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讀這篇文章捕捉到了網際網路時代的一種荒誕症候:當我們在傳統社交媒體的虛假人設中窒息時,那群最頂級的網紅聚在一起,反而展現出一種極度功利卻“清新”的誠實。娜奧米·弗萊(Naomi Fry)帶我們潛入 TikTok 的年度盛典,剝開這層鍍金的浮華,露出了底下赤裸裸卻又充滿生命力的資本邏輯——在這裡,生活不僅是用來過的,更是用來賣的。TikTok 版“奧斯卡”:那份弔詭又清新的坦誠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強迫自己遠離 TikTok。我心裡清楚,社交媒體對我而言已經是個麻煩了。我曾重度沉迷 Instagram,早上一睜眼就抓過手機點開 App,緊接著陷入一種神遊狀態【1】,整日機械地刷著資訊流、快拍和私信。理智告訴我,看著別人看似完美、充實且快樂的生活只會讓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但這無濟於事。X(前推特)也是個大問題。作為資深推特使用者,即便埃隆·馬斯克接手後平台上充斥著種族主義、色情和陰謀論內容,我依然頑固地登錄著。這些平台對我時間和習慣的掌控力是如此之強,以至於我唯一的戒斷方式就是徹底註銷帳號。(如果只是從手機上刪除 App,不出半日,我就會羞愧且自我厭惡地重新下載。)我的大腦依賴點贊和回覆帶來的即時滿足,貪戀點選滑動的麻木快感,更恐懼獨處時不得不面對內心想法的時刻。那怕不加這一個新的社交平台,我腦子裡的毒素也已經夠多了。我對 TikTok 的恐懼並非空穴來風。過去幾年,這款應用無疑背負了當代社會的諸多罵名。它被視為手機成癮、虛假資訊以及殭屍般極度膚淺文化的罪魁禍首。(在 HBO 新喜劇《愛在洛杉磯》(I Love L.A.) 最近的一集中,現實中的 TikTok 紅人昆琳·布萊克威爾 (Quenlin Blackwell) 本色出演,自嘲為一個痴迷於將空洞名聲最大化的膚淺內容創作者。)這款應用的“推薦”資訊流 (For You feed) 嘈雜、毫無邏輯且充斥著各種梗,配樂往往是無腦的音效和卡通式的加速音樂或旁白,似乎專為吸引年輕人而設計,引發了人們對其可能損害兒童心理健康的擔憂。“開始這個項目時,有個女孩告訴我,我一半的朋友因為 TikTok 患上了飲食障礙,另一半則在撒謊,”紀錄片導演勞倫·格林菲爾德 (Lauren Greenfield) 去年與我談論她關於青少年與社交媒體的新作《社會研究》(Social Studies) 時如是說。儘管如此,我也明白,TikTok 在當代美國生活中的核心地位已不容置疑。據最新官方統計,美國 TikTok 使用者數量達到了驚人的 1.7 億;2023 年秋季在美國上線的應用內電商平台 TikTok Shop 也在以令人眩暈的速度增長,足以叫板 Etsy 和 eBay 等老牌電商巨頭。(今年 1 月至 10 月,其美國市場銷售額達到了 100 億美元,而 2024 年同期僅為這一數字的一半——這還是在唐納德·川普加征關稅的背景下實現的。)作為評論家,我也意識到 TikTok 不僅是流行文化梗和趨勢的溫床——比如莫名其妙卻有點好笑的“six seven”梗,或是那款甜膩噁心的迪拜巧克力【2】——更是名流的孵化器,這些人最終往往能突破平台的侷限。(例如艾迪生·雷 (Addison Rae),她十幾歲時靠在應用上跳舞成名,隨後轉型流行歌手,最近剛獲得格萊美最佳新人獎提名,並被《衛報》評選為年度藝人。)