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普政府「美國優先」的政策口號背後，更具結構性的變革力量正在發揮作用：能源革命重塑美國的全球角色。過去十五年間，美國從世界最大石油進口國一躍成為油氣出口國，這一轉變不僅重構了其經濟命脈，更悄悄改寫了地緣政治的底層邏輯。本文編譯自《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雜誌文章，原標題為《美國石油：能源獨立的缺點？ 》，作者是邁克爾·羅斯（Michael L. Ross）和埃裡克·沃滕（Erik Voeten）。文章略有刪改，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思考，與公眾號立場無關。如有侵權，請聯絡刪除。川普總統的外交政策具有破壞和混亂性，他發動貿易戰、退出國際條約，以及輕視傳統盟友。這種動盪很大程度上源於他「美國優先」的世界觀和民粹主義傾向。但另一個常被忽視的，且與川普個人偏好基本上無關的因素也在起作用。在過去15年裡，美國經濟經歷了深刻的變革，而這一變革具有重大的地緣政治影響。美國已從全球最大石油進口國變為全球領先的出口國。美國在能源方面的行為也從「自由霸權國家」變成了一個典型的石油國家。▲ 2025年4月，美國總統川普與石油工人對話，華盛頓美國自19世紀以來一直是主要的石油生產國。然而二戰後，其石油消費量開始超過生產量。到2000年初，美國每天進口1,300萬桶石油以上，成為當時全球最大的石油進口國。隨後，2005年至2010年間發生的「頁岩革命」改變了一切：創新性的水力壓裂和水平鑽井技術提升了提煉效率，緻美國的石油產量激增。自2008年以來，美國在原油產量中的佔比增加了一倍以上。 2018年，美國超過沙烏地阿拉伯，成為世界最大的原油生產國，首次實現了二戰以來能源方面自給自足。這一轉變重新定義了美國在全球的角色。作為主要的石油進口國，美國曾與其他能源消費國合作，以保障海上貿易路線、穩定市場，並支援國際機構。而現在，美國像俄羅斯和沙烏地阿拉伯等其他主要石油出口國一樣，不再對國際合作有長期興趣，更願意將其生產能力及影響力用於獲取短期利益。石油和天然氣財富可能是一種恩賜，有助於為國家福利計劃或對外援助提供資金，但它也可能是一種詛咒。石油國家往往有更專制的政府、更強硬的外交政策和更嚴重的腐敗問題——這些趨勢現在也適用於美國。當委內瑞拉的查韋斯、伊拉克的侯賽因及利比亞的卡扎菲等激進的統治者掌權時，這些國家的能源財富成為了破壞穩定的力量。當然，美國在世界舞台上的轉向背後有諸多因素，如川普上台、右翼民粹主義的高漲、對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的抵制等。美國經濟相較於俄羅斯或沙烏地阿拉伯有著更強的多樣性，所以有更多樣的利益鏈。為何全球秩序混亂？一個關鍵因素是美國逐漸掌握了在油氣領域的霸權，這一轉變既降低了其促進穩定的經濟動機，又為其提供了對能源進口國（包括美國的親密盟友）的影響力，助長了川普的議程推進。美國可能無法超越能源獨立的短期利益，也很難理解美國退出現行規則秩序對世界和自身造成的損害。賣方市場化石燃料仍是全球經濟的命脈。以體積計算，它們佔海上貿易的三分之一以上。大多數國家依賴穩定的石油和天然氣供應，即使是短暫的中斷也可能導致電網癱瘓、交通系統停擺、工農業生產停滯。因此，能源進口國深度依賴全球穩定性——安全的貿易路線、穩定價格和可預測的規則。但石油進口國和出口國的行為有明顯差異，進口國更可能擁抱多邊主義，並基於國際規則合作。石油出口國意識形態各異，規模不一。乍得貧困、衝突頻傳，挪威富裕穩定。然而，有兩類出口國值得關註：一類是「孤立主義國家」：如安哥拉、赤道幾內亞和阿曼，它們傾向於專注國內事務，儘量減少對多邊事務的參與；另一類是「破壞者」：它們無視全球規範併入侵其他國家。