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各國正在陸續進入寬鬆周期。這一次動作最大的,是美元加息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剛剛緩過氣來的埃及。當地時間8月28日,埃及央行宣佈降息200個基點。這也是埃及今年連續第三次降息,4月17日、5月22日分別下調225、100基點。按照這種頻率,接下來幾個月的動作,很可能不會小。為什麼敢邁這麼大的步子?大背景當然是跟隨全球貨幣政策周期。不過按照埃及央行的說法,得益於匯率自由化改革(埃鎊兌美元貶值約50%後逐步走穩),埃及經濟的增速高於此前預期。2025年第二季度,埃及經濟實際增速達5.4%。同時,通膨率自2023年峰值38.2%持續回落至9.4%,創三年新低,並預計還將繼續降低。……這些積極結果都為貨幣政策逐步重啟寬鬆創造了空間。總而言之,“我們”的情況很好,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但是,這就好像在絕境中,突然抓住救命稻草的人,對未來的憧憬。01失敗的復興溫鐵軍有一句很經典的話:工業化是“資本不斷增密,並且排斥勞動”的過程。這是一個持續數十年的投入過程,勞動力會隨之出現相對過剩。但現代埃及的發展,與之幾乎相反。至少在7400年前,在定期氾濫的尼羅河兩岸,肥沃的土壤上就已經誕生出大規模的農業生產。此後數十個世紀,不論是作為獨立國家,還是被征服為大帝國的行省,埃及始終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糧食出口地之一。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埃及的糧食,可以養活半個羅馬”。但到近現代,這個天然的大糧倉,卻迅速隱於風沙中。其中固然有沙漠擴張的自然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人禍。1953年,埃及成立共和國,為了快速工業化,在“國父”納賽爾的領導下,學習蘇聯模式制定了工業發展五年計畫。至少對埃及而言,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選擇。從上空俯瞰,整個埃及96%國土都是沙漠,只有尼羅河兩岸4%可利用土地,幾乎都是寶貴的耕地。但現在,要發展工業,工廠也只能建在這裡。這就很矛盾了。是保耕地,還是要工業?當時的埃及政府選擇了後者。比如,從1960年起修建的阿斯旺大壩,雖然有重大的工業價值,但嚴重妨礙了尼羅河的氾濫,導致沿岸土壤肥力迅速下降。諸多類似的設施共同作用,導致埃及的農業水平急轉直下。目前,埃及全國耕地面積不到6000萬畝,糧食年產量不足300萬噸。而埃及社會對糧食的最低需求,是1500萬噸,每年至少需要進口10億美元玉米和10億美元小麥,是俄羅斯小麥的最大客戶。按道理來說,只要工業體系建立起來,同樣可以提高農業生產水平。但還是回到上面那句話:工業化需要資本不斷增密。在五年計畫時期,埃及工業還能以每年10個百分點的速度進步。然而納賽爾時代過去後,沒有了權威的約束,當地財閥們立刻沒了敬畏,秩序陷入混亂。不僅資金和技術要唯財閥是從,就連財政必須掌握的外匯和銀行儲備,也難以維持穩定。導致至今為止,半個多世紀過去埃及的工業化依然沒有太大進展。以農業為代價的工業化失敗了,直接導致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陷入死局:如何養活越來越多的人口?自從7世紀被阿拉伯人征服,埃及就皈依了伊斯蘭教,多生孩子是最重要的教義之一。為了貫徹這一教義,歷屆埃及政府都有個一直延續的政策——大餅補貼,每人每天可以購買補貼後的5個大餅。每張補貼大餅的價格,只有0.05埃及鎊,折合人民幣2分錢。其實每張大餅的成本都在2.5毛左右,每賣一張,就賠2毛3,補貼的部分超過了90%。埃及政府付出了很大代價,讓很多埃及平民不至於餓死。這樣的超低價格已經維持了30多年,導致了三個結果。第一,原本就少得可憐的工業積累,大部分都被拿去補貼糧食了,更加無法有效積累。第二,“穀賤傷農”。糧食過於便宜的後果就是,農民徹底喪失了種植的積極性。甚至,很多人拿政府補貼的糧食拿去喂牲畜。供需關係與價格完全被扭曲。第三,對社會福利的過度投入,使得人口增速過高。60年代,埃及人口僅兩千萬。到2020年,正式突破一億。直至今天,埃及的出生率依然高達2.5,。即便在中東,也是最高的那一批。