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從進入公眾視野的一刻起，四川姑娘吳豔妮的名字就跟“爭議”畫上等號。她紋身、化全妝比賽、跳舞發歌，顛覆了人們對運動員“低調樸素”的傳統認知，21年全運會失利、23年亞運會搶跑，更招致海嘯般的惡意謾罵。在巨大的聲浪中，吳豔妮沒有就此沉寂，而是一路奔向了更高的山頭。2025年3月，吳豔妮以8秒01的成績打破了塵封11年的女子60米欄全國紀錄；5月，一度升至世界田聯女子項目第21位，刷新中國女子跨欄選手在世界舞台的最高名次；9月，全國田徑冠軍賽女子100米欄決賽，她以12秒90的賽季最佳成績奪冠，實現四連冠，還在雨天濕滑的不利條件下，連續突破13秒大關。3月23日，吳豔妮刷新女子60米欄全國紀錄（圖源新華社）在她緊鑼密鼓的行程間隙，我們於哈爾濱見到了吳豔妮。她剛結束一場活動，還在痛經，馬上要趕飛機準備第二天繼續訓練，卻仍精神飽滿地跟我們聊了聊身處暴風眼的人生。她說：“槍打出頭鳥，我就是出頭鳥。但沒關係，我願意當出頭鳥，我就要告訴所有女生，不要在意任何人，你就去做認為自己漂亮的事。”運動員吳豔妮的行程緊湊到按分鐘計。這個周末她到哈爾濱參加活動，難得可以在間隙接受採訪。我們早早來到酒店房間等候。幾分鐘後，門口傳來一聲拖長的“早呀”。不久前再度登頂世界田聯女子項目亞洲第一的吳豔妮，身披浴袍，戴一隻跳跳虎毛絨髮箍，睡眼惺忪地晃了進來，到化妝桌前坐下。素面朝天的吳豔妮顯得更柔和，讓人很難將眼前的她與賽場上那個目光凌厲、肌肉賁張的“戰鬥天使”聯絡到一起。化妝期間，吳豔妮對攝影師說：“好看嗎？點頭！”我們詢問是否要等她先畫好底妝再打開攝影機，她擺擺手，“拍吧拍吧，正好給你們看看我的底妝手法。” 說著一把奪過化妝師手裡的粉撲，在臉上飛快拍打一通，“厲害吧，認真學過的，我花錢上了化妝課呢。”她滿意地對著鏡子左右看看，問攝影師，“我好看嗎？” 接著裝出一個威脅的眼神：“點頭！”生活中的吳豔妮，她說自己“下了班就是個普通女孩”吳豔妮一邊化妝，一邊跟我們閒聊起來，將一個28歲女孩的日常光景細細鋪展開。她最近正在讀《林徽因傳》，提到林徽因20多歲遇到種種困阻，都能坦然接受和面對，讓她特別佩服，“她那個時候還是個小女孩呢。” 語氣憐惜又有些義憤填膺。她在學K-pop舞蹈，音樂則喜歡聽周杰倫，因為他自己編曲創作，“太有才華，太厲害了”。說著露出有些孩子氣的笑容，眼睛亮亮的，“我就是很慕強，獅子座嘛。”她講自己的日子真的很簡單，“訓練比賽就是去上班的，下了班就是個普通女孩。” 周一到周六訓練，休息的時候呆在家就刷刷劇，學學英語，寫毛筆字；出門的話，就跟朋友約逛街、下午茶，“你不覺得花自己賺的錢很爽嗎？”然而跟這些平凡日常平行的，是輿論場上持續數年的狂風驟雨：2021年全運會惜敗名將林雨薇，2023年亞運會因搶跑被取消成績，成為千夫所指，更頻頻因化妝、紋身、衣著大膽被罵上熱搜：“只想炒作當網紅” “傷風敗俗” “給運動員丟臉”......龜尾亞錦賽惜敗，吳豔妮發文稱“個人承擔全部責任”今年5月的龜尾亞錦賽，她以0.007秒之差遺憾摘得銅牌，哽咽道歉，發文稱“個人承擔一切責任”。然而我們從經紀人那裡得知，那一天露天場地突降雷雨，伴有種種突發狀況，同時吳豔妮膝蓋、腿傷舊疾復發，可她仍在車庫裡堅持完成一系列熱身，疼就大吼、唱國歌來轉移注意力，事後對這一切卻絕口不提。問起她這些，她就會岔開話題。她說，她不喜歡解釋自己，因為一切傷病、意外都是“對運動員來說最正常的事情”。妝造快完成時，經紀人拿來水杯提醒她喝水。吳豔妮一把擰開蓋子，爽利地一仰頭，彷彿將生活中所有不易一併吞下了。以下是吳豔妮的自述。我為什麼會一直選擇田徑？站在賽場上的時候，所有的目光都在我一個人身上；追逐對手、趕超對手的過程，很刺激；拼盡全力站上最高領獎台，展現自己霸氣的一面，那種感覺是最爽的。知道自己打破女子60米欄全國紀錄的時候，我在採訪區，語無倫次，想哭也想笑。教練在我斜對面站著，我看著他，那一刻才感受到，人在特別激動的時候，想哭真的是哭不出來的。