對這兩類國家而言，石油出口的增減同其他國家的合作相關聯。川普執政下的美國外交政策兼具兩類特徵：孤立主義——美國退出了國際協議和組織；破壞者——對領土擴張感興趣。石油出口激增讓美國增強了對歐洲、東亞的石油進口盟友的影響力，歐洲尤其容易受到影響。川普第一任期內，美國國務院曾警告稱，歐洲因為依賴俄羅斯天然氣而容易脅迫。2022年俄烏衝突以來，歐洲逐漸轉向美國滿足能源需求。如今，原油是美國對歐洲大陸的最大出口商品，歐洲進口的液化天然氣中有45%來自美國。這一發展讓川普政府在要求歐洲做出貿易讓步時擁有了更多話語權，也暴露了即使是對名義上的盟友，能源依賴也將成為戰略軟肋。歐洲國家若對原油徵收報復性關稅，將面臨嚴重的經濟後果，這使美國獲得了強大的影響力工具。長期來看，石油帶來的財富也會損害出口國的整體貿易前景。主要出口國的貨幣通常會隨著油價上漲而升值，這種效應會削弱其他商品，包括製造業和農業產品的出口競爭力。自頁岩油繁榮以來，油價和美元同步上漲，顯示美國已出現此問題的初期跡象。長期以來，美元強勢，將因使美國出口更昂貴、競爭力下降，而加深貿易失衡。美國的能源獨立也使其降低維護全球穩定的意願和動力，尤其是舊時對其能源安全至關重要的地區。例如15年前，中國、歐洲和美國都嚴重依賴中東石油，因此都傾向於保護蘇伊士運河等關鍵貿易要道。但隨著美國實現能源獨立，動機減弱。在3月的「Signal洩密群聊」事件中，美國政府高級官員討論國家安全事務時，美國副總統范斯認為，歐洲而非美國應承擔主要責任，應對胡塞武裝對紅海航運威脅。他指出：「美國3%的貿易經過蘇伊士運河，而歐洲有40%。」儘管美國最終還是實施了對胡塞武裝的打擊，但范斯直白的邏輯表明了一種新的冷漠——往屆政府將全球穩定視為共同利益，而本屆政府傾向於袖手旁觀。背後的力量美國退出規則秩序並非一蹴可幾。例如，美國減弱支援自由貿易，可追溯至2010年代中期頁岩油氣生產繁榮時期。歐巴馬總統在第二任期內拒絕任命世界貿易組織（WTO）上訴機構法官，實際上癱瘓了其爭端解決機制。這項舉措部分是因為WTO限制美國貿易政策的裁決，開創了一個先例。川普在第一任期內變本加厲，實施了廣泛的關稅。拜登保留了大部分關稅，且未恢復WTO法官任命，並採取了新的保護主義產業政策和一些似乎違反世貿規則的出口制裁。美國對多邊貿易合作支援的削弱伴隨著頁岩油的繁榮。頁岩革命對重塑美國國內政治的作用也未被充分認識到。2024年，石油和天然氣行業近90%的競選捐款流向了共和黨候選人。這項投資正在見效：川普政府正積極推進化石燃料開採，削減清潔能源生產，停止收集環境資料，開放新的聯邦土地用於油氣鑽探，並廢除氣候法規。美國環境保護署署長李‧澤爾丁甚至宣佈，準備計劃撤銷該機構2009年對美國聯邦氣候政策的關鍵基礎的一項裁決：「溫室氣體威脅公眾健康」。與其他領域一樣，川普的能源政策充滿矛盾。他重返白宮首日就簽署行政令，透過加速油氣鑽探和大幅削減監管來「釋放美國能源」。但為了遏止通膨，他又模糊地承諾將油價降至每桶50美元，這雖會降低汽油價格，卻會使美國大部分頁岩油生產無利可圖。事實上，能源分析師預計，雖然川普高喊「鑽取石油」的口號，但2025年美國的石油產量仍會下降。儘管川普的關稅重點不在油氣產業，但大範圍貿易戰的影響可能進一步壓低油價，並降低全球對化石燃料的需求。簡而言之：儘管川普的部分政策依靠能源主導地位，但另一些政策卻在削弱這一地位。政策的不連貫性是川普的典型特徵。但這也是其他石油國家面臨的困境──它們既希望油價高企以利於出口，又希望國家內部的油價低廉以安撫民眾。只要美國仍是全球最大的能源生產國，這項優勢仍可獲得貿易的談判空間，免去承諾帶來的高昂代價，以及將短期利益置於長期盟友關係之上。能源主導地位看似是美國未來的福音，但除非美國政府表現出更多理智，否則它可能會走向衰敗。 （民智國際研究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