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據媒體報導,美國總統川普於12月8日宣佈,允許輝達將其較高階的H200人工智慧(AI)晶片出口至中國“經批准的客戶”,並由美國政府抽取25%的銷售分成。白宮人工智慧負責人戴維·薩克斯(David Sacks)表示,此舉旨在推動美國公司在中國市場挑戰華為等中國科技巨頭。更巧的是,這一政策的宣佈時間恰逢中國兩家國產GPU的上市周期。分析人士指出,隨著人工智慧從前沿技術加速演進為社會經濟運行的核心基礎設施,算力、晶片、資料及演算法模型已逐步成為左右國家競爭力的關鍵變數。在科技發展與能源、金融體系深度融合的態勢下,這類技術資源正顯現出與傳統戰略資源趨同的地緣政治屬性。在此背景下,“AI美元”這一非官方的制度化想像概念開始在智庫與科技圈層興起。從這一視角審視,美國同意對華出口晶片的舉動,某種程度上也是將中國有限制地納入其AI鏈條,為未來建構全球AI美元體系創造條件。本文分析了“AI美元”這一概念的緣起與相關政策實踐以及海灣國家對“AI美元”的建構性作用。首先,“AI美元”的思想源頭可追溯至2019年美國人工智慧國家安全委員會的相關報告,並經矽谷資本與多家智庫強化。其次,該概念試圖複製石油美元“資源不可替代性—美元結算—資本回流” 的邏輯,將美國AI晶片/算力基礎設施的不可替代性作為核心錨定物。此外,海灣國家因兼具資本、能源與AI需求成為其潛在關鍵錨點;美國也已通過《CHIPS and Science Act》、多輪AI晶片出口管制、推動穩定幣立法等政策為其培育制度土壤。但由於AI資源的流動性與技術快速迭代的特性,其作為長期霸權機制的可行性存在較大不確定性,但其背後的戰略意圖仍值得高度關注。為便於國內各界把握形勢之變,知己知彼,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特轉載此文,供讀者批判性閱讀。文章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美元的起源——從石油美元到算力時代的新霸權想像▲ 圖源:Getty Images在進入本專題第一篇文章前,首先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麼“AI美元”這一提法在今天突然走紅?事實上,“AI美元”(AI Dollar)並不是美國政府正式提出的金融概念,也不是聯邦儲備體系用於公開政策制定的官方貨幣術語。它的出現更加像是一種“時代風向”——一種由智庫、金融機構、科技企業等共同塑造出來的未來圖景。而它之所以在近期突然流行,原因倒也並不複雜。眾所周知,AI時代的核心資源已經從傳統意義上的“石油、天然氣、稀缺礦產”轉向“算力、晶片、資料、演算法模型”。這些要素逐漸表現出一種類似“地緣政治資源”的屬性,使越來越多的分析人士提出一個問題:美國會不會、能不能在AI產業中建構一個類似“石油美元體系”的國際金融新秩序,從而繼續維持美元霸權?這種提問並非空穴來風。自ChatGPT發佈以來,美國科技企業對全球AI算力供應鏈的壟斷地位不斷凸顯。根據2024年9月輝達(Nvidia)發佈的10-Q報告顯示,該公司在全球AI訓練晶片的市場份額超過82%,而H100、H200和最新Blackwell系列基本由美國資本運作的供應鏈掌控。在資料中心層面,根據 Synergy Research Group的 報告,全球雲端運算市場的格局進一步向“美系四大”(AWS、Microsoft Azure、Google Cloud、Oracle Cloud)集中,合計佔據67%的算力供給。而中國雖然在本土市場擁有強勢佈局,但在國際算力流動體系中仍然面臨美國出口管制所施加的制度限制。更關鍵的是,美國國會、白宮均在不同公開講話中強調:“AI是未來國力競爭的核心。” 正因如此,AI產業越來越被納入到美國國家安全框架內,而不是單純的商業領域。這使得“美國會不會借AI建立新一代美元體系”的猜想不再只是理論上的假設,而是具備政治現實基礎與戰略動機。因此,“AI美元”這一概念流行,既是時代技術發展的必然反映,也是全球金融地緣格局再平衡背景下的自然討論。從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大膽地預測說,AI美元是石油美元體系之後,美國可能依賴的“下一個長期錨定資產”。儘管這個新生事物尚未形成實質體系,但蘊藏在其背後的思想源頭、戰略動機以及政策萌芽,已經值得我們進行系統梳理。