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7月開始,川普以信件的方式向大約20個國家發出了關稅通知,其中稅率最高的是巴西的50%。然而,美國對巴西其實是個順差國。在過去15年間,美國對巴西的貿易順差超過了4,000億美元,美國出口到巴西的80%商品是零關稅。這簡直已經是連川普也無可挑剔的貿易關係。顯然,川普加關稅並不是真的如他自己宣稱的那樣,是為了實現美國的對外貿易平衡。川普的關稅政策沒有任何經濟理論基礎,甚至不遵循他自己提出的邏輯,只是他用來壓榨其他國家,實現美利堅贏學的武器。長期以來,南美洲被美國視為自己的後花園。離天堂太遠,離美國太近是南美國家的真實寫照。巴西作為南美最大的國家更是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在這樣的外部環境下,巴西總統魯拉形成了以務實合作的現實主義政策而著稱的執政風格,被稱為“魯拉主義”。但是,面對川普的極限施壓,這樣一位溫和務實的總統也開始有了脾氣。魯拉在接受CNN採訪時說道,川普是被選舉出來治理美國的,而不是做世界的皇帝。幾天后,魯拉又在演講中使用了粗話,稱沒有那個外國佬(gringo)能對巴西總統發號施令。不過,川普掀起的全球關稅戰也為巴西的農業和畜牧業帶來了新的機會。身為金磚國家的一員,巴西不再是孤軍奮戰。但是,一個國家的命運最終是掌握在自己手中。魯拉能否帶領巴西對抗川普的霸凌,不僅事關巴西在這次全球貿易重塑過程中的得失,也將影響南美洲在未來國際秩序中的位置。第一章 激進青年1964年3月的某一天,時任巴西總統古拉特在一次大規模群眾集會上,當眾簽署了強制徵收地產和煉油廠國有化的法案。這動作被美國視為其倒向共產主義的標誌,也觸怒了巴西軍方。僅僅一個月後,掌管巴西第4軍區的奧利姆皮奧·菲利奧將軍命令部隊向裡約熱內盧進發。同時,美國也緊急派遣了一支航空母艦編隊前往巴西桑托斯港,以確保兵變成功。這次政變得到了經濟寡頭和地主們的廣泛支援,軍方未發一槍一彈就奪取了政權,總統古拉特被迫流亡海外。這一年,19歲的魯拉正在聖保羅的一家汽車零件工廠工作。在一起事故中,魯拉的左手小指被碾碎,不得不進行了截肢處理。魯拉出生於巴西伯南布哥州一個貧困的農民家庭,在8個兄弟姊妹中排行倒數第二。和周圍許多人一樣,魯拉8歲那年就開始做擦鞋、洗衣服等零工補貼家用,直到10歲才開始學習識字,並且早早就開始進廠工作。巴西軍政府上台之時,恰逢美國戰後向外輸出資本的早期。從1968到1973年間,巴西國內生產毛額年均成長率達到了11.2%。同時,巴西政府開始推行進口替代政策,透過限制外國工業品進口以保護巴西的本土產業,扶持工業品的出口。但是,當時還沒有人意識到,這種高速經濟成長是非常脆弱的,只需要資本市場的一次波動,就可以被國外金融巨頭收割走辛苦發展幾十年的成果。在這種情況下,巴西工人在惡劣的生產條件下所累積的財富,很難進一步轉化為國內發展的資本,進行產業升級。1968年,魯拉在他的哥哥,巴西共產黨員弗雷·奇科( Frei Chico)的啟發下,加入了冶金工人協會。期間,魯拉學習了大量關於勞資關係的知識,代表工人多次與資方進行談判,使他在當地工會領袖中脫穎而出。不過,魯拉的人生在此時卻遭遇了不幸。1971年6月,魯拉的首任妻子盧爾德在懷孕第八個月時感染了肝炎。由於治療不當,魯拉的妻子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沒有保留。這件事對魯拉造成了嚴重的打擊,之後他開始將更多精力投入社會活動。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機爆發,包括美國在內的所有已開發國家的經濟成長都明顯放緩。