆蓋養老保險,繳費基數與參保地繳費基數下限掛鉤。這一調整弱化了企業的直接責任,轉而以經濟激勵引導騎手自主參保,大幅度降低了企業的固定成本壓力。美團的方案利用了靈活就業者可自願參加居民養老保險,也可自願參保職工社會保險(只是自己承擔由用人單位負擔的那部分費用)的政策設定。該方案符合靈活就業的實際特點,尊重了勞動力市場的多樣性和靈活性,給予了騎手選擇自由,避免了強制扣薪引發的騎手牴觸。但美團平台所承擔的成本相比京東而言大幅下降。以試點地區為例,根據美團方案的測算,泉州市靈活就業人員參加養老保險的最低月繳費基數為4433元,按繳費比例20%計算金額為886.6元,騎手可獲得443.3元的美團現金補貼。南通市最低月繳費基數為4879元,繳費金額為975.8元,騎手可獲得487.9元的美團現金補貼。而根據京東方案的測算,如果按照五險一金總費率約為30.5%(養老保險16%、醫療保險8%、失業保險0.5%、工傷保險0.2%、生育保險0.8%、住房公積金5%),則泉州市每月總繳費金額為1352.07元,全部由京東支付。京東方案的單人社保成本約為美團試點補貼金額的3.05倍。此外,目前京東還承擔了騎手個人繳費部分約687.12元(養老保險8%、醫療保險2%、失業保險0.5%、住房公積金5%),企業和個人承擔總成本達到2039.2元,是美團試點補貼金額的4.6倍。如果僅考慮養老保險,美團的方案相當於承擔了10%的繳費,也低於職工社保企業承擔16%的比例。▲ 圖源Pexels靈活就業社保落地的四種“兩難”選擇從勞動者層面看,社保落地模式的選擇存在兩難困境:如果不繳納職工社保,外賣騎手退休後缺乏保障或保障水平較低。例如退休後依靠城鄉居民養老保險,待遇水平僅為職工養老金的1/3至1/5(如佛山市職工養老金最低1300元/月,居民養老金僅361元/月),難以滿足基本生活需求。但如果強制繳納職工社保,要麼平台企業人力成本飆升40%導致其減少就業崗位,收縮業務,使部分勞動者失業風險增加;要麼工資待遇下降,外賣騎手當前生活受到影響。例如泉州的騎手每月需自付443.3元,且平台出於轉嫁成本需要可能會降低單價或減少派單,導致騎手收入水平下降或被迫離開。從企業層面看,同樣面臨兩難選擇:採用職工社保的方式,龐大的騎手數量使得企業用工成本大幅度提升。公開資料顯示,2023年美團年活躍騎手超過82萬人,如果全面繳納職工社保,企業人力成本將增加近百億元,相當於美團淨利潤的70%-80%。京東的全職騎手方案成本高出美團試點補貼的3.05-4.6倍,成本負擔可能會限制平台業務的進一步擴張。但如果採取當前的靈活就業自願參保模式,一方面未能滿足社會公眾對企業承擔責任的預期,平台仍將面臨保障不全面的輿論壓力,另一方面騎手對長期保障效果預期不高或參保意願不足,也不能夠起到激勵勞動者參保以及穩定勞動者隊伍的作用。從社會層面看,要求平台企業選擇職工社保模式可能影響新就業形態發揮就業“蓄水池”的作用,特別是在經濟下行壓力加大的背景下,可能引發更大的就業壓力。而放寬對平台企業的社保要求,又可能形成對傳統企業的不公平競爭,引發社會公平性爭議。平台經濟將因較低的用工成本而獲得相對其他遵守傳統勞動關係企業的競爭優勢。這種模式可能引發傳統企業效仿,造成平台商業模式濫用,降低社會整體保障水平。此外,從可持續性來看,社保體系自身也存在兩難:一方面,擴大繳費群體有助於增加社保基金收入,緩解老齡化帶來的養老金支付壓力;另一方面,如果制度設計不合理或執行過於激進,可能導致灰色就業增加,反而減少社保覆蓋面和收入,損害整個社會保障體系的長期健康發展。除了這四種兩難選擇外,外賣騎手自身的偏好、制度設計中的技術性難題,也困擾著騎手社保落地的實踐路徑。首先,騎手可能不願意因為負擔個人社保繳納部分而降低收入。