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周開始,日本國債突然成了全球金融社交媒體的新寵。幾乎所有宏觀帳號都在轉發同一張圖:30 年期日本國債收益率沖上 3% 以上,配套文案不是“歷史最高”就是“央行失控”。在中文世界裡,這種情緒同樣蔓延:日本三十年債市實驗要“爆倉”的說法,再次刷屏。在 Wavers 的研究框架裡,這張圖我們盯了很久,但得出的結論與主流情緒完全相反。在我們看來,這不是一場“日本被市場打臉”的事故,而是日本在主動推動的一次長周期重構:利率回歸常態、日元被有節奏地壓低、對外資產和債務結構同步調整。這些動作疊加在一起,才構成了今天大家在螢幕上看到的那條陡峭收益率曲線。圖 1:日本 30 年期國債收益率長期走勢(2000–2025 年)先翻譯成大白話。所謂“收益率沖上 3%”,就是市場在要求更高的利息,才願意繼續把錢借給日本政府。對於長期生活在零利率、負利率環境中的日本來說,這當然是一個時代拐點;但對一個名義增長在回升、通膨從負轉正的經濟體而言,3% 出頭的長期利率並不算誇張,反而更像是“從非常態回到常態”。很多評論把這一步解讀為:日本長年“壓利率”終於守不住,被通膨和海外空頭一起頂上去了。問題是,如果你認真看日本央行這二十多年的操作歷史,很難把他們簡單歸類為“被動挨打”的一方。量化寬鬆、零利率、負利率、收益率曲線控制,這些寫進貨幣政策教科書的名詞,日本幾乎都比歐美早了一個周期去嘗試。今天,日本央行手裡依然握著大約一半的日本國債;把國內銀行、保險公司、養老金加進來,本國投資者合計持有超過 80% 的政府債務。央行資產負債表的規模接近日本名義 GDP 的 1.1 倍,遠高於聯準會和歐洲央行的水平。這種結構下,很難用“被海外投機資金逼到牆角”來解釋當前的走勢。我們更願意把它視為:日本在主動拆解自己曾經搭建的“非常規框架”,讓曲線抬起來,把長期利率拉回可以定價的區間,然後在新的起點上重新安排貨幣、債務和產業的順序。如果只盯著債券,這個故事仍然不完整。真正的關鍵在於日元。把圖切到匯率,就會看得更清楚一些(見圖 2)。圖 2:美元兌日元長期走勢(2000–2025 年)從 2022 年開始,日元對美元的貶值幅度非常可觀。對日本出口企業而言,這幾乎等於在全球市場集體打折。汽車、精密裝置、電子元件這些日本傳統優勢產業,對匯率極為敏感,在大型製造企業的內部模型裡,日元每走弱 1 日元,利潤表上的增量可以精確到幾億美元。今年上半年,日本經常帳戶順差超過 1150 億美元,創下有可比統計以來的半年度高位。這背後當然有海外投資收益回流的因素,但出口在日元貶值支撐下的改善同樣明顯。從我們跟蹤的企業層面資料看,不少日本龍頭在接下來的資本開支計畫中,已經把“弱日元環境下的全球產能佈局”寫進了中長期規劃,而不是短期的匯率紅利。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內部討論時,更傾向於用一句話來概括當前局面:“利率正常化,是為了更好地管理匯率,而不是被匯率拖著走。”日元走弱的影響,不僅體現在日本與歐美之間的貿易上,更直接改變了亞洲製造業的競爭格局。在區域產業鏈重組的大背景下,與其過度依賴單一生產基地,越來越多的買家選擇把訂單拆分給多個供應國。在這種博弈中,一個貨幣偏弱、供應穩定、產業鏈完整的日本,會天然佔到便宜:它既是“備用方案”,也是一部分訂單的“新錨點”。這也是我們判斷裡一個容易被忽略的變數:弱日元在價格層面對中國形成擠壓,疊加這些經濟體自身面臨的需求放緩壓力,很容易演化成更強的通縮感受和出口壓力。從全球配置的角度看,這會反向增強日本資產在“防禦 +順周期”之間的獨特位置。如果把視野再拉遠一點,你會發現真正跟日本綁得最深的,是美國資產市場。日本長期是美國國債的頭部海外持有者之一,持倉規模在 1.1 兆美元以上。更關鍵的是,這些持倉背後來回滾動著一整套運轉了二十多年的套利邏輯:在日本本土以較低成本獲得資金,換成美元買入更高收益的美國債券和股票,一邊吃利差,一邊在日元溫和貶值中拿匯兌收益。對美國來說,這是一種既穩定又巨大的資金來源。真正會打破這種平衡的是“日元突然大幅升值”,而不是今天這樣被壓著節奏向下走的路徑。一旦出現急劇升值,日本被迫收緊政策、海外資產帳面出現巨虧,日本機構就會有動力去減持美國資產,去避險本幣風險,這才是對全球市場更危險的場景。在我們看來,日本央行現在做的,恰恰是盡力避免這種劇烈的反身性。通過有控制地抬高長期利率、釋放一部分收益率曲線控制的“閘門”,再配合日元緩慢但清晰的貶值路徑,來維持日本資金對美國資產的配置興趣。這也是我們在觀察日本保險公司、養老金持倉變化時,看到的一個重要訊號:他們沒有出現系統性的減倉動作,反而在部分時點繼續增配美元資產。只要這個框架不被打破,全球股債市場就等於拿到了一根看不見的穩定器。很多人會問,既然日本國債規模這麼大、央行持倉這麼高,債務風險真的可以忽略嗎?我們不認為風險消失了,但日本手裡確實還有別人沒有的“操作空間”。在一個央行握有半壁國債的體系裡,從技術上講,它完全可以與財政部門進行極長周期的債務置換:把現有一部分中長期債券換成更低票息的超長期新券,把再融資和利率變動的壓力儘可能往後推。日本已經是少數發行 40 年期國債的經濟體之一,央行資產負債表相對於 GDP 的體量,也遠遠高於其他主要經濟體。從這個起點出發去思考未來,你就很難再用傳統“債務臨界點”的範本去套這套系統。對交易員來說,更重要的是認清局勢,而不是站在情緒裡喊口號。如果我們對這輪日本操作的理解是對的,那麼當前的格局大致如此:日本出口企業在弱日元和產業鏈重組中獲益,日本政府在溫和通膨中慢慢稀釋債務,日本機構在沒有恐慌性拋售的前提下繼續通過日元套利把資金投向美國,而中國則面臨來自日本更激進的價格競爭,全球通縮和再分配的壓力進一步從帳本裡體現出來。從 Wavers 的視角,我們更願意把這一切歸納為一句話:“這不是一場事故,而是一場精心佈局。”當你街上看到的是“日本國債告急”的標題,我們螢幕上看到的,是一條正在被重新設計的收益率曲線,是一條被有意識引導的匯率路徑,是一條仍然指向美國資產的跨境資金通道。真正值得擔心的,並不是收益率上了 3%,而是有一天這條曲線突然掉頭、日元猛然轉向、資金被迫反身撤退,而目前,日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把這種風險壓在更可控的位置上。 (capitalwatch)