巴西作為美國經濟的外圍也受到了影響,不得不大肆向美國借外債來刺激經濟。但是,經濟成長放緩,產業升級遲遲無法實現仍加重了國內的矛盾。1975年,魯拉被選為擁有10萬名冶金工人的工會領導人,此後不斷組織工人罷工。規模最大的一次發生在1978年5月,魯拉率領聖保羅工業地帶的工人發起罷工,從薩博汽車公司迅速蔓延到福特、克萊斯勒、福斯、賓士等跨國公司的工廠,波及7個州。隔年三月,巴西多個產業再次發動聯合大罷工,人數達300萬之眾。在此期間,魯拉也以工會領袖的身份走上了全國政治舞台。到了1980年,巴西經濟依靠外債刺激的成長模式也走到了盡頭。通膨率在短時間內迅速攀升到100%,國內衝突嚴重激化。同一年,魯拉召集了工會成員和左翼人士,成立了左翼政黨巴西勞工黨(PT)。1985年,經濟失速、通膨飆升讓軍政府最終失去了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支援。巴西最後一位軍人總統菲格雷多,在巨大的社會壓力之下宣佈辭職,將選舉事宜交給各黨派自行處理,結束了巴西21年的軍政府統治。在第二年的選舉中,魯拉以65萬的票數當選議員,正式開啟了他的政治生涯。第二章 魯拉模式1989年,巴西舉行了軍政府結束後首次總統大選。幾個左翼政黨組成了“巴西人民陣線”,支援魯拉競選總統。當年,魯拉穿著工作服參加競選,並以激進的左翼立場和形象獲得了勞工和底層群眾的支援。面對巨額的國際債務,魯拉直接提出要拖欠國際貸款,引發了金融市場恐慌以及資本外逃,同時他堅持土改的目標也觸動了國內大地主的利益。美國當時的總統是雷根,正是新自由主義在世界範圍內聲名鵲起的時候。魯拉的競爭對手科洛爾,就打出了新自由主義的旗號。當時的拉丁美洲國家受美國的影響,實施了民營化、開放金融市場等一系列新自由主義改革。最終,魯拉在第一次大選中以47%∶53%敗給了科洛爾。然而,新自由主義改革加劇了巴西的資本外流,本土資本家舉債外逃,企業紛紛破產,在1990年一年導致90多萬個工作消失。同一年7月,來自拉丁美洲的48個左翼政黨聚集在巴西聖保羅,舉辦了聖保羅論壇。這次會議的重要議題是,尋找一條新自由主義的替代方案。在聖保羅論壇之後,拉丁美洲的左翼力量不斷壯大,引領了2000年-2010年左翼政府相繼執政的粉紅浪潮。在如何與美國相處的問題上,這場粉紅浪潮後來催生了以委內瑞拉為代表的「查維斯模式」和以巴西為代表的「魯拉模式」。「查維斯模式」指的是強硬反美路線,透過軍方背景和石油國有化,推行高福利政策來獲得民眾的支援。巴西與委內瑞拉有所不同。巴西的大資本和大地主控制了國家的許多資源。他們組成政黨參加選舉,對魯拉這樣的強硬左翼充滿敵意。魯拉在第一次總統競選失敗後,繼續堅持強硬的左翼立場,導致此後的兩次總統競選都以失敗告終。於是,魯拉在主要政策上做出了妥協。2002年6月24日,魯拉在巴西勞工黨會議上宣讀了一封給巴西人民的信,承諾會平衡經濟發展與社會正義,尊重財政平衡,並合理管理內債和外債。這一年的總統競選,魯拉穿上了西裝,選擇了一名商人何塞·阿倫卡作為自己的競選夥伴,並大大軟化了此前的強硬立場,安撫了金融市場。這次,魯拉以61%的選票高票當選。擔任總統之後,魯拉在經濟上延續了前政府的財政保守主義,面對國際債務也沒有選擇違約。儘管這會給巴西帶來額外的負擔,但幸運的是,魯拉擔任總統期間,國際大宗商品的價格不斷攀升,巴西因為豐富的自然資源獲得了充足的財政收入。魯拉得以推行他的“零飢餓計劃”和“家庭補助金計劃”,巴西的經濟也開始修復。魯拉在任八年時間,新增了1,500萬個工作崗位,2,790萬人擺脫了貧窮。在外交風格上,魯拉奉行務實平衡的寫實路線。