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英國政府發佈官方公告公開徵詢技術建議,「留學生稅」正式提上議程:自2028年8月1日起,計畫每年向每位國際學生收取925英鎊固定費用,用以支援弱勢學生的專項生活補助。與起初許多人擔心的沒有上限的百分比徵收相比,細則出來後,掏錢的還是實打實的每一位留學生。政府預測,該項「稅收」一旦引入,每年將會籌集約4.45-4.80億英鎊。但同時,也有預測表示,這項決定會導致國際學生的減少,最初一年或將損失1,4000名國際學生入學。這幾年,從英國教育政策反反覆覆中我們有一種感覺:就是政府與高校間的關系很「抽離」。一方面,因為經濟和人才需求,政府不斷調整簽證政策,PSW縮短至18個月,「創新創始人簽證」(Innovation Founder Visa)流程簡化,為的是留住高端人才,鼓勵創業,過濾掉只留下而不生產價值的人。另一方面,簽證收緊又影響著高校的經濟收入,使得本來就一身赤字的大學雪上加霜。但政府只想收穫,不想付出——又要享受因英國教育帶來的經濟和人才福利,卻又不願也沒有能力支援高校的發展。就像這次的「留學生稅」討論來討論去,最後選擇了對政府,對高校影響最小,卻對留學生本身影響最大的方案。可這樣的招數,還能再玩多久呢?01 政府收緊後,高校太難了2021年,英國政府決定把之前取消的PSW兩年工作簽證重新推出。雖然這樣的簽證安排對國際學生是一個利多消息。但推行後在官方眼裡效果卻並不那麼如意。移民諮詢委員會(MAC)毫不客氣地指出:畢業生簽證路徑吸引的是「低工資移民」,而非「全球人才」。政策使得來自印度和奈及利亞的學生數量激增,很多還帶家屬——家屬也可在英工作。資料顯示,已有17.6萬名學生通過該路徑獲簽,另有3.7萬家屬陪同。但多數人要麼從事低技能工作,要麼沒找到與「畢業生水平」相匹配的工作。■英國畢業生就業增長率靠前的行業領域排名MAC算了筆帳:一名帶成年配偶的國際碩士生,在英3年期間(1年學習+2年PSW),兩人通過最低工資工作可賺約11.5萬英鎊,而學位費用可能只需5,000英鎊。這筆買賣,怎麼看都不虧。2022年,英國比預期提前十年實現60萬國際學生目標。但MAC明確表示,這主要歸功於畢業生路徑作為「低成本移民通道」的吸引力。招生任務超額完成,但含金量太低。來的學生不沖學術,沖的是簽證和工作機會;接收他們的,不是牛劍,是排名靠後、學費便宜的大學——這與政府之前的設想差別很大。政府坐不住了,一系列收緊措施接踵而至:PSW簽證縮至18個月,國際學生財務要求大幅提高,倫敦地區需每月1,529英鎊生活費(從2025年11月起);英語要求升至B2級;家屬陪同政策也改了,自2024年1月起除博士和研究型碩士外,其他國際學生不得攜家屬——這直接導致印度和奈及利亞學生數量一年內分別暴跌31%和62%。政府邏輯很簡單:既然沒吸引到「對的人」,就提高門檻、縮短時間,畢業後要麼憑實力找到僱主續簽工作簽,要麼離開。但這套「止損」邏輯,對岌岌可危的英國高校,無異於雪上加霜。11月17日,英國愛丁堡大學員工再現罷工,抗議價值1.4億英鎊的削減計畫。學校自今年2月起就宣佈節約成本,不再續簽員工合同,以及減少兼職員工的工作時間。大學與學院工會(UCU)聲稱,這樣的「降本計畫」,可能讓1,800個崗位消失。但校長Peter Mathieson表示:「這些挑戰並非愛丁堡獨有,全國各地的機構都面臨著類似的壓力。」■愛丁堡大學員工的新一輪罷工根據「學生事務辦公室」(Office for Students/HESA) 年度報告,2023-2024學年預計40%英國大學出現財政赤字,43所學校已連續第三年虧損。於是,英國大學開始了一系列看似「自救」實則可能加速死亡的行動。裁員潮首當其衝——愛丁堡大學的成本削減可能導致1,800崗位消失;謝菲爾德大學宣佈5,000萬英鎊赤字,啟動員工自願遣散;東英吉利大學需裁163個崗位;紐卡斯爾大學直接裁300個崗位。