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7日，歐盟委員會公佈了對蘋果和Meta數億歐元處罰的完整裁決，這也是歐盟首次就《數字市場法》（DMA）做出的首批大額罰款。蘋果公司已決定對該裁決提出上訴，其發言人指責委員會“不公平地針對蘋果公司”。這份長達67頁的檔案詳細概述了蘋果公司如何違反DMA的“反操縱條款”（Anti-Steering Rules），被罰款5億歐元的計算依據，並要求蘋果公司在三個月內向歐盟委員會繳納罰款。如果未能按時繳納，則需要支付應付款項的利息。這一裁決再次針對了蘋果公司為收取“蘋果稅”而對開發者“施加了一系列限制”做出了法律上的判斷，即歐盟委員會認為，蘋果公司“非客觀必要且適度的”限製造成了“應用程式開發者無法充分享受App Store之外其他分銷管道的優勢”以及“消費者也無法充分享受其他更便宜的優惠”。一、什麼是“反操縱條款”（Anti-Steering Rules）？“反操縱條款”是歐盟數字市場監管中的核心規則之一，旨在防止主導平台（如應用程式商店、搜尋引擎等）通過不公平手段限制使用者或商業夥伴選擇其他服務的行為。具體到歐盟《數字市場法案》（DMA）第5(4)條，是“反操縱條款”的集中體現。而且這一條款在制定之初，似乎就收到了當時針對蘋果應用程式商店反壟斷調查的啟發，其核心要求與蘋果公司的開發者協議都有所對應：1、自由溝通：允許開發者在應用內告知使用者其他購買管道，比如其他更便宜的訂閱連結；2、無限制推廣：開發者可自由推廣外部優惠，如折扣、不同支付方式；3、免費交易：開發者與使用者通過任何管道達成的交易，平台不得收取費用，除非補償“初始使用者匹配”服務。有學者根據法律經濟學評估認為，該義務對現存商業模式將產生一些激勵機制方面的變化：該義務增加了企業使用者使用該平台的動力，因為它可以幫助企業獲得新客戶；企業使用者建立獨立網店的動力也增強了；平台和企業使用者都可以獲得更多資料；同時平台可能會從資料收集的增加中獲益更多，並有動力進行垂直整合，因此平台收取的費用可能會增加。但顯然，蘋果公司並沒有這麼認為。在巨大的監管壓力下，蘋果確實根據DMA在歐盟做出了規則上的改變，這些變化包括允許開發者與使用者分享外部連結，但與蘋果公司在美國做出的改變相似，這些合規行為包含了一些限制：1、跳轉限制：僅允許跳轉至開發者自有網站，且每個應用在歐盟區只能設定1個連結（音樂串流媒體應用為5個）；2、禁止使用Web檢視：強制使用者離開應用完成交易，流程繁瑣；3、重複警告提示：每次跳轉均彈出非中立提示，如“蘋果不對隱私和安全負責”，暗示外部交易風險；4、佣金費用：對跳轉後7天內完成的交易收取佣金（普通應用17%，小型開發者10%，音樂串流媒體27%），且自動續訂持續收費，因此實際上大多數從App Store系統之外的這些交易中收取 27% 的費用。二、爭議焦點：蘋果公司辯解及歐盟反駁蘋果在辯護中堅持認為，以上在歐盟進行的條款修訂，已經符合了歐盟《數字市場法》對於守門人的要求，但歐盟委員會的裁決一再否定蘋果公司的論點，對其進行了一一反駁：1、究竟什麼是“許可”？蘋果公司辯稱，法律要求蘋果“許可”開發者與其終端使用者可以溝通，蘋果的新條款顯然已經賦予開發者這一行為的“許可”，至於蘋果公司在這一“許可”之上再施加任何要求或限制，並非《數字市場法》（DMA）應規制的內容。但是歐盟委員會否定了這樣的解釋，明顯將這種“許可”的主動權賦予了開發者，而非作為平台的蘋果公司。也就是說，如果應用程式開發人員想要使用特定的技術或手段來通知使用者，蘋果必須確保終端使用者將“以應用程式開發人員打算的方式”看到資訊。