在中國新就業形態研究中心此前的調研中,外賣騎手對社保的需求排序比較靠後,他們首先是以獲得收入為主要目標。與傳統的正規就業群體相比,很多外賣騎手不完全符合正規的全日制就業特徵,這決定了他們可能對某一項或幾項權益有需求,例如,一些短期兼職騎手,更看中疾病險和意外險保障,而非養老保險。此外,部分騎手對養老保險基金的長期信心不足,對強制繳納社保持牴觸情緒。繳納社保後能否達到享受相關待遇的標準,中間斷繳或換了工作地點怎麼辦等問題,也讓許多騎手有所顧慮。有騎手表示,城鎮職工保險養老保險繳費年限要調整到20年,靈活就業人員難以達到門檻。對流動性強的外賣騎手來說,在同一個城市連續不間斷地繳納社保,也存在諸多不確定。社保制度設計本身的技術壁壘也不容忽視。有專家表示,目前居民不能轉移到職工保險,基本的考慮是居民保險統籌層次比較低,享受政府補貼比較高。另外,職工保險跨省轉移,其實是將一些地區的補貼帶到另一個地區,如何平衡不同地區之間的利益是一個難題。從勞動者的角度看,打通保險體系的性質和地區壁壘是一個現實所需。此外,社保體系的分散化管理也增加了轉移接續的複雜性。不同地區社保政策存在差異,資訊系統不完全互通,行政程序繁瑣,這些都增加了靈活就業者參保的實際障礙。對許多騎手來說,這些看似技術性的問題卻直接關係到他們的切身利益。當然,平台企業也可以在整個外賣生態系統內分散成本壓力,向消費者、商戶、服務商轉嫁成本。但現實的情況是,消費者是整個外賣生態系統的資金來源,如果將社保成本轉移到消費者身上,導致點餐成本提升,可能會極大地影響到需求。此外,各類合作商每單的毛利非常有限,每單只掙幾毛錢,在這種情況下再由他們承擔部分社保成本也有壓力。而商戶一直在抱怨平台抽成比較高。因此,平台企業轉嫁成本也面臨著不小的壓力。▲ 圖源Pexels靈活就業社保落地的本質問題社保權益本質上是勞動者自身創造價值的一部分,只是企業根據法律要求強制將勞動者創造的部分個人價值轉移到了未來(養老保險)或其他類別保險中,以防範可能的風險。因此,靈活就業社保落地的本質問題其實在於勞動者價值創造的多少。只有當勞動者創造的價值足夠高,以支援社保成本時,這種轉移才具有經濟上的可持續性。反之,若勞動者創造的價值相對有限,而強制高比例繳納社保,則可能導致就業機會減少甚至流失,進而損害勞動者自身的長遠利益。相較於靈活就業,能夠建立勞動關係且繳納職工社保的企業中,勞動生產率往往較高,其創造的價值能夠有效覆蓋社會保險成本。企業再依法強制將部分價值轉移到社會保險中。如果勞動者生產率並不高,僅略高於當前工資水平但不足以負擔社保成本,我們究竟是應該堅持企業嚴格按職工社保標準繳費,還是應允許企業採取非全日制、人力外包或勞務派遣等用工方式,適當降低社保繳費負擔?記得曾經參加過一次學術會議上,就有學者認為,類似外賣騎手這樣的新就業形態,平台企業不給勞動者繳納社保,就應該全面取締。這種觀點在社會中也不乏擁護者。然而,現實中,靈活的用工方式為企業提供了“先發展後規範”的空間。這裡存在著一種假設,即認為對於新發展的業態或勞動生產率暫時不高的業態,先放寬對其管制,等到發展到一定階段,勞動生產率和利潤率上升到一定水平後,再按照正規就業模式繳納社保。但這裡就有一個更加本質問題浮現出來,如果勞動力市場就是存在著一些業態或工作,無法達到有效覆蓋社會保險成本所要求的勞動生產率或利潤率,但是可以給低技能的勞動者提供一份餬口的工作,那麼是否還要求社保合規?這一問題觸及了社會保障與就業機會之間的深層次矛盾。實際上,這不僅是中國面臨的問題,也是全球勞動力市場的共同挑戰。在發達國家,嚴格的勞動保障往往導致部分低技能崗位外流至勞動力成本較低的地區,或促使企業加速自動化替代。而在一些開發中國家,過於寬鬆的勞動標準雖然創造了就業機會,卻可能陷入“低端鎖定”困境,阻礙產業升級和工人福利改善。