關停課程和院系的消息也接連傳來。坎特伯雷基督教會大學的英語文學及大部分語言課程停招;肯特大學計畫淘汰哲學、新聞學、藝術史等學科;赫爾大學因"招生不足"考慮關停化學系。為維持入學數,一些大學甚至降低申請門檻。約克大學準備「更靈活地」錄取成績低於預期的海外學生——原本A-Level要求A的項目,現在B或C也能進。■不斷增長的英國大學赤字但這些措施能救命嗎?答案是否定的。裁員導致師資下降,教學質量受損;降低入學門檻,課程「越來越水」,聲譽進一步受損;優秀學生和教師流失,競爭力下降;財務繼續惡化,也就導致進一步裁員……英國大學正快速失去它們曾引以為傲的東西——教學質量、學術活力,以及全球教育市場中的競爭力。如此下去,對國際學生的吸引力只能越來越低。這場政府與高校的拉鋸戰裡,沒有贏家。真正的輸家,是那些還對英國高等教育抱有期待的學生、教師,以及這個曾經引以為傲的教育體系本身。02 誰都不願意買單的「赤字」要理解英國大學為何陷入今天困境,得把時鐘往回撥30年。早在幾十年前,英國本土大學生是不需要交學費的,二戰後政府還會給學生各種補貼,學雜費等其他費用也包括在內。到了1996年,時任英國首相的John Major統計了一份未來20年英國政府在大學學費上的支出預估報告,資料顯示政府需要支付20億英鎊!順理成章,英國本土大學生支付學費的時代到來了。最初的學費只有教學成本的25%,之後,學生原本獲得的助學金也改為了學生貸款;自1998年起,學生每年要交1000英鎊的學費(如果家庭年收入低於2.3萬英鎊,依舊可以免學費)。2003年,英格蘭地區學費升至3000英鎊/年;2012年,學費上限變為9000英鎊/年;2017年,漲至9250英鎊/年。■英國學費進化史學費陡然上升,苦窮已久的大學都迫不及待漲到允許的最高限額,引發民眾強烈反彈。從此,政客再不敢提漲學費。結果,從2017年至今,英國本土學生的學費就死死釘在了9,250英鎊/年——整整8年未動。而這8年通膨飆升,大學營運成本水漲船高。到2024年,按通膨調整,學費早該漲到1.2萬英鎊以上。政府並沒有投入更多資金。資料表明,英國大學享有世界上最高的預算之一,但這些資金並沒有被明智地使用。為什麼英國大學如此昂貴?浪費性支出是部分原因。在2012年之後的幾年裡(當時學費增加了兩倍),大學爭先瘋狂建設宏偉的校園。2014年至2018年間,學校在資本項目上的支出相當於英國舉辦2012年倫敦奧運會的費用。此外,人員成本的消耗也非常大,非學術人員約佔大學勞動力的一半。一項研究發現,2006年至2018年間,「管理人員」和「專業人員」的數量增長了60%。英國的高等教育過於同質化,傾向於浪費,並且痴迷於成為「世界一流排名」而非效率。■資料表明,英國學費收的最多,在每個學生身上的投入也不少。這與赤字的現實很矛盾那麼,這個缺口誰來填呢?答案很簡單:國際學生——用國際學生高額學費,補貼本土學生和整個大學營運。資料顯示:2022/23學年,英國高等教育機構總收入約500億英鎊,52%來自學費,這52%裡43%是國際學生交的。這是典型的「飲鴆止渴」式的惡性循環。倫敦大學亞非學院副校長Adam Habib和董事會主席Lord Michael Hastings曾直言:「為吸引更多國際學生,大學大量借貸,建閃亮的新設施,擴大學生服務,來增加招生,成本隨之上升;為覆蓋成本就需要更多收入,於是國際生學費越漲越高,國際學生越招越多。」■BBC做過一個統計,表示英國近幾年的學費上漲未跑過通貨膨脹最可怕的是,所有利益相關方都心知肚明,卻選擇集體沉默。政府樂見其成,不需增加財政撥款還能賺外匯;大學高層自欺欺人認為學生是衝著高校的科研聲譽而來,儘管調查顯示越來越多人被就業前景和PSW簽證吸引;工會也默許,因為國際學費讓教職工拿更高薪水;甚至公眾也支援,因為這壓住了本土學生學費。所有人享受泡沫帶來的好處,直到泡沫破裂。