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個國家產業的建設,亦是如此。培育發展一個行業,往往需要幾代人、幾十年的努力。但毀掉一個產業,只需要一張紙與一個簽名。2025年7月1日,美國川普政府正式簽署《大而美法案》,推翻前任拜登政府《通膨削減法案》(IRA)中幾乎所有對清潔能源稅收的抵免(tax credit)。受到波及的包括電動汽車、太陽能、風能、核能、氫能、燃料電池、儲能等幾乎所有新能源產業,以及相關產業中的所有供應鏈企業。同時,該政策通過對外國敏感實體(FEOC)的界定,將中國鋰電產業鏈隔離的基礎上,又引入“合同控制”新增細則。該細則規定,即便僅是簽署技術許可、軟體授權或維運服務合同,讓中資企業在生產參數、智慧財產權應用或部件選型上擁有“最終決定權”,也會被認定為“有效控制”,導致實際生產企業成為“受外資影響實體(FIE)”,即便所有材料為美國採購,也不具備申領任何清潔電力生產或投資抵免的資格。作為中國鋰電產業出海的“曲線救國”之策,技術授權這一模式如今也成為敏感地帶。基於《大而美法案》,本文將回答兩個問題:該法案對於美國本土鋰電產業的影響;該法案對於中國鋰電產業的影響。01美國鋰電產業基本陷入“死循環”《大而美法案》對於新能源產業的補貼削減,其底層邏輯反映了川普政府的兩個根本目的:回應傳統工業州對於川普的支援,助推傳統能源復興;隔離中國產業鏈,避免在產業鏈關鍵節點產生“技術外部依賴”。同時,川普政府這一計畫對應的正是美國四屆政府一以貫之的“推動美國製造業回流”方針。但從當下的現實情況來看,這一願景與產業實際發展完全背道而馳。首先,從下游整車方面看,該法案“§30D/§25E”條款中規定,“美國消費者在今年9月30日後購買電動車將不再享受相關稅收優惠”(原IRA法案:新購電動車最高可享受7500美元的聯邦稅收抵免,二手電動車最高可抵免4000美元),將對該國新能源汽車滲透率產生巨大的負面作用。回看中國2020年新能源汽車產業爆發的前夜,有三款車型具有重要意義:五菱宏光MINI與比亞迪漢、秦。而這三款車型分別在各自細分市場打破了“新能源汽車售價要高於同等級燃油車”的局面,也打響了新能源汽車對燃油車的替代趨勢。但據美國汽車行銷機構Cox Autoinc統計,2025年6月美國市場平均新能源汽車售價為56,910美元,燃油車型平均售價為48,125美元。該補貼政策的取消,將會進一步拉高同等級燃油車與新能源車型的價差,顯著影響消費者對於新能源車型的消費意願。導致“油電不同價”的核心原因,是美國整車企業與日韓電池企業多年執著於三元技術路線,導致其整車成本無法降低。雖然特斯拉、通用、福特等企業近兩年紛紛效仿中國,選擇磷酸鐵鋰技術。在銷售端補貼即將取消的背景下,整車企業只能通過零部件降本來拉低新能源產品與燃油產品的價差。因此,磷酸鐵鋰材料對於當下的美國新能源汽車而言,不僅僅只是一種降本的材料,而是整個市場的“神經中樞”,直接決定了產業的未來走勢。但從目前來看,美國即便擁有深厚的磷、鐵資源儲備,但其鐵鋰正極產業基本仍處於萌芽期,短期內仍無法貢獻有效產能,美國本土生產磷酸鐵鋰電池,中短期內根本無法繞開中國鐵鋰正極供應鏈。而在負極材料方面,中國鋰電產業貢獻了全球超80%的人造石墨產能,這亦是美國無法繞開的關鍵材料之一。根據大而美法案“§45Y、§48E”這兩條對於生產側企業的補貼細節要求,結合其給定公式,我們以磷酸鐵鋰電池為基準進行本地化推算。參考公開資料,磷酸鐵鋰電池正極所佔電池成本為42%左右,負極所佔成本為8%左右,合計佔比為50%左右。(上述公式為該法案規定成本計算模型,Ct為項目所有直接材料成本,Ce為由“受限外資實體”提供的材料成本佔比。)