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的開發中國家,既要維護就業這一民生之本,又要推進社會保障體系建設,這種平衡尤為關鍵。一方面,對低生產率崗位強制實施高標準社保義務,可能導致這些崗位消失或轉入地下經濟,反而使弱勢群體失去賴以生存的就業機會;另一方面,長期允許大量就業崗位游離於社保體系之外,不僅不利於國家長遠發展,也可能造成階層固化,使低收入群體陷入“無保障—低工資—低消費—低人力資本投入”的惡性循環。最終,這不僅是一個經濟或政策問題,也是一個關乎社會價值取向的問題:我們是追求形式上的制度完美,還是注重實質上的民生改善?是接受暫時的不完美換取更多就業崗位,還是堅持高標準但可能犧牲部分就業機會?在這些問題上,需要社會各界進行開放而理性的討論,尋找符合中國國情的平衡點。還有一個本質的問題不可忽略,在市場中合同的形式是千差萬別的,例如不同的用工形式就可以視作不同的合同形式,勞動者、用人方以及其他參與方承擔著各自不同的責任和義務,成本和收益的模式和水平也千差萬別。但是,如果將社會保險視作一種“合同”,卻只有少數的幾個類別。這意味著千差萬別的用工形式,在社會保障方面要收斂到個別幾種社會保障模式上。這種“多元到單一”的收斂過程必然是緩慢而複雜的,需要各種新型用工形式對其營運模式、成本結構、收入分配等核心要素進行全方位調整。更深層次的困境在於,我們正處於一個數位化與智能化快速發展的時代,新就業形態層出不窮且持續演變,短期內無法收斂到工業時代形成的社會保險模式上。工業時代的社保體系是建立在穩定、單一、長期的僱傭關係基礎上的,而數智時代的就業特徵則是靈活、多元、短期和碎片化的。這種時代差異導致了制度設計與現實需求之間的脫節,使得現有社保模式難以直接嫁接到新型就業形態上。▲ 圖源Pixabay新就業形態社保落地的拐點出現了嗎?前面提到的,“先發展後規範”的發展思路在中國改革開放歷程中並不少見。早期的鄉鎮企業、民營企業,甚至外資企業進入中國時,都曾享受過一定的政策寬鬆期。這種做法本質上是承認了經濟發展階段性的現實,在發展與規範之間尋找平衡點。對於平台經濟這一新興業態而言,是否應當享有類似的政策考量,成為了爭論的焦點:支持者認為,平台經濟發展尚處於早期階段,其商業模式和盈利能力仍在探索中。過早施加全面的社保義務可能扼殺創新活力,減少就業機會。反對者則指出,與早期改革不同,今天的平台企業多已是市值數千億的巨頭,完全有能力承擔社會責任,不應再以發展為由規避義務。一個更為深刻的問題是:如何判斷一個行業或企業已經度過了需要政策呵護的“幼年期”?更具體一點說,如何判斷早期政策寬鬆,允許先發展的企業或業態是否已經進入了勞動生產率達到一定水平,可以進行社保規範的階段。這一判斷不僅關乎政策時序安排,更涉及經濟發展與社會公平的深層博弈。將時間線拉回到2025年2月,京東、美團等先後宣佈將為旗下的全職或穩定兼職外賣騎手繳納社保。這一舉動本身就是市場發出的訊號——至少部分平台企業認為自身已具備承擔更多社會責任的能力。從這一時刻起,我們不僅要問:是否對於外賣平台而言,已經到了從低利潤率到高利潤率的階段,可以開始進行規範了。京東創始人劉強東直言不諱地呼籲,平台企業應為所有快遞員和外賣騎手提供完整的“五險一金”。他的理由直截了當:今天中國幾大平台的利潤和市值完全可以支撐所有快遞員和騎手的五險一金待遇。劉強東的呼籲具有重要的標竿意義。它不僅挑戰了平台企業長期以來的用工邏輯,更引發了我們對產業發展階段的重新思考:外賣行業是否已經從高速擴張進入了相對穩定的成熟期?平台企業的利潤結構是否已從薄利多銷轉向良性可持續?是否已經進入了可以為騎手繳納社保的拐點階段。當然,京東的外賣業務剛剛開始,騎手規模有限,而美團、餓了麼作為行業巨頭,擁有數百萬騎手,因此規模的不同也決定了企業可能採取不同的策略。