破裂的導火索,是脫歐的決定。脫歐後,大學不僅損失了生源的流動,還損失了很多合作交流的機會與資源。簽證的不友好,造成大量歐洲留學生不再將英國設為第一留學目的國。右翼政客煽動「英國有太多外國人」的排外情緒。這種情緒先體現在脫歐,然後針對中國,接著是所有外國人,最後落到限制留學生的家屬簽證。國際學生申請和入學急劇下降,引發當下的財務危機。但即便如此,真誠的反思仍未出現。英國教育大臣2024年11月4日宣佈8年來首次上調本土學生學費時,財政大臣幾天前剛把僱主國民保險從13.8%提至15%。■2006/07和2012/13學年的學費上漲為大學提供了更多的教學資源,但隨時間推移,這些增長因通貨膨脹而有所削弱兩個政策疊加的效果就是,從2025/26學年起,英國大學將再損失5,900萬英鎊。大學應對也沒有更高明。校長們雖意識到需要更多公共資金,但知道在國家財政危機背景下幾乎不可能。一些校長私下表示,目前計算下來的每個學生學費應該調至1.2萬英鎊。但誰都清楚,在生活成本危機期間推動學費漲價無異於zz自/殺。於是,他們不情願地又回到老路:繼續依賴國際學生,撤回或改革簽證限制。■資料顯示,每位學生對英國高校的經濟貢獻,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減少,近幾年甚至退回到了90年代(以學費在教學資源上的體現為衡量標準)但這根本不是長期可行方案。學費年年漲,英國高等教育已經快把自己定價到普通國際學生支付不起的地步。而無論是學術價值還是畢業後的當地就業機會,都在連年削減——來英國,越來越不值了。所以,赤字從何而來?它來自一個從一開始就不可持續的商業模式。而現在,帳單到期了。03 一場僵局大學管理層並非沒意識到問題,也提出了跳出「國際生續命」模式的創新方案。學生事務辦公室曾表示,彼此鄰近、提供類似課程的大學應該關閉其中一個課程,將兩所學校的學生合併在一起授課。一些大學可以合併,共同「攤薄成本」,或一起組成大型的大學集團。還有預測覺得大型的企業實體會與大學相關部門合作,或收購高校的一部分實體或研發項目。這些創新模式雖是方向,但短期內改變商業模式的難度巨大,無法應對眼前的財務危機。大學並沒有找到什麼解決問題的方法。依舊靠老方法「先活著」。面對招生預警(預計2024-25學年國際生減少21%),大學被迫以學費暴漲彌補數量損失。以G5聯盟為例,國際生學費漲幅最高達25%。這種「定向收割」策略,只會讓留學家庭感到自己被當成「現金奶牛」,進一步增加留學成本,加速國際生源流失,最終陷入更深的惡性循環。緊縮的移民政策趕走了大量的學費收入,使大學陷入財務危機;政策頻繁變動和加高移民門檻,又使真正高端人才對英國政策不確定性望而卻步,轉投更穩定、更友好的留學目的地。政府非但無力幫助高校,還要在壓縮高校成本的基礎上持續「吸血」,「吸血」也就罷了,還把學校的氧氣管拔了。■2024年發放的學生簽證較前年減少14%不過,雖然英國高等教育面臨難以根除病灶的困局,我們依然需要欣賞到那些頂尖學府的價值。牛津大學,帝國理工等學校近年來的發展態勢就非常喜人。牛津大學在2023/2024財年沒有赤字。牛津大學(作為核心大學機構,不包括各學院獨立的財務情況)在總收入31億英鎊的基礎上,經調整後的盈餘為1.195億英鎊。包括牛津大學出版社在內的整個大學集團報告了遠高於10億英鎊的盈餘。而今年在QS排名中晉陞為世界排名第一的帝國理工學院的表現也十分出色。2023/2024年度盈餘為2.865億英鎊。■帝國理工年報這再次證明了,如果可以找到一個良性循環,高校的生存還是看得見曙光的。不過,那些向來學術領先的學校一直並不缺少生源,其自身的科研學術能力也有目共睹。這樣的正向循環依靠的是長年累月的積累。而那些錯過黃金期發展的學校,恐怕難再有機會了。 (穀雨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