根據生產側成本公式,在2026年,即便美國本土鋰電製造商的鐵鋰正極與負極材料均從中國進口,那麼其本土化比例依舊可以達到50%左右,仍有資格獲得生產側的稅收抵免。但到2027年,美國鐵鋰產業鏈的正極與負極材料,必須有一項從中國產業鏈中隔離,否則將超過55%的本土化閾值,面臨稅收抵免取消的風險。那麼美國鐵鋰產業鏈,是否做好了在2027年之前將正極、負極完成本地化生產的準備?正極顯然沒有,負極稍見曙光。根據上述鐵鋰項目進度來看,多個鐵鋰正極項目目前仍處於實驗室放大階段,在中短期內根本不具備大規模生產的能力。而電池項目中,只有特斯拉最接近量產目標,但據多個媒體報導,特斯拉內華達州的LFP電芯工廠採用了大批寧德時代的生產裝置,該項目從一開始便不具備稅收抵免資格。而三星SDI與LG新能源就更不用說了,日韓更加依賴中國鋰電產業鏈。近幾年大舉押注美國本土產能,使得日韓電池企業的危機,並不比美國本土的企業低多少。基於此,如果美國鋰電產業鏈要幫助整車端完成降本,其鐵鋰產能從投產到爬產,僅僅只有兩年多的窗口期。但從美國鋰電項目以往的建設進度與本土勞動力供給來看,這無異於天方夜譚。美國本土鐵鋰正極生產商Nano One Materials車間當然,即便是美國能夠完成磷酸鐵鋰產業鏈的本土化,但其know-how能力仍然不及中國廠商。能做出來是一回事,但做得好又是另一回事。對於美國整車企業而言,即便拿到了符合本土化要求的鐵鋰產品,整車驗證後能否符合預期,又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來驗證。可以預見的是,當下的美國新能源汽車與鋰電產業,將在中短期內陷入到一個死循環:沒有鐵鋰動力電池-整車售價無法降低-消費者需求減弱-整車企業營收困難-縮減新能源業務投資而近期部分產業人士表示,美國本土目前需要加快回收電池產能建設,諸如Redwood這種回收企業通過回收破碎黑粉,幫助鋰電企業緩解供應危機。但這是一個邏輯問題,整車需求端的預期都被鎖死了,那來這麼多回收電池產能呢?02特斯拉夢碎內華達《大而美法案》頒布之初,馬斯克就曾公開反對,並使用了“噁心”(disgusting)這一形容詞。該法案基本上“定向爆破”了特斯拉的所有能源業務線,從太陽能到儲能,從鐵鋰電池到整車,直接將特斯拉的業務發展空間鎖死。首先,《大而美法案》取消了對燃油車型的污染懲罰標準,標誌著美國碳交易市場基本崩塌,而這一業務線曾是特斯拉整車業務的重要利潤來源。根據特斯拉2025年一季度財報,在全球整車銷售量下滑之際,其碳積分銷售貢獻了5.95億美元的營收,將險些虧損的整車業務拉回到盈利線之上。截至2015年以來,特斯拉累計碳積分交易收入已累計超過110億美元。該法案的頒布,直接掐死了特斯拉的“現金奶牛”。同時,該法案又將美國本土戶用太陽能儲能30%的補貼抵免期限(實際項目補貼約為9000美元)從原來的2034年,大幅縮減至2025 年12月31日,並且取消了“開工安全港”(只要在截止日之前完成開工,即使實際投產可以延後,也可保留抵免資格)。根據美國儲能平台公司Energysage統計,美國戶用儲能項目如果進展順利,施工期限一般在60-90天左右。該細則雖然可以短期內促成部分項目加快進度搶裝,但如果項目中間出現延期,錯過補貼時間,那麼消費者的裝機成本將陡然拉升20–30%。除此之外,如果美國戶用消費者在2025年之後配置戶用儲能系統,在失去補貼的情況下,整個項目的成本回收周期將從當下的7年延長至11年。洛杉磯某地居民建築太陽能板 圖片來源:CalMatters在前拜登政府IRA法案的刺激下,美國戶用市場規模近幾年顯著擴大,“屋頂太陽能-戶用儲能”的配置不再是中產家庭的選項,部分西海岸遭受極端天氣的中低收入家庭也更加偏好這種解決方案。