但這並不影響我們追問這一問題,畢竟美團平台的表態直接說明了企業願意為旗下的全職或穩定兼職外賣騎手繳納社保,表明行業已經意識到規範化發展的必要性和緊迫性。當然,“美團模式”的實踐是一條更加務實且靈活的路徑:試點先行、靈活推進。從政策角度,這種漸進路線更容易控制風險,既避免企業迅速提升成本後的就業壓縮,又逐步培養靈活就業群體對於社保體系的認可與參與積極性。這裡還涉及一個更為複雜的問題,那就是外賣騎手等新就業形態工作者的勞動生產率究竟如何科學評估?儘管我們可以肯定平台經濟通過最佳化資源組態提高了整體效率,但與傳統業態不同,平台經濟的價值創造是多方主體協同作用的結果,它將多種生產要素集合在一個平台上,形成了一個複雜的生態系統。以外賣平台為例,消費者、商家、外賣騎手、技術服務商、平台營運企業這些主體缺一不可,每個環節都對最終價值的實現貢獻了自己的份額。在這種多元參與的價值創造網路中,很難用傳統的勞動生產率概念來精確衡量單一要素的貢獻。騎手送達的每一單外賣,其價值創造既包含騎手的體力勞動,也包含平台演算法的效率最佳化、商家的食品製作、消費者的及時評價等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這種價值創造的交織性導致我們難以確定單個騎手的邊際貢獻率。傳統製造業中,我們可以相對容易地計算出每個工人每小時生產的產品數量及其價值,但在平台經濟中,騎手完成一單配送的價值遠不止配送費本身。它還包括維繫平台生態的網路效應、對消費者體驗的貢獻、對商家銷售的促進等難以量化的價值。更具挑戰性的是,不同區域、不同時段、不同天氣條件下,騎手勞動的價值貢獻差異巨大。在高峰期或惡劣天氣時,騎手的邊際價值可能大幅提升,而在淡季則可能相對較低。這種波動性使得任何靜態的生產率評估都顯得蒼白無力。社會保險制度設計的主要參照指標之一正是勞動生產率,但面對平台經濟這種新型生產組織方式,我們缺乏成熟的評估框架和標準。這直接影響了社保繳費基數的確定以及制度覆蓋範圍的合理性判斷。如果我們無法精準評估騎手創造的價值,就很難科學確定其應享有的社會保障水平。平台企業往往強調自身在價值鏈中的核心地位,認為技術和資本是主要的價值創造源泉,而騎手等一線從業者更多承擔的是可替代性較高的執行性工作。但這種觀點低估了人力資源在平台營運中的重要性——沒有數百萬騎手的辛勤奔波,再先進的演算法也無法實現“最後一公里”的價值傳遞。▲ 圖源Pixabay以社保落地作為建構競爭優勢的護城河京東和美團為外賣騎手繳納社保,喚醒了公眾對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權益保障的關注,對於整個新就業形態以及靈活就業群體將有巨大的示範作用。對於京東模式而言,其做法既體現了企業的社會責任感,也是其差異化競爭策略的一部分。通過建立穩定的勞動關係,騎手的工作滿意度相應提升,整個行業的服務水平也會改善。外賣行業是一個流動性非常大的行業,50%的騎手是不會超過三個月的,部分的原因是由於沒有長期保障。如果繳納社保,可能會有一部分騎手願意留下來長期從業,這對於平台自身的業務也有好處,可以幫助平台穩定勞動力隊伍,減少招聘成本、培訓成本等流動成本。由於之前該行業默認是沒有社保的,所以騎手就沒有繳納社保方面預期。隨著平台給騎手繳納社保,可能會改變勞動者預期,反過來促使更多平台企業考慮是否增加這一部分的支出。上述所有討論圍繞的核心還是就業需求。但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問題也可以從這次外賣騎手社保落地的兩種模式爭論中找到線索,那就是收入分配。