1. AI 美元概念的思想源頭——從智庫到矽谷的“算力霸權敘事”如果嚴格追溯“AI美元”這一術語的出處,它最早出現在科技產業評論者的文章之中,但其思想源頭可以回溯至2019年美國人工智慧國家安全委員會(NSCAI)發佈的一份報告《Final Report》,該報告由Google(Google)前CEO施密特(Eric Schmidt)與前副防長沃克(Robert Work)主導。報告明確指出:“AI、晶片製造與算力供應鏈將成為未來美國全球領導力的支點。”圖源:NSCAI儘管該報告沒有提出“AI美元”這一具體說法,但其核心涵蓋了三大關鍵理念:第一,美國必須確保全球最關鍵的AI基礎設施由美國企業主導,特別是雲端運算與算力供應。這是因為“一旦AI基礎設施決定性落在美國之外,美國將在長期戰略競爭中喪失優勢”。第二,美國必須保護半導體供應鏈,並通過出口管制、技術聯盟以及投資審查機制鎖定關鍵環節。這意味著算力不只是技術,也是一種“可被主權化的戰略資源”。第三,美國應建構一套“全球AI安全與治理框架”,並確保由美國主導的規範、標準與制度體系得到國際採納。上述理念後來不斷被系統化完善。2022—2024年,五角大樓資助的跨黨派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CNAS)發佈多篇文章提出“技術美元體系”(Tech Dollar System)的雛形。緊接著,胡佛研究所(Hoover Institution)的研究者在2024年首次使用了“算力美元”(Compute Dollar)一詞,意在說明美國可以通過算力供應鏈控制來影響國際科技經濟關係。而布魯金斯學會(Brookings Institution)與 蘭德公司(RAND)在2023—2025年間的一系列政策研究中多次強調,美國應將AI基礎設施視為“全球戰略網路的一部分”。除了上面提到的各家智庫外,來自矽谷的科技企業及其背後的資本力量也進一步強化了這一敘事。Benchmark、a16z等機構在多個公開場合強調:“全球未來五年的GDP增量全部來自算力。”如果GDP的增長真的如其所言被算力繫結,而算力供應又被美國企業壟斷,那麼在資本邏輯中,“AI美元”自然會成為一個可討論的概念。換句話說,“AI美元”它算不上是一項政策,而是一種敘事概念(narrative concept)。其源頭是產業、科技、資本和安全等部門在面對“AI/算力是新石油”這一類比時,順理成章地提出的推演。2. AI美元與石油美元的繼承關係——從資源錨到算力錨的結構延續雖然AI美元仍是一種概念性假設,但如果我們深究其思想結構,不難發現其在很大程度上源於半個世紀前美國建構石油美元體系的經驗。這兩個體系的共同點在於,美國希望找到一種全球都必須使用的“不可替代資源”,然後把美元繫結在這種資源的交易、投資與定價體繫上,從而形成持續資本回流的循環機制。關於石油美元的探討,之前已經寫過很多次(可參見“石油人民幣”沉渣泛起:沙烏地阿拉伯想不想,中國能不能,美國讓不讓? | 漫談海灣)。簡單地說,石油美元體系建立於 1973—1974 年。當時美國採取三個關鍵步驟:一是美國與沙烏地阿拉伯在1973-1974年間達成協議,要求石油貿易必須使用美元結算。二是海灣國家通過購買美國國債,將出口石油獲得的大規模美元“再循環”回美國資本市場。三是美國通過海灣地區安全體系(駐軍和軍售)穩定這一體系。石油美元的邏輯遞進也非常清晰:資源不可替代 → 交易必須用美元 → 剩餘資本必須回流美國 → 美元霸權形成深層鎖定。那麼,“AI美元”概念試圖從石油美元的成熟體系中複製什麼?很明顯,答案不是石油,而是“算力的不可替代性”。這一觀點並不是我個人的觀點,而是在2023—2024 年廣泛流行於美國科技界的一個觀點,特別是輝達CEO黃仁勳多次在公開場合宣稱:“未來世界的經濟增長全部依賴加速計算。”雖然這更像是資本敘事的另一個鮮活案例,但它確實反映出科技時代的權力邏輯正在發生的深刻變化。因此,對標石油美元體系,我們可以研判出AI美元試圖複製的三大支柱:(一)石油的不可替代性 → 美國AI晶片/算力基礎設施的不可替代性(二)石油交易必須用美元 → AI晶片與AI雲服務的交易繼續由美元結算(三)海灣資本購買美債 → 海灣資本投資美國AI資料中心與AI基建這一邏輯閉環本身恰恰就成為了“AI美元”的思想起點。3. 美國的政策實踐是否已體現AI美元的影子?儘管美國政府迄今沒有公開提出“AI美元體系”的構想,但多個政策動作清晰地指向“將AI納入國家戰略的長期框架”。這些政策包括但不限於:2022年的《CHIPS and Science Act》正式確立美國要在晶片領域保持戰略領導優勢,這本質上是算力供應鏈的基礎。2023—2024年美國商務部針對中國發佈多輪AI晶片出口管制,範圍擴大到A100、H100、H200以及未來Blackwell系列。