而在一個工業化失敗、耕地又大面積消失的地方,如此多人口,不僅不能產生任何“紅利”,對社會只是單純的負擔。而且這個負擔,越來越重。02天災人禍回到上面那句話。工業化在資本密集的同時,會排斥勞動力。而埃及早已無力繼續支付工業化的成本,就導致全國大部分人既不是農民、也不是工人。他們沒有土地耕作,也沒有機會進入工業崗位,只能靠政府補貼的糧食和打零工為生。去過開羅旅遊的朋友應該都有印象,當地有大量類似“重慶棒棒”之類的人存在,還有更多純詐騙分子,魚龍混雜程度比二十年前的中國火車站有過之而無不及。遊客的油水,是他們最重要的收入來源。而這些人中,絕大部分是身強力壯的年輕人。他們一出生就註定是無業游民,成年後要麼窩在越來越擁擠的農村,要麼就只能去大城市撈偏門。全國60%埃及人都處於貧困線之下,很幾乎沒有其他謀生手段。這就像是個火藥桶,就算沒有外部力量的推動,它遲早都要自爆。自從拿回蘇伊士運河主權後,這條人工運河就成了埃及經濟的命根子,僅各國船隊的過境費,就佔埃及全國GDP的10%,每年可帶來上百億美元的收入。再加上石油為主的自然資源支援,埃及雖然存在諸多問題,依然是非洲經濟強國。至少,發大餅的模式勉強還可以繼續玩下去。但保持這一切的前提,是時局相對穩定。埃及時運不濟,所有壞事全都扎堆來了。首先是糧食危機。埃及的糧食對外依賴度超過60%,其中50%來源於俄羅斯,30%來自烏克蘭。烏克蘭在戰場上的消耗空前巨大,產出糧食盡數轉為國內儲備,不僅沒有餘糧出口,甚至還成了需要救濟的國家。同時,埃及迫於政治形勢,還加入了制裁俄羅斯的隊伍,在2023年9月取消與俄羅斯的小麥進口合同。兩大糧食來源,全斷了。埃及國內惡性通膨飆升,食品通膨一度飆升至73.6%。遠在東歐的糧倉出了問題,門口也不太平。以巴戰爭爆發後,紅海對岸的葉門胡塞武裝也不甘寂寞,紅海通向亞丁灣的曼德海峽實際上被封鎖。而蘇伊士運河與曼德海峽,互為紅海的出入口。那頭被堵住了,這頭自然也就廢了。大量貨輪不得不忍痛繞道好望角,不再光顧埃及,收入銳減。據蘇伊士運河管理局的資料,2024年,通過蘇伊士運河的船隻數量,比平均水平低60%,通行費收入下降40%。2025年,這一困境仍沒有得到緩解。收入銳減,導致另一個問題也迫在眉睫:還債。工業化失敗+農業萎縮+長期大量補貼越來越多的國民,埃及政府一直處於入不敷出的狀態,借了大量外債。2024-2026年,埃及必須償還的到期外債就高達756億美元。而2024年,埃及政府收入2.54兆埃及鎊,換算下來只有400多億美元。這些錢,明顯是不夠用的。根據維基百科的資料,目前埃及需要支付的外債利息佔政府全部支出的28%,社會補貼佔政府全部支出的26%……再加上軍費、公務員工資等等,僅這幾項幾乎就把財政吃乾抹淨。而這幾項,每一個都是不可能停的,是必須花的錢。尤其是糧食補貼,你要是敢不補貼,飢餓的埃及平民絕對會揭竿而起,推翻現在的政府。好巧不巧美元處於加息周期,吸引大量美元回流。埃及的外匯儲備本來就少,現在還有大量美元外洩,直接導致外匯枯竭。想要進口糧食,更難了。在絕境中,去年10月,埃及與IMF達成協議,以放開外匯管制、匯率自由波動為代價,獲得80億美元貸款。這樣做的結果,必然是除了石油、大壩等優質國有資產,包括好不容易回到埃及手上的蘇伊士運河股份,將再次回到曾經那批人手中。但正如即將在沙漠中渴死的人,有人送來一碗冰鎮蜜水,要求用你簽賣身契來換這碗水,你換還是不換?至少目前來看,埃及是緩了口氣。通膨率自2023年峰值38.2%持續回落,2025年3月年度整體通膨率降至13.6%,核心通膨率降至9.4%,創三年新低;2025年第二季度失業率降至6.1%……但債務負擔,也隨之變得更加沉重。在一切短暫“向好”的環境中,埃及政府當然要抓住轉瞬即逝的機會,降低利率緩解債務壓力。2025年連續三次降息,政府長期債券收益率下降約300個基點,每年可節省數十億美元利息支出。這部分錢,又可以拿來給民眾發大餅。同時吸引外資,希望形成“貨幣寬鬆+財政改革”的協同效應。這是以“賣身”為代價的機會。03尾聲這幾年,埃及的人口出生率也開始下降了。當然,這並非是資本密集導致排斥勞動力,而是單純的土地不夠用了。小小一個尼羅河三角洲,五萬多平方公里,塞了近一億人。即便再怎麼補貼,人們起碼也得有生存的地方,才會去繁育下一代。發展工業幾十年,這個坐擁100萬平方公里的北非強國,卻連在沙漠中開闢新居民區的財富都沒有……陽光之下,胡夫金字塔依然散發著古老國度的厚重氣息。幾千年來起起落落,儘管早已忘記曾經的語言,當地人從來沒有放棄過復興的願望。但這個機會始終不會到來。 (格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