簡而言之,我開始覺得,無論是為了我自己、讀者,甚至是為了國家,我都該縱身跳入 TikTok 這片波濤洶湧的海域。當有機會參加在好萊塢舉辦的首屆 TikTok 頒獎典禮時,我知道,時候到了。為了在首航中找點依靠,我邀請朋友漢娜 (Hannah) 同行。漢娜是你我都熟悉的本刊美食評論家,雖已成年且為人母,卻令我驚訝地承認自己是 TikTok 的“超級死忠粉”,儘管她緊接著補了一句警告。“我覺得這東西太可怕了,簡直是世間禍害,”她說。她承認自己在無腦滑動中浪費了無數寶貴時間,偶爾當那些熱門音效像電影《美麗心靈》【3】裡那樣在她腦中迴響時,她必須強行停用。不過她解釋說,她欣賞 TikTok 是因為它展示了人類經驗中那些陌生的角落。這與 Instagram 不同,後者讓她陷入與熟人的比較和絕望,而 TikTok“不會讓我討厭自己,”她輕快地說道。她會看謀殺案的法庭錄影,中西部八個孩子的媽媽拍的“跟我一起準備出門” (GRWM) 視訊,或是像“糖果沙拉傾訴大會”這種奇怪的挑戰——人們一邊往碗裡扔軟糖,一邊說出自己經歷過的創傷。“那些古怪的陌生人讓我著迷,”她說。典禮前幾天,我戰戰兢兢地註冊了 TikTok 帳號並開始試用。漢娜曾誇讚該平台的演算法對她的喜好極其敏感(“我覺得它真的很懂我”),但我知道應用需要時間來識別我內心深處的需求,管它是什麼呢。(貓?整形手術前後對比?明星八卦盲盒?)所以即使我刷到的內容大雜燴:教你如何“提升女人味”的視訊(“隨時隨地噴香水”;“像對待黃金一樣對待頭髮”);一個男人試圖指揮困惑的司機去“同性戀停車場”的惡作劇;一段關於雙重謀殺案的 911 報警錄音;還有一個甜得發膩的“紐約聖誕時光”視訊,看著像——事實上我想也就是——AI 生成的。我也時刻謹記那十幾歲女兒的教誨,她在我登上去洛杉磯的飛機前,不情不願地給了點有用的建議。“在 Instagram 上,有些人可能還想跟認識的人聯絡,”她說,“但在 TikTok 上,人人都是為了自己,為了做內容。”換句話說,我來這兒不是為了交朋友的。我本不該擔心的。走進日落大道上舉辦活動的 Palladium 劇場,看到許多提名者和頒獎嘉賓聚集在媒體區附近,我才意識到自己真是個異鄉異客。這幫人到底是誰?現場氛圍有點像小鎮的高中舞會:狂歡者們穿著亮片晚禮服,戴著別出心裁的首飾,頂著精心打理的髮型和濃妝在交際。有些人——也許是班上的活寶?——甚至穿著戲服。一位名為“幻想先生”(Mr. Fantasy,粉絲數 110 萬) 的表演者,戴著煤黑色的波波頭假髮和埃爾頓·約翰式的墨鏡,身穿時髦的粉色西裝,在背景板前用誇張的英國口音模仿《王牌大賤諜》的台詞。(後來我聽說有傳言他是《河谷鎮》演員 K.J. 阿帕的小號。)朱爾斯·勒布朗 (Jools Lebron,粉絲數 230 萬),這位因 2024 年爆火口頭禪“很端莊,很周到”(very demure, very mindful) 而聞名的頒獎嘉賓,身著低胸閃亮禮服,正拿著手持風扇降溫;克里斯·芬克 (Chris Finck,粉絲數 180 萬),一位因高空跳傘視訊獲得提名的創作者,穿著翼裝飛行裝備在鏡頭前上躥下跳,彷彿隨時準備起飛。換句話說,這絕不是《名利場》的奧斯卡派對。沒人追求低調奢華或精緻優雅;沒人假裝自己沒費勁打扮,或者不為能到場而激動萬分,更沒人掩飾自己正拿著手機不停地拍自己和周圍的人——大概是為了發 TikTok,這就形成了一種“銜尾蛇”般的死循環。