平台經濟是否能夠在中國經濟中發揮更大作用,本質上還是要考慮平台經濟是否能夠改善和提升人民群眾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就業是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的重要來源之一,另一個重要來源就是在就業中,勞動者所獲得的價值分配到底怎樣?眾所周知,收入分配失衡是國內消費不足的核心癥結。如果大部分的利潤都被平台企業獲得,那麼平台經濟的快速發展並不必然帶來普惠性的社會福利提升。京東模式強調全職僱傭關係下的完整社保覆蓋,本質上是將平台創造的部分價值通過社會保險這一間接途徑回饋給勞動者。而美團模式則更強調靈活性,在維持就業規模的同時,漸進式地提升勞動者的福利水平。無論採用那種模式,都將影響平台經濟的收入分配格局。目前,許多平台企業表現出“輕資產、高估值、高利潤”的特徵,資本回報率顯著高於勞動回報率。如果主要平台企業的淨利潤率逐步提升,而騎手的實際收入卻面臨下行壓力,兩者之間的剪刀差不斷擴大,這種趨勢不僅會影響勞動者的生活質量,也限制了內需的釋放潛力。從宏觀經濟視角看,平台經濟的健康發展需要平衡三個關鍵目標:持續創造就業、提升勞動收入佔比、維持企業創新活力。如果社保全覆蓋導致大量靈活就業機會消失,雖然留存的工作崗位福利更好,但總體社會福利可能反而下降。反之,如果為了保住就業規模而犧牲勞動者的基本權益,也不符合共同富裕的發展方向。因此,無論是京東模式還是美團模式,都需要回答一個根本問題:如何確保數字經濟創造的價值能夠更加公平地在平台、消費者與勞動者之間分配?社保制度只是收入再分配的一種機制,更深層次的問題在於初次分配環節的合理性。平台企業的演算法定價模式、抽成比例、激勵機制等直接影響著騎手的實際收入水平。如果平台在市場競爭格局穩定後,騎手的單均收入呈現下降趨勢,而平台方的利潤率卻穩步提升,這意味著平台經濟發展的紅利並未充分惠及一線勞動者。結 語我們應該看到,在中國這樣一個體量龐大、發展不平衡的國家,社保普及不可能一蹴而就。外賣平台社保落地的模式之爭,本質上並非道德高低或善意多少的問題,而是如何在保障勞動者權益與保持就業活力之間找到平衡。我們希望,就像是京東2025年退休的1200名一線員工一樣,所有的勞動者在退休之後都可以獲得體面的養老金水平。同時我們也希望,社保體系能夠持續覆蓋,能夠覆蓋更廣泛的群體,且不對當前的就業崗位需求產生衝擊。但似乎這兩種期望之間依然存在著彼此的矛盾。更進一步,這場討論也揭示了數字經濟時代收入分配格局重塑的重要性。平台經濟創造的價值應當更加公平地在各參與方之間分配,讓勞動者能夠分享到數位化發展的紅利。這不僅關乎社會公平,也是擴大內需、促進消費的關鍵所在。無論採用那種社保模式,都應當以提升勞動者在收入分配中的份額為根本目標,使平台經濟成為縮小收入差距而非擴大不平等的積極力量。當前中國參與職工基本養老保險人數為3.02億人,已是全球最大的社會保障系統之一,但距離覆蓋全部勞動人口仍有巨大差距,尤其是規模龐大的靈活就業群體。京東模式提出了一種理想化的前進方向,美團模式指向了一種穩步推進的現實路徑。對於一個擁有世界最大規模靈活就業群體的國家來說,理想與現實的妥協與協調,或許才是實現廣泛社會保障覆蓋的最優選擇。或許,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選擇京東模式還是美團模式,而在於如何根據中國國情,打造一套既保障權益、又不阻礙就業、還能可持續運行的社會保障體系,同時確保該體系能夠促進更加公平合理的收入分配格局。最終目標是讓所有參與經濟活動的人都能獲得與其貢獻相匹配的回報,享有體面勞動和有尊嚴退休的機會,真正實現發展成果由人民共享的發展理念。 (文化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