但隨著補貼的取消,可以預見的是,美國戶用儲能市場從2026年開始將出現顯著下滑。同時,也進一步加劇了潛在消費者的觀望態度。這對於佈局“太陽能-戶儲-電動車”的特斯拉來說,又是一次沉重打擊。戶用、整車兩個需求端面臨巨大風險的同時,特斯拉的危機還遠不止於此。從生產側來看,儘管特斯拉於今年7月基本導通了“鋰礦-鋰鹽”的上游供應體系,但其前驅體、正極、負極與製造裝置仍需要大量依靠中國產業鏈。尤其是在製造裝置層面,中國裝置商除了負責交付外,更需要在後期配合特斯拉進行產線偵錯與售後維保工作,而這一動作將會立即觸發《大而美法案》中“物質援助”或“合同控制”禁令,使得特斯拉相關產線失去“§45Y/§48E”兩則條款中的稅收抵免資格。同時,根據特斯拉財報,其2024年在美國本土儲能項目總裝機量為31.4 GWh。但特斯拉內華達的Sparks工廠初始產能僅為10GWh,佔2024年總需求的32%。即便特斯拉在2028年之前完成鐵鋰電池65%本土化生產的歷史壯舉(65%意味著基本擺脫中國鐵鋰正極供應鏈),仍有70%的巨大缺口需要通過中國供應商來完成,而這又將觸發法案中“物質援助”的條款。當下的特斯拉麵臨著一個巨大難題:未來其儲能業務70%的鐵鋰電池需求,能否在原材料、裝置兩個方面,從上至下的擺脫中國供應鏈?應該是不能的。更何況,美國鋰電產業鏈用兩年半時間,能完成鐵鋰供應鏈的本土化搭建嗎?生產端、需求端,特斯拉正在被法案兩頭圍堵。但危機仍未結束。今年7月中旬,美國向中國負極石墨加征的93.5%—102.72%反傾銷關稅,封死了美國鋰電產業鏈的進口空間,從政策端強制要求石墨材料本土化。作為回應,中國在本月也將正極材料技術納入出口管控名單,明確限制磷酸鐵鋰、磷酸錳鐵鋰及磷酸鹽正極原材料製備技術出口。本土供給有限,現在進口也懸了。儘管特斯拉聯名松下發起抗議,宣稱美國本土以及其盟友根本沒有能力實現人造石墨的大批次供貨,並且產品質量也並未匯入驗證,強加關稅將會導致本土鋰電與整車企業陷入危機。但白宮無人在意。03美國市場基本對中國鋰電關閉通道從當下來看,美國基本已經對中國鋰電產業關閉通道,包括LRS(License,Loyalty,Service)這種專利授權業務。目前,遠景能源的動力電池部門與奔馳合資電池企業,已經推遲投產時間。而國軒高科美國電池工廠也將縮減產能。同時,寧德時代與福特的電池合作工廠,在法案的封鎖下,也面臨著極大的不確定性。基於此,中國鋰電產業出海,發力東南亞、南美以及歐洲、中東市場已是既定路線。美國這一自殘式的法案,除了摧毀了本土鋰電產業的競爭力外,從另一方面來說,也加強了中國鋰電產業鏈的國際競爭力。尤其是對於歐洲市場而言,美國本土鋰電產業的式微,將使得歐洲整車廠更加傾向於向中國鋰電產業採購。同時,在下一代電池的競爭中,預計美國固態電池廠商也將失去與中國企業競爭的機會。《大而美法案》對於外國敏感實體的界定,將間接推高本土企業在產業鏈合作中的合規驗證成本。同時,該法案所帶來的負面預期,將對該國資本投資新能源產業鏈產生巨大負面影響,美國本土固態電池研發商在中短期內將面臨融資難、成本高、客戶採購意願低等多方面影響,使得整體研發進度明顯落後。以上,都是中國鋰電企業在國際市場進一步擴大市佔率的機會。可以確定的是,中國鋰電企業的技術積累與量產能力,在國際市場已然無人望其項背。美國鋰電在《大而美》的影響下,即將走向“小而弱”,徹底淪為中美博弈的犧牲品。世界電動化的轉型浪潮轟轟烈烈,必然不會以美國的一部法案為轉移。《大而美法案》落槌的那一刻,既是美國鋰電產業的喪鐘,也是中國鋰電產業走向世界的交響曲。 (電動汽車觀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