這實際上是通過“限制他國算力獲取速度”來保持美國優勢。美國財政部與國會正在推動穩定幣立法。共和黨方案支援由金融機構發行“美元穩定幣”並由美國政府認證。一旦穩定幣成為合法國際支付工具,它可能成為AI服務、雲算力購買的“數字美元結算機制”。圖源:The White House美國政府出台《AI行動計畫》並推動國際社會接受由美國主導的人工智慧安全標準。美國通過OpenAI、Google、Anthropic等主導全球模型生態,並在跨國資料中心佈局上獲得最強市場主導權。這些政策共同指向一個趨勢,即美國正在將“AI基礎設施”從商業資源轉變為“可用於推行國際戰略的國家資源”。也就是說,美國在為“AI美元體系”的出現培育制度土壤。4. 海灣國家為何在“AI美元設想”中佔據核心位置?要理解“AI美元”的邏輯,就必須明確這樣一個事實:如果要複製石油美元模式,美國必須找到“新的海灣”。什麼是“新的海灣”?概括來說就是——一個資本充沛、能源富集且需要AI的區域。這三個要素,海灣國家恰好都具備。在資本方面,海灣國家的主權財富基金規模已經超過5.3兆美元。這些主權基金在加速尋找“傳統化石能源之外的長期資產”,AI資料中心、晶片研發、先進計算基礎設施成為新的目標。在技術需求方面,海灣國家提出的“國家數位化願景”異常激進。沙烏地阿拉伯的“2030願景”提出要成為“全球AI使用率最高的國家之一”;阿聯制定了《阿聯國家AI戰略2031》(UAE National AI Strategy 2031);卡達則在2023年發佈了《卡達AI治理框架》(Qatar AI Governance Framework)。不僅如此,這些國家還投資開發自己的大模型、成立專注於AI領域的國有科技企業等。在能源方面,海灣國家的優勢自然不必說。因此,美國產生的設想是,海灣出口石油獲得的美元 → 投資美國AI基礎設施 → 美國輸出AI算力和模型 → 算力定價仍由美元主導。大家可以對比判斷一下,這是否與20世紀70年代的石油美元模式極為神似?有意思的是,這一處理程序並非是美國自己在獨力推動,甚至一些海灣國家自己也在推動這一處理程序。例如,阿聯的G42與微軟在2024年達成價值15億美元的合作,主權基金之一的穆巴達拉(Mubadala)還積極投身於美國主導的“星際之門”(Stargate)項目。沙烏地阿拉伯公共投資基金(PIF)在2024年投入超過400億美元用於AI產業,在前不久沙烏地阿拉伯王儲訪美期間承諾的1.2兆美元對美投資,投資的主要領域亦是AI及其基礎設施。因此,“AI美元”概念之所以迅速得到關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海灣國家正在重新成為全球資本的關鍵樞紐,而AI產業極為需要資本和能源的雙重支撐,這使得海灣國家自然而然成為美國設想中的“新錨點”。5. AI美元的概念邏輯是否成立?它是否可能變成現實?關於這個問題,後面會有單獨文章加以分析。在這裡簡單地說,決定AI美元是否成立的關鍵不在於美國願不願意,而在於AI是否具備像石油一樣的“天然不可替代性”。石油之所以不可替代,是因為它是天然有限資源,沒有被實驗室複製的可能,替代能源普及需要幾十年,生產加工和運輸能力與全球工業體系深度繫結。而AI有不可替代性嗎?可以說它有,但它的不可替代性來源與石油則完全不同,它主要來自於算力壟斷(輝達、台積電)、技術標準壟斷(美國雲服務體系)、模型生態繫結(OpenAI、Google、Anthropic)、演算法領先性、開源生態掌控等。那麼,問題恰恰就出現在這裡。AI的這些不可替代性基本上都是人為製造的,而不是自然形成的。這也就意味著,一旦出現新的晶片供應鏈、開源大模型、分佈式算力、資料主權體系,AI美元的鎖定效果就會迅速下降。更關鍵的是,AI的迭代速度極快。如果說石油是一種“穩定資源”,那麼AI就更像是一種“流動資源”。石油的價值從20世紀70年代一直延續到今天,而AI的領先呢?能維持10年、5年還是3年?因此,AI美元體系的結構性穩定性要弱於石油美元。換句話說,“AI美元”作為戰略意圖可以存在,但作為“長期霸權機制”,其可行性在目前仍較為有限。關於這一點,也會在後面推送的文章中加以詳細論述。總的來看,AI美元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未成型但值得警惕”的體系。它既不是美國官方宣佈的戰略,也不是已經建立的國際金融體系,而是一種正在形成中的“制度化想像”。需要警醒的是,雖然它看起來比石油美元體系更為脆弱,但卻不容忽視,因為它很有可能將深刻改變科技技術—金融資本—地緣政治的格局。 (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