2、“溝通和推廣”如何實現？蘋果公司認為，DMA第5(4)條涉及允許開發者向終端使用者“溝通和推廣”包括鼓勵終端使用者接受報價的資訊。但它並不要求蘋果允許每一次溝通或推廣，也不能要求蘋果提供“特定的技術”來傳送或傳達這種資訊。但歐盟委員會認為，允許開發者向終端使用者“溝通和推廣”是一種積極義務，“電子郵件按鈕”、“購買按鈕”和“連結”這些開發商希望的“溝通和推廣”方式不僅應該被允許，而且作為看門人的蘋果公司，應當為其分銷管道提供技術便利而非限制。3、安全與隱私辯護蘋果辯稱，之所以對開發者施加限制，是為了保護終端使用者的安全，防止欺詐和資料濫用。這也是蘋果公司最常用的辯護理由。而歐盟委員會的理由也很簡單，“網路安全”當然重要，但是蘋果沒有證據證明為什麼開發者的連結不安全，以及這些限制如何可以保障使用者的資料安全和網路。4、蘋果收取外部連結佣金的合理性蘋果公司為其收費，列舉了多重理由：DMA的“免費”條款僅適用於推廣，不應該涵蓋所有交易；蘋果向開發者收取的額外佣金是對通過App Store為開發者獲取使用者的持續價值補償，即便使用者後續通過外部管道交易，蘋果仍提供技術支援；而且這種操作屬於慣例，Google也是如此操作，DMA並未未明確禁止此類商業模式。但歐盟委員會對以上理由一一進行了反駁：首先，從語法結構上，DMA對“免費”的要求同時修飾“溝通推廣”和“締結合同”，因此應當涵蓋全部環節，而不僅僅是推廣。其次，蘋果從初始用戶獲取的佣金應僅限於匹配服務——用戶首次下載應用，蘋果對後續訂閱續費持續收費，明顯超出了合理范圍，因此佣金是蘋果公司濫用市場地位的表現。第三，看門人有很多方法可以將服務貨幣化，並為創新提供資金，但交易收入分成的商業模式不符合歐盟法律，即商業模式不得凌駕於法律之上。三、由“蘋果稅”案件反思應用程式商店的商業模式2008年，蘋果App Store的誕生徹底顛覆了軟體分發邏輯。通過“30%抽成+封閉稽核”模式，蘋果建構起一個高效、安全的應用生態系統：開發者在iPhone硬體紅利中獲得全球流量入口，使用者享受統一支付和隱私保護，蘋果則通過“蘋果稅”賺取服務溢價。這一“三方共贏”的商業模式，曾被視為數字經濟的典範——僅用10年時間，App Store拉動全球應用經濟突破5000億美元，孵化出諸多超級應用。從2019年到2023年，中國 App Store生態系統的經濟規模翻了超過一番（增長至 2.3 倍），從1.65 兆元增長到了 3.76 兆元。然而，隨著移動網際網路進入深水區，矛盾逐漸顯現。開發者指責蘋果的“圍牆花園”扼殺創新：30%的強制抽成擠壓中小開發者利潤，如Spotify音樂訂閱需漲價43%才能覆蓋成本，禁止第三方支付和跳轉連結構成市場封鎖。Epic Games“堡壘之夜”訴訟揭開冰山一角：2020年蘋果下架該應用引發的反壟斷訴訟，在全球點燃監管火藥桶。截至2025年，蘋果已在全球面臨超過30起反壟斷調查，累計潛在罰款超百億美元。監管邏輯從“事後懲罰”轉向“事前預防”，通過立法直接定義平台義務。面對監管壓力，蘋果雖然做出了一些戰術性讓步，但保持戰略上整體的控制。DMA的最新執法行動標誌著權力格局的轉變，雖然期間也摻雜著美歐之間關稅貿易戰的因素，但更重要的監管主題是，在創新、競爭和平台責任之間應當如何取得平衡？數字經濟“規則制定權”爭奪的結果將傾向於那一邊：平台是否還將繼續擁有權力，還是會因為“守門人”角色的重則而被持續解構？ (Internet Law Review)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