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深圳經濟特區45周年。45年說長不長,年輕與活力向來是深圳的標籤,45年說短也不短,足以讓一座城市翻天覆地。將時間往回撥幾年,若有孩子說想去深圳讀大學,多半會被同輩投來異樣目光——“深圳能有啥好大學?”但深圳的奇妙之處,正在於總是能用結果顛覆預設。這兩年,當地高校的錄取分數線像坐了火箭,2025年廣東物理類錄取線,哈爾濱工業大學(深圳)、南方科技大學、深圳理工大學在省內高校中位居前三。這些新型大學的崛起,究竟是數十年投入終於量變引起質變?還是全球經濟格局的加速重構,讓人才培養的座標系發生了肉眼可見的偏移?多少年「樹人」?當我們談論城市崛起時,可以用GDP曲線丈量,也可以用招商引資資料佐證,但高等教育這門學問,似乎總被框定在「百年樹人」的傳統認知裡。在這種傳統認知中,大學的長成,如參天古木,需經百年風雨浸潤,非一朝一夕可致。沒有上百年累積,怎麼辦好大學?如果把深圳比做一個人,他趕上了好的時代,也在這個過程中極儘可能地展現了與眾不同的個人意志。1983年的深圳,剛沐浴了三年改革春風,就敢幹一件讓教育界瞠目結舌的事——8個月時間,從開始籌辦到第一批本科生走進教室,深圳大學的誕生速度,比當時特區蓋樓的速度還快。深圳大學建校第一期工程正式動工深圳似乎從一開始就明白,論歷史底蘊,自己辦大學永遠比不過北京、上海的百年名校,要後來居上,必須劍走偏鋒。那時的深大,像個帶著闖勁的創業家。深大建校初期的一系列改革,放到今天來看依然充滿魄力。獎學金制度、學分制、全員聘任制等,這些現在看來稀鬆平常的舉措,在當時卻是打破常規的大膽嘗試。進入新世紀,這座城市的高等教育佈局開始顯露出更清晰的戰略縱深。 2000年,國內高校還在討論「擴招」利弊時,深圳已著手引進北大、清華、哈工大等名校設立研究所。廣東深圳,哈爾濱工業大學(深圳)大樓/圖源:視覺中國對深圳而言,這相當於用最短的時間,將這些名校的金字招牌「嫁接」到自己身上,既規避了從零開始積累品牌的漫長過程,又能直接享受這些名校的優質教育資源。這種「借船出海」的思路,後來被證明是深圳高等教育快速崛起的關鍵一招。2012年,教育部正式批准建立南科大,將這種「跨越式發展」推向極致。人均經費數倍於全國重點大學,實驗室裝置對標國際前沿,教授年薪突破百萬——這些數字背後,是深圳對高等教育核心邏輯的精準把握:人才與裝置,從來是學術突破的硬通貨。那麼,深圳為教育投入了多少錢?資料顯示,2024年,深圳全年教育支出1,020.6億元,佔財政支出比重超20%。其中,高等教育就佔據了200億的份額。2025年預算調整中,深圳市教育局2025年部門支出安排數總計389.5億元,其中,教育支出中的高等教育支出達179.3億元,比前一年支出預算減少了一些,但佔整個支出近46.0%。半壁江山,可見仍是重中之重。在地方財政資源的分配中,深圳對高等教育的「重金投入」態勢,也從側面印證了這座城市將高校發展置於城市戰略核心的深層邏輯。其中,深圳大學(本部)以75.1億元的預算居首,南方科技大學緊隨其後,預算達53.6億元,深圳職業技術大學以32.4億元位列第三,哈爾濱工業大學(深圳)與深圳技術大學分別以20.8億元、20.0億元的預算規模躋身前五。2025年深圳高校預算資料前五排行榜/圖源:深圳探校如今的深圳,從深圳大學、南方科技大學這樣的綜合性大學,到哈工大(深圳)、港中文(深圳)這樣的合作典範,再到深圳技術大學這樣的應用型大學標竿,以及深圳理工大學這樣的新型研究型大學,不同類型的高校在這座城市各得其所,共同構成了深圳高等教育的生態系統。百年積澱固然珍貴,但在時代機會與制度創新的加持下,後來者未必不能走出一條適合自己的發展路徑。「錢盡其用」背後的靈活性在深圳高等教育的敘事裡,「有錢任性」是最容易被貼上的標籤,卻也最容易遮蔽其深層的制度邏輯。深圳這座城市能夠給予大學一定的自主權,尤其是內部治理結構的自主權讓大學能夠創造性地回應變化中的社會需求。在深圳的教育字典裡,「有用」從來不是貶義詞。你去深圳技術大學走一圈,會發現實驗室的儀器比許多上市公司研發中心還要齊全。先前鹽財經記者在深圳技術大學積體電路與光電晶片學院也看到一條正在建造的積體電路生產線。學校領導的話也很直白,深圳的產業需求在那裡,專業就設在那裡,學校培養的是工程師和企業家。這種務實主義,恰是深圳產業基因在教育領域的投射。深圳的產業家底,本來就是最好的教育底盤。2024年,這座城市2,086.7億元的企業研發投入,佔了全社會研發投入的93.3%,總量居全國城市第一。 2.5萬家高新科技企業像毛細血管般分佈,每平方公里就有12家。 