從什麼都不會到打破全國紀錄的那一刻，我用了13年的時間。這13年，真的是摸爬滾打過來的。吳豔妮童年照從小我可能有多動症，是一個特別野的小女孩，經常逃課。我跳舞能堅持9年，是因為小時候覺得去跳舞的路上可以買很多吃的，還可以不用待在家裡。但每天在封閉的室內練舞，還是讓我感覺天性被抑制了。媽媽就說，你想去練田徑嗎？我說那應該可以不用寫作業吧，還能天天跑，太好了。其實我被騙了，還是要寫的。我練舞蹈出身，基礎很差，練田徑其實出成績很難，身體各方面素質，比如爆發力，跟別人比差太多了。可能別人花一兩年的時間就可以練成，我需要七八年的時間。但我對自己要求非常高，既然我是一個專業運動員，我肯定要拿冠軍的。吳豔妮的“北歐挺”展現頂級核心力量，引發全網模仿熱潮小時候不懂，教練說小腳跑得更快，我就裹腳，快38的腳，就穿36、35的鞋訓練。很喜歡吃甜食，也戒了。每天高強度訓練，累肯定累，習慣也是習慣，因為我就是靠這個吃飯的。一路到今天，我覺得我走的每一步都算數，不是只有拿到冠軍才算數。這樣說好像有點矛盾，因為我對自己要求是每次都拿冠軍。但冠軍只有一個，在這個遊戲裡就要遵守規則，只是這不妨礙我認可我自己。吳豔妮的社媒評論區充斥著侮辱性言論之前還蠻有壓力的，2021年全運會失利，可能太緊張，太想拿下那場比賽了。比完之後我不敢看，過了一年以後，我突然刷到了那條比賽視訊。從運動員介紹到上道，到整個比賽全程，然後慢速回放，我看了兩遍，壓力突然就釋放了，然後給媽媽打電話就哭了。媽媽說怎麼了？誰欺負你了？我說沒有人欺負我，只是看我自己的全運會視訊，我能接受這個事情了。我媽媽說你做得很好，你能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我不喜歡為自己找藉口。運動員受傷是很正常的事情，沒有展現出我個人的真正實力，就是我自己的原因。大家都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為什麼別人可以拿冠軍我拿不了，對吧？他們問你還在意23年亞運會那些輿論嗎？那場比賽我搶跑了，那些人罵得真的很髒，把我一家人，包括我去世的外公都全部罵了一遍。但我想說我不在意，我必須要經歷別人經歷不了的東西，才可以登頂別人登頂不了的位置。有人說你吳豔妮不是亞洲第一嗎，我現在也敢說我是亞洲第一，只是我沒有比好而已。我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就會面對所有的問題。突發狀況也好，網友的謾罵也好，我都接受，不想做任何解釋。內耗沒什麼用，不可控的事情就等它發生，我們臨場應變就行了。人這一生的精彩瞬間是不一樣的，不只有成功，失敗也是。你要能去接受自己壞的一面的話，你就真的太厲害，就真的無敵了。吳豔妮兒時與媽媽熊豔的合照我差點沒有媽媽。我媽媽生了我之後大出血，所以我出生三天之後就是外公來照顧我，把我拉扯大。媽媽和外公對我是“該愛愛，該罵罵”——我從小是被寵愛長大的，但家教也很嚴。雖然我很調皮，但怕被揍，所以還是很聽他們的話。外公培養了我的各種興趣愛好，給我報毛筆字的班，送我去唱歌跳舞，只不過我小時候除了唱歌跳舞，其他都不喜歡。現在我開始練字了，覺得可以幫助自己靜心。吳豔妮的書法作品外公是給我底氣的人。他教我女孩子一定要自強、自愛，要通過努力獲得想要的東西。他會給我買我想要的自行車、平衡板、芭比娃娃，但都是表現好了，才可以擁有。所以我一直目標性很強。剛開始練田徑的時候，外公就會說我外孫女以後肯定是全國冠軍。2013年，外公去世了之後，我一夜之間長大了。我就一直在想外公那句話，我想去試一試自己能達到什麼樣的一種地步，結果不管怎樣，我認。2015年，開始出成績了。吳豔妮的招牌動作之一比賽前做的動作，他們罵我“神婆指天”，其實那個是我和外公之間的一種連接。我指一下天，希望他保佑我順利比好這場比賽。以前我跟外公在一起比較多，外公去世了之後就是跟媽媽一起了。媽媽是我的人生導師。她對我的愛是，“只要你想要做，我可以支援你去做任何事情”，但一旦選擇做了，她就會要求我堅持到底。