他不僅跟卡斯楚、查維斯等反美領袖關係很好,跟小布希的相處也十分融洽。同時,正是在魯拉任期內,巴西作為創始國之一成立了金磚組織。2010年,魯拉以87%的支援率結束了他的第二個任期,使他成為巴西歷史上最受歡迎的總統。同一年,魯拉也獲得了聯合國授予的「對抗飢餓世界冠軍」的稱號。魯拉務實、溫和的執政風格,使他在南美洲複雜的政治生態中維持了巴西的穩定發展。然而,隨著川普的上台,美國的對外政策變得更加霸道,為巴西帶來了新的威脅。第三章 新世紀霸凌2023年1月8日,被稱為「巴西川普」的前總統博索納羅,不甘心選舉失敗,號召支持者衝擊巴西國會、最高法院以及總統府。川普還沒上台,其帶來的影響就為巴西製造了一場混亂。自從魯拉在2010年卸任後,巴西左右翼陣營的對立與政治極化就開始不斷加劇。這是因為巴西的經濟嚴重依賴礦產、農產品等大宗商品的出口。2010年後,大宗商品價格下跌嚴重。左右翼陣營都無力改變糟糕的經濟狀況,只能透過互相甩鍋,清算對手來維持支援率。魯拉下台後不久就被指控貪腐,入獄580天。此後巴西連續三屆總統,左翼的羅塞夫,臨時總統特梅爾,右翼的博索納羅均不同程度地捲入了貪腐醜聞。再加上川普的對外高壓政策,魯拉時隔12年再次擔任總統,遇上了堪稱地獄難度的開局。魯拉政府在處理與美國相關的議題時保持了小心謹慎的傳統作風。例如,巴西在2024年拒絕了委內瑞拉加入金磚夥伴國的申請,其中一個重要的考量就是不想讓金磚組織帶上太重的反美色彩。但是,川普的特點是「既要、又要、還要」。退步和示好換來的只有進一步的勒索。早在去年11月,川普就在「真相社交」( Truth Social)上發出威脅,要求金磚國家不得推進去美元化政策,否則就要加徵100%的關稅。2025年7月6日,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七次會晤在巴西的裡約熱內盧舉行。隨後,川普向巴西發出加徵關稅的信件,其中不僅威脅將關稅上調至50%,還要求巴西撤銷對波索納洛的指控。但實際上,巴西是世界上少數對美進口大於對美出口的國家。美國向巴西出口的80% 商品都享有零關稅。依照川普的貿易邏輯,這是美國佔了巴西很大的便宜,應當是巴西向美國加徵關稅才對。可見,所謂的貿易平衡也不是川普的最終目的。那種認為只要我們降低關稅,多買美國產品,川普就會放過我們的觀點,顯然只是幼稚的幻想。除非全世界願意主動化解帝國末期的全部問題,否則川普的霸凌就不會停止。而這樣的負擔沒有國家能夠負擔。面對美國的無端霸凌,一向溫和的魯拉也一反常態,跟川普開啟了隔空罵戰,並威脅要對美國的網路公司加稅。事實上,巴美貿易僅佔巴西GDP的1.7%,而巴西對美國的出口以原油、礦產等大宗商品為主,這些產品在國際市場上並不缺乏買家。關稅手段對巴西的施壓效果並不明顯,只能逼迫這個南美最大國家跟美國漸行漸遠。美國發出關稅威脅後,聖保羅發生了針對川普的抗議活動。人們高舉「來吧川普,我們不害怕」的橫幅,並焚燒帶有川普頭像的假人。如今,世界各國還沒有充分意識到,美國的目的是將所有內部問題轉移到外部。南美國家距離美國非常近,也將先承擔美國轉移問題所帶來的風險。歷史上,美國為了控制這裡,採取了許多不光彩的手段。南美各國為了應對美國也嘗試過許多種不同的道路,有的強硬反美,有的溫和務實,有的曲意逢迎(阿根廷米萊)。但是,無一例外,這些國家都遭遇了無法突破的瓶頸。這是由美國的帝國主義性質和國家實力所決定的。如今,巴西務實平衡的溫和路線,也被川普逼到了強硬的立場。放棄幻想,準備鬥爭,將成為越來越多國家的必修課。 (棱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