1025個國家級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增量居全國第一、總量居全國第二。當90%的研發力量、專利成果都在企業,教育若想與城市同頻,就必須走出「圍牆內的閉環」。深圳的解法是「產教融合」的深度繫結,而非簡單的校企合作。深圳以「產教融合」的深度繫結,達到教育與城市的同頻「20+8」產業叢集的每個細分領域,都能在大學找到對應的學科專業,例如深圳技術大學不僅按照產業叢集來設定專業,還建立了專業的動態評估和調整機制,尤其在今年還推出了新做法——「動態轉專業」機制,也就是說學生在校期間每年均可申請轉專業。深圳理工的七大學科交叉專業學院也是依照國家戰略和深圳「20+8」產業佈局建設的,並且不設定專門的工學院、理學院,堅持「學科交叉建專業」。研究院就包括了連結各類國家級、省級重點實驗室和企業聯合實驗室等等,強調學生一定要進實驗室。南方科技大學也設立了國家卓越工程師學院,圍繞產業鏈中關鍵性技術問題,教授們正帶著團隊攻關,直指「卡脖子」領域。圖源:南方科技大學國家卓越工程師學院這些「小而精」的學院像產業探針,精準刺入經濟肌理。制度彈性成為深圳模式的另一張底牌,而這種彈性,卻是百年老校在歷史慣性中難以複製的。深圳數百位學者入選全球前2%頂尖科學家榜單,1,067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立項,7項國家科學技術獎──這些成果也是最好的例證。但高速成長的另一面,文化底蘊的養成,也正是教育法則最固執的一面,它需要在時光裡慢慢發酵。深圳的高校們對此並非沒有察覺。例如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校長徐揚生就堅信,人文和藝術教育對於人才的培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特別是在資訊化和人工智慧技術發展的今天,「文理是世界上任何一個事物的兩個面向」。南方科技大學也非常重視文科建設,近年來,以文理融通、學科交叉的思路,在大力發展「科技+新文科」的特色大文科生態體系,也是一條新的文科創新之路。對高端人才的教育,既要面向產業,又要高於產業。一些帶有人文情懷的探索,藏著對教育本質的敬畏。啟示與隱憂我們從大的背景來看,當中國高等教育入學率突破60.2%,進入世界公認的普及化階段,「規模紅利」與「品質突圍」的平衡術便成了時代命題。此時,「小而精」的教育模式浮出水面,恰似這個時代製造業從「規模擴張」轉向「精益生產」的隱喻。那些曾被視為「邊緣」 的教育力量,有了改寫規則的機會。深圳的高校數量的增長帶著鮮明的“特區速度”印記。資料顯示,2024年,深圳擁有大學17所,在校學生19.96萬人。 2025年,深圳高校的招生規模將進一步擴大。今年6月,深圳多所大學公佈2025年招生計畫/圖源:深圳衛視如今,深圳正推動第三輪高水準大學建設,建成投用香港中文大學(深圳)音樂學院,加速深圳海洋大學一期、電子科技大學(深圳)高等研究院一期、南科大半導體學院、香港中文大學(深圳)醫學院等建設。今年,南方科技大學、上海科技大學、西湖大學、復健大學、深圳理工大學、福耀科技大學、大灣區大學、寧波東方理工大學等8所新型研究型大學都成為了高考招生的明星,收穫了許多高分考生。其中,南方科技大學、深圳理工大學的大學部批次投檔線位居廣東省本土高校前兩名,甚至超過部分傳統985院校。這背後,是一代青年對「成長性價比」的重新計算。它們招生規模相對有限,專業設定緊盯晶片、人工智慧等“時代風口”,學生選擇這類院校,本質上是想踩著產業迭代的鼓點成長。而這種「精準卡位」的策略,讓慣性運作的傳統大學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分數線的升降,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時代價值的投票結果。當部分綜合性大學還在維護學科齊全的體面時,新型研究型大學已用「定位明確,反應敏捷」的優勢搶佔先機。但教育的終極命題永遠超越當下的功利。「中國如何誕生更多諾獎得主」的追問,與深圳產業創新進入「無人區」的現實碰撞,指向的是同一個核心:戰略科學家的培養,從來不能靠「短平快」的模式複製。今天的年輕人,成長於科技爆炸與地緣博弈交織的時代,他們面對的是「參與這個時代的創世」的宏大命題——既要能破解晶片卡脖子的技術難題,也要能理解基礎研究中「無用之用」的深層價值,既要適應產業迭代的快節奏,也要有坐十年冷板凳的定力。深圳的高校們,正在這種張力中繼續尋找答案。 (南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