當時練田徑很辛苦，我媽問我你覺得累嗎？我說累，她說你還想練嗎？我說我可以。外公去世之前，其實媽媽不太理解我，她就覺得你一個小孩訓練不應該累，因為小孩的身體恢復能力很強，而且這個時期就是出成績的時候，你幹嘛累，憑什麼累？吳豔妮和媽媽後來隨著我的田徑事業發展，一路走來經歷了很多，都是媽媽一直在陪伴著我。我們有開心，有爭吵，也有一起哭的時候。她慢慢發現好像不能像原來那樣跟我去溝通，發現我真的會累，需要她的關愛和呵護。我自己也是，我在朋友面前基本上是報喜不報憂的，但我看完全運會的視訊就打給了她。現在打視訊少一些，但一打就要打一個小時，什麼都說，訓練、生活，各種有的沒的。以前“媽媽我想你了”、“媽媽我愛你”這樣的話，我真說不出口，現在覺得說這些不是那麼丟臉的事情了，跟媽媽關係的紐帶更緊了。吳豔妮和媽媽在兩人的廣告牌前合影，有網友說“吳豔妮唯一會低頭的時候，就是迎接媽媽的吻”其實我們兩個是一起成長的，我媽媽說你別看我是你媽，我向你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母愛這個東西，我不知道怎麼去把它“量化”出來，就覺得媽媽對我的愛，太偉大了。化妝比賽，美美地上場，也是媽媽給我的建議。是媽媽教會我，就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失敗了也沒關係，我們從頭再來，人生就是拿來體驗的，對吧？吳豔妮的“肯豆風”寫真他們都覺得我是一個很有爭議性的運動員，但是我一點都不care。我吳豔妮就是靠自己的硬實力吃飯的，黑粉再多，我照樣可以拿全國冠軍，越來越好，閃閃發光。你看現在我們田徑界的所有女孩們，還有各行各業的女生們，她們上場都很美，對吧？槍打出頭鳥，我就是出頭鳥，一說吳豔妮，就會被罵，因為我走出了這一步。無所謂，我願意當出頭鳥，我就要告訴所有的女孩們，不要在意任何人，你就去做你認為自己漂亮的事。我覺得我化妝我很漂亮，我就是漂亮的，各種妝容和風格，我都可以去嘗試。網上說我整容，我都覺得他們在認可我美的這個點。私下的吳豔妮，風格百變其實我覺得這個社會有時候挺矛盾，我們女生想做自己的大女主怎麼了？如果我不是女生，可能不會受到這麼多謾罵，反而會受到很多追捧。但沒關係，我做好我自己。我只在乎讓我自己開心的事，讓我不開心的都靠邊站。以前也有過在乎別人的時候，原因就是我不夠強大。這幾年經歷了很多，成績好的時候，一窩蜂的人都來祝賀你，微信回不完，但比不好的時候，那些人一句話都不會有。現在我足夠強大了，他們給我發消息，我都不會理，也不會在意別人說吳豔妮有成績就耍大牌了，無所謂。有很多女孩心裡很敏感，很在意別人的看法，她們喜歡我，可能覺得我不懼怕任何流言蜚語。我希望她們也跟我一樣，永遠把自己的感受置頂。什麼樣的女性是有力量的？有勇氣，刀槍不入，人格獨立，經濟獨立。無論是事業還是感情，都可以自己做選擇，不是別人選擇她。吳豔妮跳舞下了賽場，生活中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女生，看看書，遛遛狗，唱唱歌跳跳舞，跟別的女孩沒什麼不一樣，只是我多了一個身份，可能多了一份責任，一種使命感，僅此而已，沒了。我會按照我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去成為我自己想要成為的人。模特、演員……只要我可以去嘗試的，我都想去嘗試一下。做一個熱愛生活的女生。最後這幾年的時間想要再去拼一下，因為我覺得我還沒有到頂，現在擁有的也不夠穩，畢竟我努力，別人也在努力對吧？我不想退役的時候後悔，所以還得要繼續突破自我。朋友說你累的時候你可以放鬆一下，沒有必要那麼扛著，我說不行，等我退了役之後，我再好好跟你們去旅遊，去玩。以後退役了，如果有人提到吳豔妮這個名字，“我知道她，不就是女子100米欄那個人嗎？” ——就夠了。 (一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