這種持續不斷的被審視感(更別提那種認為世間萬物皆可轉化為可分享內容的預期)雖然令人沮喪,卻也透著一種怪異的清新感。這難道不正是當下公共生活最誠實、雖說也是被放大的對應嗎?這種感覺在演出開始時愈發清晰。觀眾被告知,場館電力故障導致舞台螢幕燒壞了。這意味著這場現場典禮將難以置信地在“只有音訊”的情況下進行。活動設有十四個獎項,包括針對新人的“年度新星”、針對美妝博主的“Okay Slay 獎”,以及針對教育博主的“我今天才知道 (I Was Today Years Old) 獎”。每當頒獎人宣佈某類別的提名時,只能聽到他們 TikTok 片段的聲音,卻看不到畫面。起初,我很驚訝演出竟能在如此簡陋的條件下繼續,但隨後漢娜掏出手機,給我展示了活動的 TikTok 直播流,在那上面,視訊片段被完好無損地切入。換言之,電力故障並不重要。或者說,它隻影響了線下體驗 (IRL),但這與每個人裝置上發生的更重要的傳播事件相比,簡直微不足道——反正大部分觀眾都埋頭盯著手機看。但我必須承認,這種處處“露怯”的粗糙感中,有一種可愛甚至肯定生命力的東西。我交談過的 TikTok 創作者,不像傳統大明星那樣被打磨得光鮮亮麗,或脫離日常現實。就在不久前,他們中許多人還是無名之輩,是來自不同背景、努力維持生計的張三李四。如今,他們似乎真誠地相信 TikTok 帶來的恩賜——通過品牌交易、聯盟行銷、粉絲打賞、付費牆、觀看獎勵和平台外機會,他們得以養活自己和家人。晚會期間,我無數次聽到“TikTok 改變了我的人生”這句話。來自休斯頓的年輕小夥聖地亞哥·阿爾巴蘭 (Santiago Albarrán,粉絲數 330 萬) 告訴我,得益於他在 TikTok 上的崛起,他開創了自己的服裝線,為家人成立了一家糖果公司,並回饋了西班牙裔社區。我走近阿爾巴蘭時,他正在拍攝朋友兼同行巴勃羅·佐勒齊 (Pablo Zolezzi,粉絲數 290 萬),佐勒齊正在劇場的深粉色地毯上跳著滑稽的小舞步。這兩位穿著帥氣西裝的創作者靠發佈喜劇段子成名,時常相互合作。(佐勒齊靠一個模仿帥哥“查德”的搞笑表情視訊走紅;阿爾巴蘭的第一個爆款視訊則是戴著螢光色假髮和朋友在停車場跳舞。)“這讓我們徹底出名了,簡直荒謬,”佐勒齊說,“我們得以逃離朝九晚五的生活。”他也通過 TikTok 獲得了平台外的發展機會,現在擁有一個高檔曲奇品牌,並投資了房地產。“全靠 TikTok,一切都是,”阿爾巴蘭說。在這個國家歷史上,當賺取生活工資、更別提實現“美國夢”的可能性變得愈發渺茫之際,TikTok 似乎成了一個潛在的解決方案——一個向那些足夠大膽和執著的人招手的網路邊疆。然而,正如阿多諾和霍克海默 (Adorno and Horkheimer)【4】曾提醒我們的那樣,“幸運女神不會眷顧所有人”。況且,即使是那些嘗到了這個夢工廠甜頭的人,也永遠不能停止勞作。“年度 TikTok 直播創作者”提名者之一、歌手喬丹·布魯 (Jourdan Blue,粉絲數 83.5 萬) 告訴我,他在應用上的直播不僅讓他能養活自己,還通過粉絲打賞實現了拍攝音樂錄影帶等職業目標。(粉絲可以通過禮物表情符號向主播捐款;TikTok 從中抽成。)我好奇有多少人在看他的直播。“現在大概有 900 名觀眾,”他回答道。事實上,我們交談時直播正在進行。“這些都是幾分錢的小錢,”他說著指了指手機,給我看一位粉絲剛送給他的禮物表情,“這是一朵玫瑰,代表我喜歡你。” (外文精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